論《淮南子》對老學無為論的“三大改造”

摘要：《淮南子》同《老子》一樣，把“道”作為自己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而“道”落到政治層面和人生層面，形成了《淮南子》的無為論。《淮南子》以老學元為論為基本準則，吸納其他各家的某些理論，將“因”的思想、“人為”的精神和“術”的理論契入其無為論，從而完成了對老學無為論的“三大改造”。

關鍵詞：淮南子；老學；無為論；三大改造

中圖分類號：B23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2—0060—03

《淮南子》同《老子》一樣，把“道”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把“道論”作為全書的理論基礎。而“道”落到政治層面和人生層面，就形成了《淮南子》的無為論。《淮南子》繼承老子無為的基本思想和政治主張，警示統治者要清靜不擾民，簡政安民，少私寡欲，不能強作妄為，肆意有為，驕淫奢靡，從而實現“無為而治”的太平盛世。但由于二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狀況不同，《淮南子》在繼承老學無為基本思想的前提下，吸收其他各家的某些理論。對無為論進行了全面總結，形成了更為系統的無為論。

一、援積極的“因”入無為

“因”的思想萌芽可追溯到《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孔子說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日》)而真正提出“因”的理論術語的是《管子》，韓非則把“因”作為為治之術，《呂氏春秋》更是貴“因”。《淮南子》深受前人思想的影響，適應當時社會思潮，在其無為論中，特別突出了“因”的思想，使“因”的理論更加全面、深廣，最突出的體現是用“因”來定義“無為”概念：

“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原道訓》)不先物為而因物之所為即是無為而無不為，不易自然而因物之相然即是無治而無不治，說明因循自然是達到“無為而治”的重要條件，可見因循自然的重要性。遵循自然規律以無為的態度治理天下，社會就會自然而然地歸于太平。“修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原道訓》)夏禹決瀆，神農播谷，都是順應了天地自然，如果以自然為“因”，那天地四方也不夠他治理。“三代之所道者，因也。故禹決江河，因水也；后稷播種樹谷，因地也；湯、武平暴亂，因時也。故天下可得而不可取也，霸王可受而不可求也。”(《詮言訓》)夏商周三代之治道都是因勢、因時、因順自然而成的，硬做、有為是成就不了事業的。“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其民樸重端愨，不忿爭而財足，不勞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是故威厲而不殺。刑錯而不用，法省而不煩，故其化如神。”(《主術訓》)神農治理天下，民風樸實，不爭而財足，不勞而功成，關鍵是他能因資而用，因循自然，所以能不為而成。無為而治。

“因”的含義還體現在因循事物本性而加以利用方面。人主“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主術訓》)，“是故圣人舉事也，豈能拂道理之數，詭自然之性，以曲為直，以屈為伸哉!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眾智之所為，無不成也。”(《主術訓》)君主用人，其一是根據具體的情況和要求而加以任用，做到因循任下，并充分發揮百官的作用，使其各盡其責；其二是根據群臣的自身本性、天資加以使用，做到因資而用，并發揮各自的聰明才智。君主能遵循因循任下，因資而用的用人原則。那便可達到“無不任”“無不勝”的目的。

最后，《泰族訓》把“因”的概念從因循自然推及到因順民性，進一步闡發了無為而治。“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其所有而滌蕩之，故因則大，化則細矣”。對待自然萬物要因循自然規律，對待人事則要因順民性。“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為之節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故男女有別；因其喜音而正雅頌之聲，故風俗不流：因其寧家室、樂妻子，教之以順，故父子有親；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長幼有序”，“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勸善，因其所惡以禁奸”，“因其性則天下聽從。拂其性則法縣而不用”(《泰族訓》)。在《淮南子》作者看來，社會所以能夠治理，在于君主要根據人民的性情好惡，尊重民情、民俗、民風。制定相應的禮節、法度，這樣既能維持正常的統治秩序。又能通過這些禮儀法規對人民加以適當的約束。當然圣人根據善惡標準對人民的教化也是非常重要的，這樣才能使民眾棄惡從善，通情達理，從而歸入正道，達到“無為而治”的理想局面。

