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教育史學需要大膽借鑒當代西方新史學理論,充實和加強自身理論體系。作為新史學的一支,微觀史學“大處著眼,小處入手”的研究視角與教育活動史研究有著內在的本質聯系。它對中國教育活動史的研究啟示可歸納為四個方面:微觀化的研究取向;以問題為研究本位;總體史的研究宗旨;多元結合的大史料觀。
[關鍵詞]新史學;微觀史學;教育史;教育活動史
[中圖分類號]G52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717(2010)06-0071-04
進入21世紀,面對教育史學自身的發展危機,教育史工作者有必要不斷地進行學科反思,進而著力建構教育史學科的理論范式。作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教育史學需要大膽借鑒當代西方新史學理論,充實和加強自身理論體系。作為新史學的一支,微觀史學“大處著眼,小處入手”的研究視角與教育活動史研究有著內在的本質聯系,為當下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的開展提供了諸多借鑒。
一、微觀史學的興起及其研究特點
20世紀70、80年代之前,新史學研究多關注經濟、歷史地理或相關題材,片面夸大“長時段”結構和熱衷于靜止歷史的分析,忽視了個人和單個事物,因而飽受學科內外的詬病與質疑。為克服弊端,20世紀70年代,部分史學家進行了方法革新的嘗試,微觀史學應勢而生。
“微觀史學”由意大利史學家卡洛#8226;金茲伯格和喬萬尼#8226;列維等人提出,是一種“以縮小觀察規模、進行微觀分析和細致研究文獻資料”[1]為本質的研究方法。1976年金茲伯格出版的《乳酪與蛆蟲—— 一個16世紀磨坊主的精神世界》是微觀史學的經典著作。此后微觀史學的影響逐漸擴大,并影響歐洲其他國家。作為研究方法的創新,微觀史學擺脫了抽象和概括的研究對象,重在關注微觀的、具體的、易于觀察的人或物,尤其是關注不同的階級或階層的文化、社會狀況以及個體或群體彼此之間的矛盾沖突,試圖通過對微觀現象的研究,闡釋其文化內涵,折射政治、經濟和社會方面的現狀。為了在限定的范圍中收集證據、鑒別史料,微觀史學者在實踐中形成了提名法與證據范式兩種基本方式[2],同時還借用了文化人類學“深度描述” 的方法。在著作編撰方面,微觀史學家傾向于采用敘述的寫作手法,揭示人物之間的關系,揭示社會和文化內涵。在史料運用上,他們更注重史料的廣泛性、多元性和精確性,更貼切地重構作者所要描述的社會圖景。
微觀史學的出現為史學界帶來了革新,但由于自身的局限,忽視了宏觀的、總體的歷史背景,將視野局限在狹小的、瑣碎的問題上,因此受到了諸多批判。從客觀上來講,微觀史學在新史學推陳布新的轉變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它從微觀層面研究人們的日常生活行為,以小見大,豐富了對人這一歷史主體的研究,克服了宏觀研究的抽象性、概括性和枯燥性,從另外一個角度提供了一個深刻地觀察人類歷史的機會。
二、中國教育史中的微觀研究
二戰以來歐美史學呈現出繁榮景象,諸多流派次第登場,史學方法的更新為教育史學研究帶來了新思路,“同時也為教育史學家與歷史學家結盟、開創教育史研究的新局面創造了條件。”[3]
微觀史學作為新史學的重要流派,為深刻觀察教育史實提供了嶄新的視角。
劉云杉的《帝國權力實踐下的教師生命形態:一個私塾教師的生活史研究》通過對清末塾師劉大鵬的個案研究,彰顯一位塾師在科舉廢除前后的心態歷程。王枬的《教師印跡:課堂生活的敘事研究》通過現場觀察和田野工作,運用敘事的方法解讀了教師課堂生活背后隱含的教育內涵。張素玲的《文化、性別與教育:1900~1930年代的中國女大學生》聚焦于20世紀初期中國第一代女大學生群體,研究她們在不同的教育文化環境中的生活。許美德的《思想肖像:中國知名教育家的故事》,通過口述訪談了11位中國教育家的成長歷程、事業發展與學術貢獻。這些研究體現了教育學界對個案研究、敘事手法、口述方法的高度重視。它們關注了廣大普通教師和學生的日常教育生活,實際上與微觀史學目光向下,關注歷史上小人物、小事件的研究主張不謀而合。這是微觀史學在中國教育史研究中的成果。這些成果的研究對象、方法、理念與原有中國教育史研究有所不同,其最大的特點是體現“教育活動”的特色。教育史關注的不僅僅是制度和思想層面的探究,而且是具體的、鮮活的場景,它可以是一名私塾教師的內心世界,它可以是平淡課堂中蘊藏生機的教學活動,它也是學生群體的生活圖景,它還是教育者的思辨軌跡。
