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年來,國別外交史的研究沿著兩個方向發展:一是逐漸擺脫單一國家視角而演變成為利用多國檔案和采用多國視角的國際史;二是越來越關注廣義的文化現象以及文化因素在對外政策和國家間關系中的作用。在國際學術界,外交史研究的國際化和文化轉向帶來的不僅僅是新領域的開拓和新問題的提出,同時也是新方法,也就是跨學科方法的應用。我國的外交史研究近年來取得引人矚目的成就,但在研究方法和學術視野的更新上還較為滯后。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和國際學術交流的增多,過去制約中國外國史研究的資料瓶頸在逐漸打破,這在外交史領域更為明顯,以至于一些外交史學者有資料太多而無從下手的感嘆。資料匱乏問題基本解決之后,方法論滯后的問題愈加突顯出來。跨學科的視野和方法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揀選和解讀史料,更重要的是,可以從根本上提高我國外國史研究的水平。為此我們開辟“跨學科方法與外交史研究”的專欄,意在倡導史學新視野和新方法。本期刊發的三篇文章中,王立新的論文討論了如何在冷戰史研究中應用國際關系理論、社會性別理論和文化研究的方法以及國外學者在這些方面已經做了哪些工作;劉青的論文運用文化研究的方法,通過考察美國社會1901年關于傳教士在聯軍占領北京后參與搶掠問題的爭論,闡釋那個時期美國社會流行的文明話語如何論證了美國海外擴張的合法性,并促進了帝國文化在美國的形成;徐尚平的文章則借鑒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分析了漢密爾頓的國際政治與外交思想及其對美國外交的影響。希望以此為開端,未來會有更多的學者參與到跨學科方法的討論中來。
摘要:就研究方法而言,受蘭克史學觀念的影響,中國的冷戰史研究長期以來以檔案研究和傳統敘事為主,急需跨學科理論與方法的引入。國際關系理論、文化研究方法和社會性別理論可以幫助冷戰史學者提出新問題、發現新領域、挖掘新材料和建立新解釋。跨學科理論和方法的引入不僅不會削弱冷戰史的史學色彩,反而會加強冷戰史的人文特性,并有助于建立起關于冷戰史的新敘事。
關鍵詞:冷戰史;國際關系理論;文化研究;社會性別理論
傳統敘事史學的局限
中國的冷戰史研究近年來突飛猛進地發展,在檔案整理、人才培養、隊伍建設和成果出版等諸方面都取得很大的成績,并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就理論視野和研究方法的創新而言,進步并不明顯。特別是與國際冷戰史研究近年來的發展潮流相比,中國冷戰史研究在方法論變革方面還相當遲緩,具有宏大的理論視野并運用跨學科方法的著作還不多見,絕大多數成果屬于以檔案研究和傳統敘事為主的蘭克式史學。
蘭克式的傳統敘事史學無疑有其優長。其優雅的敘事技巧、訴諸常識的歷史解釋、廣被運用的教化功能和資治作用以及成果的可讀性等等都使傳統敘事史學仍然有其生命力,但是蘭克史學重敘述、輕分析,重過程、輕問題,重事實、輕意義的特性使其落后于當代史學發展的潮流,在以下三個方面制約著中國的冷戰史研究,中國的冷戰史研究需要跨學科理論和方法的引入。
第一,傳統敘事史學方法限制了冷戰史學家提出新問題的能力。當代史學的發展越來越強調史學研究的“問題取向”,學者的研究是以提出問題開始,以收集資料回答問題,并最后解決問題而終,能否提出有意義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學者的水平,也決定了研究的成敗。蘭克式史學強調的是敘事,而不是問題,研究的主要任務是再現事件的來龍去脈、政策的制定過程和人物的生平事跡,史學家即使提出問題,也主要是在常識范圍內追問因果關系,而難以從新的角度提出引人深思、別開生面的有意義的好問題來。這就造成史學家“提問”的能力受到極大的限制。大多數成果成為事件和政策過程的“始末記”,加上一些點綴性的分析或經驗式的總結。而跨學科的素養和知識則可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具體說來,國際關系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文化研究等學科都可以為冷戰史學家提供觀察歷史現象的新視角,從而幫助學者提出新問題。舉例說來,在中美關系史領域,由于對各種政策、事件和人物的研究都已經相當充分,在這種情況下,提出新問題的空間十分有限,但時殷弘和呂磊在1996年發表《美國對華態度與中國之加入國際社會》一文,提出“中國對待國際社會的態度以及美國如何影響加入國際社會的進程”的問題,令人耳目一新。①國際社會是英國國際關系學者提出的重要概念,如果對國際社會的理論缺乏了解,就不會提出這一有深度的問題,時殷弘等人正是借用了牛津大學教授赫德利,布爾(Hedley Bull)在《無政府社會:世界政治秩序研究》②中提出的國際社會理論,從一個新的角度對中美關系史做出了新的解釋。