《淮南子》以“因”界定“無為”的思想，吸收了儒家、法家的思想，使“因”成為《淮南子》無為論的基本觀念和核心思想，將老學“出世”“避世”的無為改造為“人世”“用世”的無為，為老學“無為”注入了積極的事功精神，從而實現了對無為論的創造性轉化。這是對老學無為論的第一個方面改造。

二、寓積極的“人為”入無為

《淮南子》把“因”思想引入無為論，要求為政者施政時應因循自然，按事物的客觀規律行事，這相對老學的無為已顯積極得多。但在《淮南子》看來，這還遠遠不夠，君主在施政過程中，在因循客觀規律的前提下，更應發揮人的能動作用，注入更多“人為”因素，這樣使無為更具積極精神。

《修務訓》首先對消極的無為觀進行了描述：“或曰：‘無為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引之不來，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修務訓》)既而加以否定：“吾以為不然”。因為像神農、堯、舜、禹、湯可稱為圣人了。“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勞形盡慮，為民興利除害而不懈”(《修務訓》)，說明他們治理天下不可能是“無為”。由圣人天子推及到平民百姓。道理是一樣的，想不動力氣，不費心思就能將事辦好，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四肢不動，思慮不用”的無為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的，無論是君主治理天下，還是平民百姓日常的生產生活。因此，耕者不勉力，谷倉就不會盈滿；官吏不勤奮，思想就不會專一；將相不圖強，功業就不會建立。

《淮南子》在否定消極無為觀的同時，提出了自己的積極無為觀，那就是“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修務訓》)它包含有遵循規律。順應自然而人為的極為合理的思想。遵循規律就是在做事過程中不得摻人嗜欲私志，順應自然就是在處事過程中不得容納曲故智巧。但遵循規律，順應自然，并不是“聽其自流，待其而生”。還必須注入人的積極因素，即“人必事焉”，“人必加功焉”。拋開“人為”的力量，鯀禹、后稷等圣人的事業都不能成就。這樣。經過作者的詮釋，原本老學的“無為”觀被輸入了積極內涵。

最后，《淮南予》在《要略》中對這兩種無為觀進行了總結：“故通而無為也，與塞而元為也同；其無為則同，其所以無為則異。”(《要略》)塞而無為是指“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四肢不動，思慮不用”的消極無為觀；而通而無為是指“循理而舉事”的積極無為觀。二者表面看似相同，都稱為“無為”，而實質則完全不同。塞而無為是指放任自然的無所作為，事情的成敗取決于自然本身，完全否定了人的能動作用，割裂了人的自由與客觀必然性的相互關系；通而無為是指充分利用客觀規律的人為，要求人們在遵循客觀條件的前提下，因勢利導，積極創造條件，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使事情朝著既定的方向發展并取得最后的成功。這充分體現了人的能動作用，使人為和自然達到完美的統一，這顯然融合了儒家積極進取的思想，顯示了《淮南子》的無為已契入了“人為”的積極內涵，把老學純任自然的無為論改造成尊重客觀規律和發揮人的主動性相統一的無為觀，它明顯滲透著人的主體精神，從而完成了對老學無為論的第二個方面改造。

三、無為的“術”化

《淮南子》在論述“無為而治”的無為論時，特別詳盡地闡述了為君之道，這正符合作者劉安的著書意圖，以期為漢初統治者提供治國之術，使大漢江山永世安寧。百姓生活永遠富足。《主術訓》開篇就說：

“人主之術，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是故心知規而師傅諭導，日能言而行人稱辭，足能行而相者先導，耳能聽而執正進諫。是故慮無失策，謀無過事；言為文章，行為儀表于天下；進退應時，動靜循理；不為丑美好憎，不為賞罰喜怒；名各自名，類各自類；事猶自然，莫出于己。”(《主術訓》)