近年來,教育學界對教師活動、學生活動、教學活動、辦學活動等相關“教育活動”研究的增多、關注程度的提高及研究成果的問世,體現了學界開始傾向于關注教育活動的重要地位。教育活動史的提出正是對當下學術實踐的總結與思考,只是目前的理論體系尚有待完善。
三、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如何可能
從教育史的研究對象來看,教育思想史與教育制度史的二元劃分模式,已經成為廣泛認可的學術規范,但是這種劃分只是認識教育史研究對象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唯一方式,否則將把真實的教育世界簡單化。對于教育活動史的提法,學術界說法不一,下面將從教育史的研究對象和教育活動史的內涵兩個層面予以闡釋。
1.中國教育史研究對象的再認識
英國歷史學家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一書中說,“歷史發現的是何種事物的真相?我的答案是res gestate(活動的事跡):人類在過去的所作所為。”[4]他還認為歷史學就是關于活動事跡的科學。梁啟超也指出:“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其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供現代中國國民之資鑒者,則曰中國史。”[5]他認為賡續活動即過去的活動,是歷史研究對象的主體。
教育史是歷史學和教育學的交叉學科。它在歷史學滋潤下成長,與歷史學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歷史活動作為歷史學研究的本質對象,自然也是教育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教育學研究中最能充分體現教育本質的是人們的“教育活動”。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教育活動是人類活動中最重要最獨特的活動形式和領域。前蘇聯學者休金娜曾指出:“人的活動是社會及其全部價值存在與發展的本原,是人的生命以及作為個性的發展與形成的源泉。教育學離開了活動問題就不可能解決任何一項教育、教學、發展的任務。”[6]
通過考察歷史學和教育學的研究對象,為中國教育史接納教育活動史作為研究對象確立了理論的合理性。教育活動史是教育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教育史應該以歷史上感性的、實在的、具體的教育活動的發展及其演變作為研究對象。
2.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的內涵
“教育活動”是專指直接以促進人的有價值發展為目的的具體活動的總稱,也是指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以各種方式參與教育過程并進行互動的方式的總合[7]。長期以來,我們的教育史學研究在于尋求教育歷史發展的“規律”,注重精英思想和制度形成,而忽視了歷史進程中各種人物活動及其事件。其實,教育歷史離不開人的活動,或者說,沒有人的活動就無所謂教育歷史[8]。
人類對教育活動認識的成果,逐漸系統化成為教育科學。教育活動是教育學產生和發展的基礎,教育學推動和提升著教育活動的發展和進步。教育與教育學相伴而生,并行發展。如果教育學不研究人們的教育活動,那就無法進行;同樣,如果教育史學不研究人們的教育活動史,再怎么研究教育思想史和教育制度史,也缺乏前提和基礎,只能是一門“見人不見行”、“見物不見事”的教育史學。
從學科分類看,教育活動史并不是教育史學的一個分支,而是一種運用新方法、從新角度加以解釋的新面孔的教育史,是一種新的范式。
四、微觀史學對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的啟示
通過對微觀史學和教育活動史的分析可見,微觀史學對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有四個方面的啟示:
第一、視野下移、微觀化的研究取向。與西方傳統史學相比,微觀史學家把眼光轉向了反映社會各階層心態的一般民眾,關注與普通民眾相關的婚姻、家庭、宗教信仰、日常生活中的觀念和行為。金茲伯格認為,對一個具體的、有名有姓的人進行研究,遠比對抽象的個人概念研究更有價值。在《乳酪與蛆蟲》中,金茲伯格通過重構主人公麥諾齊奧的生平歷史,抓住其與眾不同的世界觀,從小人物的側面分析主人公異端思想言論產生的原因,并把目光投射到主人公受制于的時代與文化上。
過去的教育史研究多是自上而下的宏觀研究,導致微觀的日常問題無人問津,大眾文化教育成為研究的空白,因此也就無法展現出教育史生動鮮活的特色。教育活動史研究應該貼近生活、視野下移,以具體教育生活為研究重點,探究日常教育問題和民眾的教育活動。如法國教育史學家皮爾#8226;卡巴斯主張研究教科書、教育內容以及學生個人書寫物等相關問題。就教科書而言,可以研究教科書的定義、立法,教科書編寫者的身份、教科書的生產和銷售以及教科書的內容與使用等問題[9]。他以教科書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具體化和細節化的史料分析,從側面生動地再現了當時法國教育發展水平。
視野下移、微觀化的研究取向是今后教育史學發展的趨勢之一。唯有如此,教育史學才能贏得廣闊的研究空間。
第二、以問題研究為本位,確立“視情而定”的理論與方法。微觀史學“讓史學向歷來被忽視的人群敞開大門”,“在小群體層面上探尋歷史動因”,因為它研究的問題就在其中。從自下而上的立場選擇,廣泛史料的收集、到采用敘事手法等背后凸顯出它以日常問題研究為本位。
教育活動史從“教育活動”出發,也必須堅持將研究從上層和精英移到下層和民眾,并以“他者”的立場,即站在教育活動者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感覺和體會進而發現問題著手研究。
問題意識不僅決定研究視角,還決定“視情而定”的理論與方法,包括選擇研究對象、研究方法、資源來源,進而也決定了研究成果的適應性及社會功能。教育活動史選取的對象是民眾,所撰寫的論著的內容和所使用的材料要傾向于民眾教育史;表達方式上要力求形式生動活潑,成為民眾喜聞樂見的作品;研究成果應符合大眾的欣賞水平和閱讀能力,避免教育史學的“貴族化”傾向,使教育活動史成為真正意義上大眾化的教育史。英國教育史學家理查德#8226;奧爾德里奇認為教育史學研究和教學的宗旨應該定位于滿足大眾的需要,他說:“教育史”是更普及的、大眾教育領域的課程[10]。
第三、追求總體史的研究宗旨。20 世紀中葉以來,“ 全面史”、“整體史”、“總體史”一直是西方史學家追求的目標。所謂“總體”是指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有機結合。但事實上,許多標榜“總體”的著作多在政治、經濟、社會三者之間建立聯系,而將文化孤立于外,其原因在于未能準確把握文化與其他三者之間的“連接點”。
微觀史學的研究恰恰解決了這一問題。其研究對象是人的日常行為,屬于內在的文化范疇,對具體問題的討論與探微,是為了說明體現于外在的政治、經濟、社會活動。這就等于在文化模式與政治、經濟、社會體制這些宏觀概念之間架起了橋梁。
如果微觀研究與宏觀研究構成了史學研究的兩個維度,給人以全面的認識,那么教育活動史、思想史、制度史就構成了教育史學的三個研究維度,重新建構了研究對象,使教育史的研究內容整體化。教育活動史是教育者與受教育者以各種方式參與教育過程并進行互動的歷史,是影響人們的教育思想和教育制度發展過程的關鍵性因素。它既是教育思想史和教育制度史的起源,又是兩者存在的前提和基礎,還是連接兩者的中介和橋梁。
教育活動史還著力進行教育總體史的研究,如可以把特定區域的教育視為一個整體,全方位地考察其社會教育狀況,從特定地域的歷史積淀、民間文化、社會網絡、教育生活等等方面,展現這一地區的教育立體全景,并在歷時性的研究中,加入其他社會科學,如社會學、心理學的理論與方法,注重結構與功能的共時性分析。這既是總體教育活動史在特定領域內的研究嘗試,又可以在實踐中推動教育活動史研究的深入發展。
第四、堅持多元結合的大史料觀。魯濱遜(James Robinson)在《新史學》中主張“把那些許多不見于書本或碑文記載的材料認為是史料”[11]。微觀史學延續著魯濱遜的思想,其史料來源廣泛,涉及法庭證詞、治安報告、監工報表、演講、私人筆記信件等五花八門的原始材料。結合教育活動史的研究,在史料收集上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不僅要肯于下功夫,還要思維開闊,堅持文本史料、口述資料、田野調查等相結合的大史料觀。