再如,對冷戰初期美國對外政策以及相關的冷戰起源的研究已經有大量成果,按照傳統史學的思路,在這一領域提出新問題幾無可能,但是約翰·福賽克(John Fousek)提出冷戰初期“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問題,指出美國人普遍把美國的國家身份界定為“(自由)世界領袖”,這一身份認同深刻地影響了美國對冷戰初期一系列事件的反應。③國家身份顯然不是傳統敘事史學關注的問題,而是來源于社會學和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實際上,當前外交史和冷戰史研究中的很多新問題,都是來自于跨學科的視野。
第二,傳統的敘事史學對歷史的解釋基本上是經驗主義的,通常是通過尋找經驗事實之間的關聯來發現因果關系,較少能在“常規智慧”(conventional wisdom)之外提出對歷史的解釋。比如就冷戰的起源這一問題而言,傳統敘事史學關注的是冷戰初期美蘇之間一系列政策、行動和局部沖突,把冷戰的興起歸因為美國或蘇聯的擴張主義政策,或歸咎于兩國領導人的“邪惡”,對美國或蘇聯進行道德的討伐。而以約翰·加迪斯(John L,Gaddis)為代表的后修正派史學家則另辟蹊徑,提出冷戰源于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和國際政治永恒的沖突邏輯帶來的國家之間的安全困境,美蘇之間的安全困境又由于戰后初期雙方的一系列誤判而出現螺旋式上升并最終導致了冷戰。這一解釋顯然是借鑒了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對戰爭根源的研究,比單純指責美國或蘇聯為冷戰的興起負責要深刻得多。關于1949—1950年間中美對抗形成的原因,一般的解釋是認為中美兩國在意識形態方面的對立、歷史上的恩怨、美國的敵視政策和中共強烈的反美主義導致兩國缺乏和解的起碼基礎。但高龍江(John W,Garver)從一個新的角度來解釋這一現象,提出根本不存在一個中美和解的“機會”。他認為中國革命同其他國家的革命一樣,都經歷了幾個階段:革命之初相對溫和,然后迅速激進化,接著走向狂熱,直到革命者筋疲力盡之后,革命開始去激進化,最后逐漸又回到社會常態。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中國革命正進入疾風暴雨的激進階段,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不可能執行與其革命意識形態相矛盾的政策,在帝國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斗爭中保持中立,而只有到了中國人的革命激情大大消退,革命者開始疲倦的文革后期,改善與美國的關系才有可能。①這一解釋可謂別開生面,其依托的理論資源是政治學關于革命,特別是意識形態與革命的關系的研究。
其三,傳統的敘事史學重視政府檔案,但解讀檔案的視角較為單一,不善于發現檔案的多重意義。在冷戰史研究中,學者們為了學術創新而往往對新檔案和新材料趨之若鶩,一批新檔案的解密往往會導致一批新成果的出現,接下來是一段時期的沉寂,然后新檔案的發現又帶動一批新成果。由于觀察的視角是一樣的,對檔案的解釋也就大同小異。比如,關于約翰遜政府對華政策,近年來中國學者出版了不少成果,但這些成果所討論的問題和得出的結論非常相似。而跨學科的視野和方法可以幫助史學家從新的角度解讀老的史料,從而得出新的結論。以尼克松時期中美關系解凍問題為例,關于中美關系解凍的背景、過程和雙方改變政策的原因和動機,學者們已經相當熟悉,如果按照傳統敘事史學的思路解讀史料,則難以寫出新意來。張曙光教授的新著《接觸外交:尼克松政府與解凍中美關系》則從一個新的角度、運用跨學科的方法研究尼克松改變對華政策的過程,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受。作者不是去再現中美關系解凍的歷史過程和解釋中美各自動機與目標,而是把尼克松對華政策轉變視為美國實施接觸戰略的過程,運用國際戰略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來分析尼克松時期美國對中國接觸外交的設計、實施、評估和調整。②該書跳出了傳統的現實主義解釋,提出了新的解釋,推進了尼克松政府對華政策的研究,實現了學術創新。
簡言之,跨學科的視野和方法可以突破傳統史學方法的局限,為冷戰史研究開辟新的局面。
國際關系理論與冷戰史研究