《淮南子》認為，君主治理天下的基本原則是“無為而治”：“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這是不可動搖的為君之道。當然為了更好地治理國家和各項事務。那還需要更多的為政之術貫穿于為君之道中。

1 君臣異道

《主術訓》首先提出君臣異道的統御之術：“主道員者。運轉而無端，化育如神，虛無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員者運轉而無方，論是而處當，為事先倡，守職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宜，處其當，則上下有以相使也。”(《主術訓》)就是說君主處事靈活圓通，大臣辦事方方正正，君主清靜無為而臣下積極有為，上下默契合作，君制臣，臣事君，這樣職責分明，各得其宜，才能實現君臣共治天下的局面。“故上下異道則治，同道則亂。”(《泰族訓》)而要真正做到君臣異道，英明君主應具備六個條件：“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員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主術訓》)可見要求君道無為而臣道有為的君臣異道對治理天下的重要性。

2 乘眾人之智

君臣異道指君道無為而臣道有為。君道無為就是要求臣道有為，即君主善于乘眾人之智，用眾人之力。《主術訓》、《齊俗訓》和《泰族訓》用了大量篇幅論述“乘眾人之智。用眾人之力”的重要性。可見，在治理天下的過程中，眾人的智慧和力量是主要因素。臣道有為是君道無為的目的和歸宿，是實現“無為而治”的保障，“乘眾人之智，用眾人之力”也就成為君主的為政之術。

《主術訓》作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非常貼切：把“眾勢”比作車，把“眾智”比作馬，這里還隱含著一個比喻，君主就是駕御車馬的主人，主人要想到達目的地，就必須由“車”“馬”來完成這個任務；而后又作了同樣的比喻：“故伯樂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無御相之勞而致千里者，乘于人資以為羽翼也。”(《主術訓》)這兩個比喻喻示如果君主要想治理好天下。就必須充分利用和發揮眾人的才智。所以，君主治理天下。憑借利用眾人的智慧就沒有什么不能成功的。，利用借助眾人的力量就沒有什么不能勝任的。天下再大也不夠他治理。

君主具備“車”與“馬”的條件后。怎樣駕御“車”與“馬”，也就是說君主如何用人選人尤為關鍵。《主術訓》說：“所任者得其人，則國家治，上下和，群臣親，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則國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亂。故一舉而不當，終身傷。得失之道。權要在主。”要想達到“賢者盡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德澤兼覆而不偏，群臣勸務而不怠；近者安其性，遠者懷其德”的為政效果，關鍵是得用人之道，而不能只靠君主一個人的才能。

怎樣才能“得用人之道”?首先，要堅持圣人兼用的原則。《主術訓》說：“聾者可令罐筋，而不可使有聞也；暗者可使守圉，而不可使言也……是故有一形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相過也。圣人兼而用之，故無棄才。”就是說，無論人的能力大小，水平高低，讓他們干適宜自己的事，那么天下人便都可以發揮各自的作用了。圣人兼容并蓄，所以天下沒有棄才。

其次，要堅持正確的選拔和考核人才的方法。《主術訓》說：“治國則不然，言事者必究于法，而為行者必治于官；上操其名以責其實，臣守其業以效其功；言不得過其實，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輻湊，莫敢專君……必參五行之陰考以觀其歸，并用周聽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黨一事。”說明具體的選人方法是“言事者必究于法，而為行者必治于官”，“必參五行之陰考以觀其歸”，“并用周聽以察其化”；考核辦法是“上操其名以責其實”。當然不管是選拔人才，還是考核人才都要“不偏一曲，不黨一事”，做到客觀、公正、全面。這樣就會“庶功日進”。