當下教育史研究的文本“邊際”已經被充分擴展,除傳統文獻資料以外,宗譜族譜、方志、日常讀物、詩歌民謠、小說戲劇、野史筆記等等都因蘊藏著豐富的教育史料,被納入了史料的發掘范疇。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曾經討論過“常人向來不認為史料者,吾儕偏從此間覓出可貴之史料”的方法,小說也在其范圍之內。梁啟超認為“《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奉承新舉人女婿,固非事實也,然明、清間鄉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為社會上特別階級,此卻為一事實。”[12]無論作家馳騁冥想至何境界,如《西游記》、《聊齋志異》,一旦著筆敘事,總不能脫離其所處的環境,不知不覺中展示了當時的社會背景。
教育活動史的重心是底層、民間,因此,必須注意收集散落于民間、民眾之中的教育史料,包括非官方記錄和口述史料。英國口述史學家湯普遜認為,口述史的首要價值在于,“它給了我們一個機會, 把歷史恢復成普通人的歷史,并使歷史與現實密切相聯”[13]。口述資料的收集需深入民眾,有的材料僅限于口頭流傳,或深埋于民眾心中,但這些認識和看法,可能比那些文字記載的東西更能傳達民意。
在民間史料獲取上,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作為“他山之石”尤為重要。通過田野和口述方法,可以搜集到極為豐富的民間文獻,聽到大量關于教育思想、教育習俗、教育人物等內容的傳說和故事,有利于弄清古代或者近現代的教育事件、教育設施或教育人物的真實生活,所揭示的社會文化內涵也往往是文獻記載未能表達的。將田野調查資料與文獻資料進行比對,往往會發現原來沒有意義的內容在田野調查之后都變得有意義了。
通過對中國教育活動史研究以及微觀史學對其研究啟示的分析,希望能引起大家的進一步思考,共同推動中國教育活動史理論體系的不斷完善。什么是“教育活動史”這個問題,不僅需要學術爭鳴,更需要付諸行動。我們相信,當教育活動史的新著不斷問世的時候,研究體例日漸成熟的時候,關于教育活動史的疑惑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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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震聲)
Research on Micro-historiography and the History
of Chinese Educational Activity
LIYong,ZHOU Hong-yu
(School of Education,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079, China)
Abstract:As a branch of historiography,the educational historiography needs to strengthen its theory system by borrowing the theories of current western new historiography. As a branch of new historiography, the “main point based, concrete point analyzed” research perspective of micro-historiography has an inherent relation with the historical study of Chinese educational activity. It implies that the historical study of Chinese educational activity should be micro oriented,problem-based, and has the purpose of overall history and multi-viewed historical data collection.
Key words:new historiography; micro-historiography; history of education,history of educational a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