冷戰國際史研究作為廣義的國際關系史的一部分,與國際關系學無疑具有親緣關系,這使冷戰史研究中應用國際關系的理論與方法不僅必要,而且可能。事實上,在學術史上不乏運用國際關系理論進行冷戰史研究的成功范例。比如,杰出的冷戰史家約翰·加迪斯對戰后美國遏制戰略的演變和特性的研究、對二戰后“長期和平”(long peace)的解釋以及對冷戰起源的分析都反映出加迪斯良好的國際關系理論素養。正是這一理論素養使其著作不僅在史學界獲得極大的聲譽,而且也在國際關系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
冷戰史學家對國際關系理論的借鑒首先體現在運用國際關系學一般知識和國際關系理論的素養來觀察和解釋冷戰史上的一些重要問題。國際關系學經過長期的發展已經形成關于個人、國家、國際組織和國際體系的一系列理論思考,發明了諸多重要的概念和范疇來理解和闡釋國家行為和國際體系的演變,如國家利益、意識形態、均勢、國際體系、(大)戰略、國際秩序、國際制度、全球治理等,不同的國際關系理論流派從不同的角度對國家行為和國際體系進行了系統的解釋。一般說來,歷史學關注變化、關注具體,把人類生活的變化歸結為人的行為,從特定的、具體的歷史情境出發對歷史進行解釋。而國際關系理論不僅關注變化,而且關注狀態,并試圖發現重復出現的國家行為模式和機制,探究國家行為的深層動力和國際關系演變的規律,不僅從人的行為出發來解釋戰爭與和平,更重要的是關注人類行為之外的更深層次的力量,如體系和結構對國家行為的制約等等。了解和熟悉這些知識可以擴大史學家的視野,提高其理論思辨能力,有助于冷戰史學家從不同角度觀察歷史現象,對歷史進行更全面和更深入的解釋。
比如,國際關系研究的基本方法——層次分析法就可以被廣泛應用于冷戰史研究中。所謂層次分析方法是指從四個層面對國際關系中的重大事態或事件進行分析,這四個層面是全球、地區、國家和個人。全球層面是指影響國家行為的外部環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國際權力分布的狀況,也就是國際體系;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制約國家行為的環境因素還包括國際制度和國際組織;而在建構主義看來,則包括國際輿論、道德和風尚。而地區層面的因素則是指塑造國家行為的地區環境,包括地區國際體系。國家層面是指影響國家政策制定的國家利益、政治文化、經濟需要、政治制度、利益集團等等。個人層面是指決策者的個性和策略。層次分析法可以被用來解釋冷戰的起源以及結束等兩大事態。
把這種層次分析法應用到冷戰起源的解釋,我們會發現,冷戰至少起源于三方面的因素:在全球層面是蘊涵著深刻的矛盾和沖突的國際體系;國家層面是美蘇兩國不同的甚至截然對立的根本需要和思想觀念;個人層面則是美國和蘇聯兩國領導人的外交行為和策略。二戰結束后,國際體系從多級體系向嚴格的兩極體系轉變,而當國際體系處于巨大變動的時候,特別是新體系取代舊體系的時候,國際沖突會加劇。在這一過程中,美蘇兩國都抓住機會擴大各自的影響,利用歐洲帝國解體、一些國家的國內政治動亂和經濟重建的需要被吸引去填補權力真空,試圖按照自己的利益和觀念建立戰后秩序。同時,由于原子武器的出現,原來的安全地理界限被打破,美蘇之間的相互不安全感大大增強。但是,沖突的國際體系并非必然導致冷戰,體系雖然蘊育著沖突,但如何對國際體系做出反應則取決于國家的需要和思想觀念。也就是說,國家并不是簡單地、被動地對外部環境做出反應,而是主動適應甚至試圖改變外部環境,一個國家的文化傳統和國家利益(安全、經濟、戰略)需要會影響國家對國際體系反應的方式。戰后美蘇之間在國家傳統、意識形態、國家利益和對國際秩序的設想等諸方面根本不同,決定了兩國無法進行合作。就個人層面而言,戰后初期,由脾氣暴躁、目光狹隘、缺乏外交經驗并對蘇聯抱有極大偏見的杜魯門接替富有耐心、理解蘇聯同時與斯大林有良好私人關系的羅斯福領導美國,無疑加劇了蘇聯對美國的不信任,從而加深了兩國的猜忌與矛盾。外交政策的根本動力雖然不是源于領導人的個性和偏好,而是根植于美蘇兩國各自的文化傳統和國家利益,但是領導人的外交行為和策略仍然對美蘇關系具有重要影響,會加劇或者緩和雙方的矛盾和沖突。也就是說,國際體系的特點和兩國截然對立的根本需要和思想觀念決定了美蘇的沖突不可避免,但是領導人的行動和策略影響了沖突的廣度和深度。簡言之,國際體系、國家需要和領導人策略一起共同制造了冷戰。①這一解釋無疑是比較全面的。