3 依法度，用御術，藉權勢

為了保障君主“無為而治”的為君之道，君主必須以無為的姿態。利用法、術、勢來駕馭群臣，法是君主統治的工具，術是手段，勢是保障。

其一，依法度。老子主張返樸歸真，恬愉清靜，厭惡法令滋彰。認為：“法令滋彰，盜賊多有”(《老子》五十七)。但《淮南子》認為，隨著社會爭亂漸多，君主應該采借法家式的手段，把“法”引入為治之道。《主術訓》說“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于人間而反以自正”，“法生于義，義生于眾適，眾適合于人心，此治之要也”。由此可見，人性多欲，社會紛亂直接導致了法的產生。法是君主治理國家的工具：“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縣法者，法不法也；設賞者，賞當賞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賞，缺繩者誅。”(《主術訓》)這就顯示出“法”的作用，頒布法律，就是懲處不法之徒，而設置司法部門是為了禁止人們的恣意妄為。

其二，用御術。“術”是君主治理國家的手段。《淮南子》認為圣明君主治理天下，就像造父駕御馬車一樣：“齊輯之于轡銜之際，而急緩之于唇吻之和；正度于胸臆之中，而執節于掌握之間：內得于心中，外合于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而旋曲中規，取道致遠。而氣力有余，誠得其術也。”(《主術訓》)“有智而無術，雖鉆之不通”(《詮言訓》)，可見“術”對君主統治的重要性。《詮言訓》最后用“無為”“有為”對“術”做出總結：“無為制有為，術也；執后之制先，數也。放于術則強，審于數則寧。”(《詮言訓》)指出君主用無為之術駕馭群臣，而使臣下積極有為，運轉自如，社會必將大治。所以說“有術則制人，無術則制于人”(《主術訓》)。

其三，藉權勢。君主依法度作為統治工具，用御術作為統治的手段。還遠遠不夠。君主還應借助自身權勢作為治理國家的保證，使法、術、勢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從而控制臣民。使國家機器有條不紊地良性運轉。

《主術訓》對君主權勢作了兩個比喻，說明君勢的重要性。其一是把君主所處的位置比作日月，獨處高空，普照萬物。“人主之居，如日月之明”。也正是君主的地位高于萬民臣子，所以才有“天下之所同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延頸舉踵而望”的君勢效應；其二是把君主的權勢比作車輿，把爵祿比作轡銜，把大臣比作駟馬，體現君主權勢的重要性。“散勢者，人主之車輿；爵祿者，人臣之轡銜也。是故人主處權勢之要而持爵祿之柄，審緩急之度而適取予之節，是以天下盡力而不倦。”“是故權勢者，人主之車輿也；大臣者，人主之駟馬也。”(《主術訓》)君主的權勢和施予的爵祿會使大臣為人主效勞。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來為君主效忠。

《主術訓》還強調了權勢對于“移風易俗”的重要作用。“故靈王好細要，而民有殺食自饑也；越王好勇，而民皆處危爭死。由此觀之，權勢之柄，其以移風易俗矣。”(《主術訓》)。堯是一個平民百姓時，他的仁慈感化不了巷里的鄰居，而桀雖殘暴，他居帝位卻能令行禁止。由此看來，“賢不足以為治，而勢可以易俗明矣”(《主術訓》)。

從《淮南子》的君道無為而臣道有為的君臣異道，到君主乘眾人之智，用眾人之力治理天下，再到君主利用法、術、勢控制臣下民眾從而達到“無為而治”的理想局面，說明《淮南子》以道家的無為論為基礎，吸收了儒家的治國思想，尤其是大量吸納了法家的治國思想。使其無為論成為帶有強烈法家色彩的治國之術，實現了無為論的術化，把老學“無法制。無君道”的無為改造成尊法重勢的君道無為。從而完成了對老學無為論的第三個方面改造。

《淮南子》的無為論，以道論為基礎，幾乎全面吸收了老學無為的思想，同時吸收了儒、法兩家的理論成果，基于漢初六十年的社會和政治實踐。對老學的無為論進行了全面的修正和改造，形成了更為全面、系統的無為論，使其內涵更加豐富，更加完善。由此不難看出，《淮南子》是漢初黃老之學向爾后董仲舒以儒為主，兼容道法思想的治道理論轉變的一個標志性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