這一層次分析法同樣可以用來解釋冷戰的結束。關于冷戰結束的原因,學術界的解釋包括美蘇爭霸疲倦論、里根強硬政策勝利論、美國接觸政策勝利論和蘇聯領導人代際更替論等等。②這些解釋大多各執一端,不免失于偏頗,如從全球、國家和個人等多個層面解釋冷戰為什么在20世紀80年代末逐漸結束可能更有說服力。從全球權力分布,即國際體系層面來看,導致冷戰結束的最大事態是自70年代末期以來逐漸出現的國際權力的分散化或多樣化(diversification),正是這種分散化導致美蘇無法控制其他地區,使兩極體系趨向解體。國際權力的分散化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以伊朗伊斯蘭革命為標志的伊斯蘭世界的崛起和伊斯蘭教成為吸引第三世界反西方極端分子的意識形態;中國退出冷戰和奉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逐漸成為美蘇兩極體系之外的獨立力量;東亞經濟的迅速發展分散了美國和西方控制國際金融市場的能力;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加速不僅使西歐逐漸成為一支相對獨立的力量,而且對中東歐國家產生越來越大的吸引力,從而逐漸瓦解蘇聯陣營。如果說,冷戰的興起是由于多極和權力分散的國際體系演變為僵化的兩極體系的話,冷戰的結束則是由于兩極體系逐漸向多極趨勢發展和國際權力的分散。在國家層面,冷戰結束的背景是東西方交流增多、國家間相互依賴增強和戈爾巴喬夫改革共同導致蘇聯在安全需要、國際秩序觀念以及意識形態等方面發生趨向于美國的巨大變化。在個人層面則是美蘇兩國領導人的作用,特別是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的巨大作用,戈氏不僅對蘇聯制度和美蘇關系進行了深刻、全面的反思,而且主動放棄針對美國的冷戰政策。顯然,綜合多種因素的層次分析要比單一因果關系的解釋更有說服力。
國際關系理論與方法的應用還體現在不同流派的概念、理論與方法都可以被冷戰史學家所借鑒。現實主義理論有助于理解國際關系發生的體系環境,研究歷史上戰爭與安全問題幾乎無法繞開現實主義的一些基本預設和概念,諸如“均勢”、“地緣政治”和“大戰略”等,這些概念已經成為外交史和國際關系史學家經常使用的標準術語。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曾用“均勢”來解釋歷史上的美國外交政策,把美國外交政策解釋為對國際體系中權力分布的反應以及建立和維持有利于美國的均勢的過程。①毫無疑問,現實主義理論非常有助于冷戰學者研究美蘇兩國在冷戰時期的安全政策和國家戰略,甚至可以說,離開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提出的概念,安全政策的研究可能無法進行。
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和研究國際組織和跨國行為體,包括國際非政府組織(INGO)的成長,以及全球化進程。就冷戰史而言,從自由主義的視角可以使我們看到冷戰時期國際關系的另一個潮流,即由國家間組織和國際非政府組織所推動的相互依賴的加深和全球化的加快,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由于東西方關系的緩和而帶來的非政府組織的爆炸性增長。而這些是冷戰史研究長期忽視的國際關系現象。②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可以幫助我們避免把1947—1990年間發生的一些事情都歸因為美蘇沖突的冷戰決定論,開辟冷戰國際史的新領域。實際上,國際組織,包括非政府組織在冷戰時期的活動可以成為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
建構主義作為冷戰后興起的國際關系理論流派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接受。建構主義反對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對國際關系的物質主義解釋,強調非物質因素,特別是文化因素對國家行為的影響,從表面來看似乎無法解釋冷戰時代高度緊張的地緣政治關系。但學者們發現,建構主義關于國際關系行為體,主要是國家的身份與利益如何塑造其行為的論說,特別適用于解釋冷戰的結束。建構主義把國家身份與利益視為觀念的產物和社會建構的結果,而非給定的和客觀的,③認為觀念的變化會導致國家利益的變化,并繼而導致政策的變化。冷戰的結束源于蘇聯政策的改變,而蘇聯政策的改變源于戈爾巴喬夫改革帶來的蘇聯領導人觀念的變化,特別是國家利益觀念的變化。蘇聯領導人不再把德國的統一視為對蘇聯安全的威脅,不再把充當社會主義陣營的領袖視為其國際角色,不再把美蘇關系視為一場零和競爭,而是看到美蘇之間的相互依賴,這一切導致蘇聯不再把美國視為敵人,這樣,冷戰就逐漸結束了。也就是說,是蘇聯人觀念的變化以及由此引發的制度變革和政策轉變,而非美國的軍事力量導致了蘇聯的解體和冷戰的結束。正如亞歷山大·溫特所言,正是在戈爾巴喬夫對美蘇關系進行深刻的重新評估基礎上,蘇聯決定“單方面地迅速結束冷戰這個似乎已經固化的沖突”,“可能存在客觀條件,使蘇聯‘不得不’改變冷戰觀念,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即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觀念就是冷戰,正因為如此,改變這些觀念,從根本上來說,也就改變了事實”。
溫特的論斷深刻地揭示了安全觀念、身份意識對國家行為的影響。按照這一思路,研究美、中、蘇等國冷戰時期的身份認知和國家安全觀念與其政策的關系,以及價值觀和國際規范如何塑造冷戰時期的國家行為都可以成為冷戰史研究學術創新的有效途徑。
除以上流行于美國的國際關系三大流派外,前述英國學派的國際社會理論和巴里·布贊等人提出的國際體系理論都可以被借用來理解冷戰時期國際關系的演進。布贊等人提出的五個分析層次非常有助于理解冷戰時期國際體系內多種行為體,特別是國家以外的行為體的作用及其互動如何塑造冷戰時期的國際關系。用布贊的話來說,他提出的國際體系思想“能夠使我們在世界史學家的著作與國際關系學的社會科學理論之間架設起跨學科的橋梁”。
國際關系理論不僅在較宏觀的意義上為史學家提供新的視角,幫助史學家提出新問題和開辟新領域,同時也可以在微觀層面為史學家提供研究決策過程的工具。以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為代表的國際關系認知學派提出的理論與方法可以促進冷戰史學家在微觀層面的研究,即研究決策者的認知過程。眾所周知,對外政策是基于決策者對國際形勢、國家利益和外部威脅的認知制定的,而決策者認知形成的過程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決策者并不能總是合理地估價本國的利益和外部的威脅,常常形成錯誤的認知并在此基礎上制定出錯誤的政策,歷史上很多戰爭實際上就是由錯誤認知造成的。羅伯特。杰維斯對影響認知的因素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總結了導致錯誤認知生成的因素,包括僵化的價值觀和信仰體系、錯誤的歷史類比(也就是對歷史教訓的誤用)以及一廂情愿的想法(或愿望思維)等等。其理論就可以被國際關系史學家所借鑒,來研究歷史上美國對其他國家意圖和國家形勢的誤判以及由此導致的美國與其他國家的沖突。眾所周知,美國在朝鮮戰爭中就大大低估了中國干預的決心,從而做出了越過三八線的決策,結果招致了中國大規模的軍事干預。而研究越戰的學者們發現,美國對越南的干涉是建立在一系列錯誤的認知基礎上的:第一,錯誤地認為胡志明是一個受中國和蘇聯操縱的共產主義者,而沒有看到他更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和反對大國和日本殖民統治的民族英雄,忽視了越南革命的民族主義起源。這一錯誤認知使美國把越南內戰視為共產主義擴張的一部分。第二,錯誤地相信多米諾骨牌效應會應驗到東南亞,擔心一旦南越被北越征服,印度支那其他國家甚至整個東南亞地區都會倒向共產主義。這是基于錯誤的歷史類比,從慕尼黑教訓中得出的錯誤結論。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厄內斯特·梅對冷戰時代美國決策者如何運用歷史類比來理解國際形勢,歷史教訓如何被濫用導致美國戰后的干涉主義進行了精辟的分析。
冷戰史學科的性質決定了冷戰史學家可以從國際關系理論中獲益良多,從而使中國冷戰史研究的總體水平進一步得到提高。知名國際關系史學家保羅·施羅德(Paul W,Sehroeder)曾這樣評介國際關系理論對國際關系史學家的價值:
我個人的經歷使我相信,國際史學家可以從國際關系理論中學到很多東西,并且在他們的技藝中有效地運用國際關系理論。例如,國際關系理論可以幫助歷史學家避免幼稚的經驗主義,提供多種多樣的解釋模型和范式,促使他們更加認真地思考他們自己的方法論和認識論前提,幫助他們發現反復出現的模式和歷史現象的共同本質(否則他們可能只看到獨一無二的、特定的歷史環境)以及從總體上幫助歷史學家做出更寬廣、更深刻、更有說服力的概括性判斷。
文化研究與冷戰史研究
作為一個跨學科的、具有廣泛影響的新興學術領域,文化研究致力于對人生活其中的意義世界進行解釋,關注的核心是文化與權力的關系。近年來,在整個人文與社會科學的語言學轉向和文化轉向潮流的影響下,冷戰史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也出現了文化轉向的趨向,越來越多的學者轉向研究文化如何塑造冷戰以及被冷戰所塑造。①隨著冷戰史研究越來越關注文化問題,文化研究的概念、方法和理論開始大量被運用到冷戰研究中去,特別是福柯的知識一權力思想、愛德華·賽義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以及文學批評中的修辭和話語分析等等,被一些學者用來進行冷戰史研究。
福柯的知識一權力思想是后殖民研究最重要的理論之一,這一理論被外交史學家用來分析歷史上美國知識的生產與美國全球權力,即霸權之間的互惠關系。戴維·恩格曼(David c,Engerman)把美國知識與美國權力之間的關系歸納為三個方面:其一是“知識服務于美國的全球權力”(American Knowl-edge for Global Power)。冷戰時期,很多學者為美國政府提供政策咨詢,撰寫研究報告,或在政府機構擔任重要職務,在學術機構和政府機構之間實際上長期存在一個旋轉門(revolving door)。美國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特別是社會學、政治學、區域研究和現代化理論以及行為科學的興起無一不打上了為冷戰服務的烙印。一些大學通過承攬美國政府項目獲得迅速發展,出現了一批所謂的“冷戰大學”。一些知識分子或者利用自己的知識為美國的外交政策進行辯護,或直接參與外交政策的制定,成為所謂的“冷戰知識分子”。②這些都是知識服務于美國權力的明證。其二是“知識詮釋美國的全球權力”(A-merican Knowledge of Global Power),意指美國學者以教師和作者的身份向學生和一般公眾提供了大量關于外部世界、美國自己以及美國與外部世界關系的知識,強調大學的國際化和學生的世界主義眼光以及美國的使命與全球責任等等,這些知識幫助美國人理解世界和美國自己,同樣有助于美國全球權力的擴展。其三是“美國知識成為一種全球權力”(American Knowledge as Global Power),指美國生產的知識被當作不證自明的真理和普遍的標準,塑造了各國人民的行為,影響了其他國家的經濟、政治發展和社會生活,從而產生強大的規訓能力,對現代國際關系和現代世界本身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從知識與權力的關系的視角研究冷戰史,就是關注美國的知識生產如何促進了美國利益的全球擴張,知識如何成為支撐美國權力的工具。恩格曼建議外交史家應該“像分析利益那樣認真地分析思想,像對待回憶錄那樣認真地對待學術專著,把教授們的工作置于與政策制定者和電影制片人同樣的地位”。他認為“更加認真地關注學者的思想——美國知識,可以使我們更廣泛、更深刻地理解美國的國家角色——全球權力(global power)”。恩格曼的觀點無疑是富有啟發性的,指出了冷戰史研究的一個嶄新領域。
受文化研究的影響,一些外交史學者致力于對外交決策者的思想觀念和意義世界的探討。他們借鑒文化研究的理論方法試圖對外交決策者認識外部世界和過濾外部信息的意義體系觀進行人類學式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在這方面,薩義德的東方主義理論為很多學者所青睞,用于分析美國決策者對第三世界的觀念以及這一觀念如何影響美國的對外政策。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馬克·布拉德利(Mark P.Bradley)借用東方主義理論對美國卷入越戰根源的重新解釋獲得了學術界的廣泛認可,是東方主義理論應用到冷戰史研究的成功范例。過去學者們主要從政治和經濟的角度對美國卷入越南的根源進行解釋,將美國的干涉歸咎于在太平洋地區建立自由資本主義貿易秩序的需要,中國的共產主義擴張對東南亞的威脅以及美國國內的政治壓力等等。但布萊德利認為這些解釋是不全面的,也是不充分的,忽視了文化力量在美國決策過程中的持久性和重要性。作者通過對美國人撰寫的關于越南的著作和美國外交文獻的研究發現,美國決策者實際上是通過由歐洲的東方主義和美國土生的種族主義遮蔽的認知透鏡來看待和認識越南的,對越南的印象充滿東方主義偏見,越南人被視為懶惰的、膽小的、不誠實的和心智不成熟的,嚴重缺乏自治能力,因此,其反殖民主義活動是來自外來的煽動,是共產主義陰謀的一部分,美國必須干預。正是決策者頭腦中對越南的東方主義偏見導致美國做出錯誤的政策選擇,不深入研究美國人對越南的種種錯誤觀念就不可能理解這場沖突。
美國這種偏見絕不僅僅限于對越南的觀察上。實際上,美國在冷戰時代對整個第三世界的政策都受到這種源自歐洲,盛于美國的東方主義認識論的影響。美國長期把中國視為蘇聯的傀儡,拒不承認新中國與美國領導人持有的對中國的種族主義和東方主義偏見實際上有密切的關系。②分析冷戰時期美國領導人的思想世界和看待非西方世界的種種觀念無疑可以擴大冷戰史研究的范疇,包括東方主義在內的后殖民理論可以提供有力的分析工具。
冷戰史學者對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的借鑒還表現在對重要外交文獻進行語言分析,通過研究外交決策者的修辭戰略和話語體系,探究決策者政治修辭藝術對現實的“建構”和對國際關系的影響。在這方面最成功的研究是弗蘭克·科斯蒂格利奧加(Frank Costiglioga)對喬治·凱南著名“長電報”的修辭分析。科斯蒂格利奧加發現,凱南在其著名的長電報中為了使其觀點被接受,發揮了他高超的修辭藝術,特別是運用社會性別隱喻,暗示蘇聯政權是野蠻殘忍的(男性)強奸犯,蘇聯人民是遭受蘇聯政權‘蹂躪’的(女性)受害者,而美國則是具有男子氣概的英雄,負有打敗邪惡的壓迫者解救受害者的使命。凱南還用病理學隱喻把蘇聯領導人描繪成心理不健全的精神病人,與之進行理性的對話是不可能的。這一修辭戰略的后果就是凱南遏制蘇聯的政策主張被廣泛接受。③也就是說,凱南關于蘇聯威脅的描繪并非是對現實的客觀、冷靜的評估,而是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極度修飾造作,并依賴各種修辭藝術來讓人信服的偏見,但在當時卻成為被美國決策層廣泛接受的事實,由此可以看出語言對現實的“建構”作用。實際上,這樣的文本在美國對外關系史上數不勝數,在美國這樣的民主社會,領導人依賴修辭力量和雄辯術來推銷自己的主張和爭取支持是司空見慣的,威爾遜、肯尼迪和里根都是這方面的高手。例如,冷戰時期“自由”和“自由世界”的話語就具有強大的宣傳力量,分析冷戰時期“自由”的話語如何動員民眾、團結西方和妖魔化蘇聯陣營無疑是一個有價值的題目。對重要的外交文獻進行語言和修辭的分析以及對流行的公共話語進行研究可以成為冷戰史和國際關系史研究的新課題。
社會性別理論與冷戰史研究
1986年,學者瓊·斯科特(Joan scott)發表《社會性別:一個有用的歷史分析范疇》,標志著社會性別理論開始應用于歷史研究,歷史學家們開始用社會性別來理解權力問題。由于外交決策者和外交人員大部分為男性,他們討論的是戰略、安全、地緣政治、市場等問題,外交史研究在很長一段時期被認為不適用于性別分析。但是,在斯科特看來,戰爭、戰略、外交等高端政治(high Politics)同樣適用于性別分析,因為它們本身已經被賦予了性別意義的概念,其重要性是建立在排斥女性參與基礎上的。斯科特說:“性別是一個反復出現的參照,通過它,政治權力得以被構想、合法化和被批判。……性別和權力的意義是相互建構的。”③這里的權力當然包括外交權力和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控制。實際上,國家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在很多情況下是通過性別關系的觀念被理解和被合法化的,強國和宗主國通常被賦予成熟男子的特征,而弱國和殖民地常常被女性化。領導人也常常通過訴諸男性氣概和榮耀,通過號召男性承擔起保衛婦孺的責任而使戰爭政策合法化。在領導人的言論中,國家力量通常與男子氣概(masculinity)聯系在一起。因此,外交史和國際關系研究是無法避開性別問題的。知名的外交史家埃米莉·羅森堡(Emily Rosenberg)在1990年《美國歷史雜志》組織的關于如何解釋美國對外關系史的圓桌討論中發表《性別》一文,提出了研究美國對外關系時關注性別因素的方式。④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女性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悄然興起,國際關系史和外交史研究開始大量運用社會性別理論,性別因素逐漸被視作與戰略、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因素同等重要的塑造美國對外關系的力量。
社會性別理論應用到冷戰史研究的第一個路徑是研究外交決策者的性別觀念及其對外交政策的影響。外交決策固然受到一系列客觀因素的驅動,但是決策者對客觀條件的認知總是通過文化的意義體系來過濾,而領導人頭腦中的意義體系就包括性別觀念,性別觀念是一個人世界觀的要素之一。歷史上,美國外交決策者長期以來是清一色的男性白人精英,所以對性別因素感興趣的學者大多討論美國外交決策者對男子氣概和男性風尚的追求和捍衛如何影響了美國的外交政策。比如,學者羅伯特·迪恩(Robert Dean)把美國對越南的干涉與肯尼迪總統的性別觀念聯系在一起,認為肯尼迪在越南實施的反叛亂行動與和平隊計劃深受當時美國社會性別觀念的影響。迪恩發現,肯尼迪政府的高官們是在美國上流社會中通過磨難來培養男性氣概的傳統中成長起來的,都是當時美國社會的出類拔萃之輩,是美國男性的典范。而在當時極具競爭性的、深受冷戰影響的美國國內政治氣氛中,整個社會崇尚的是具有開拓和冒險精神的所謂“新邊疆人”(New Frontiersman),領導地位的合法性與領導人表現出來的“新邊疆人”式的男性氣質密切相關,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對越南共產主義的軟弱不僅會帶來政治上的風險,也與肯尼迪等人的自我認知不符。簡言之,肯尼迪在制定對外政策時不僅有反共意識形態和國家安全的考量,還受到社會性別因素的影響,正是“內在化的男子漢(manliness)理想影響了肯尼迪等領導人對來自外國威脅的認知”和“對政治代價與收益的考量”:對越南除了表現出男性的強硬(masculinetoughness)之外別無選擇。埃米莉·羅森堡則把好萊塢在冷戰初期拍攝的兩部電影——《外交事務》(A Foreign Affair,1948)和《穿法蘭絨西裝的人》(A Man in the Gray Flannel Suit,1956)作為素材,把國際政治與性別政治相聯系,研究冷戰初期在美國社會占主導地位的“男性責任觀念”如何影響了美國對外政策的取向。羅森堡發現,那個時期美國社會流行的話語就是強調男性和超級大國的責任,男性的責任體現在對家庭的主導,超級大國的責任則是對世界的領導,這被認為是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而“充當服從的伙伴被視為沒有男子氣概”。大體上,“從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有關戰后性別政治和國際政治的政策都是在同一種堅定地把男性(美國的代碼)置于主宰地位的主導性話語結構下形成的”。戰后美國奉行的國際主義外交政策與美國試圖重建傳統的男性主宰、女性配合的性別角色是密切相關的,支持外交上的國際主義與主張家庭內部的男性主宰是一回事。也就是說,家庭內部的權力關系被用來通俗地表達國家間關系,性別話語和國際關系話語之間存在著象征性的關聯,國際政治成為性別政治的引申和放大。
迪恩和羅森堡等人的研究證明了決策者頭腦中的性別意識形態是多么深刻地塑造了他們對國際事務的認知和外交政策的選擇。運用社會性別理論對外交決策者頭腦中的意義世界進行分析是美國外交史家近年來比較熱衷的方法。正如埃米莉·羅森堡所說的那樣,“通過鼓勵文化分析,特別是性別分析,國際政策研究可以得到極大的豐富。”
社會性別理論應用到冷戰史研究的第二個路徑是關注研究社會性別觀念如何影響了美國人對自己和其他民族的認知,特別是決策者和政治精英持有的關于其他國家的性別化形象(gendered imagery)如何塑造了美國的政策。
在美國歷史上,決策者和外交精英們常常通過社會性別語言,通過把國家和民族間的關系性別化而使美國對弱小民族的控制和征服合法化,這些弱小和經濟發展相對落后的民族被武斷地賦予女性特征,因此應該依附于強大的美國。在19世紀末美國對外擴張中,婦女、非白人種族、熱帶國家被美國外交決策者賦予相同的個性:感情用事、不理智的、不負責任的、不穩定的以及孩子氣的,因而需要美國的監護和保護。正是這種性別話語在一定程度上使美國對其他國家的控制變得被理解,美國的擴張與征服政策被接受。
在冷戰時代,決策者和政治精英對其他國家,特別是第三世界的性別化認知繼續塑造著美國的對外政策。學者們發現,同早期一樣,美國人繼續把本國社會流行的關于男性和女性氣質的觀念賦予第三世界國家及其人民,從而形成對該國的認知和理解,同時這種對其他國家的性別想象又同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聯系在一起,導致美國強調非西方社會的柔弱和國內社會的混亂,把非西方社會女性化,從而為美國對第三世界的控制和主宰提供正當性。一些學者在這方面已經做了很多成功的研究。安德魯·羅特(Andrew Rouer)通過對印美關系的研究發現,在西方出版物中,印度長期以來被描繪為雌性國家:受感情驅使,缺乏理性。印度男性被賦予了三個特征:被動服從,情感脆弱(emotionalism),缺乏征服異性的活力(heterosexual energy)。總之,印度像一個需要保護的柔弱女子,而西方則是強壯勇武的男子。正是這種印象幫助論證了美國在南亞次大陸采取更積極的反共遏制政策的合理性。①邁克爾·馬特(Miehelle Mart)討論了冷戰時代美國人心中的猶太人形象如何影響美國的中東政策。猶太人被美國人想象為斗士和雄武的象征,曾經受到迫害,而現在則戰勝了自己的敵人。這一積極的形象與放縱和柔弱的阿拉伯人形象相對照,幫助培育了美國與以色列之間緊密的政治和經濟關系。
運用社會性別理論研究冷戰史的第三個路徑是對跨國性行為(sexuality)的研究,關注跨國性行為對國家間關系的意義,研究的對象通常是冷戰時代美國的海外駐軍與駐在國女性之間的性關系,并通過這種性關系來闡釋國家間關系。這方面的代表作是凱瑟琳·穆恩(Katharine H,S,Moon)的《盟國之間的性:美韓關系中的軍妓》。穆恩指出,在冷戰時代,美國在韓國有大量駐軍,在這些駐軍周圍,性產業非常發達,引起當地居民的反感,同時也使美國輿論越來越要求美國削減在韓國的駐軍。在這一背景下,韓國政府與美國駐韓軍事當局在20世紀70年代初合作發起“清潔運動”(clean-up movement),整頓和加強管理性產業,以說服美國民眾支持保持在韓國的駐軍。作者在書中描寫了韓國娼妓與美國士兵之間的關系、“清潔運動”的過程、韓國妓女在“清潔運動”中的命運。但是作者的興趣不是描述過程和歷史細節,而是把娼妓與美國大兵之間的關系、韓國政府與美國駐軍當局的合作作為一個切入點,運用社會性別理論來觀察和透視兩個國家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韓國雖然不是美國的附屬國,但其主權由于美國的軍事保護而受到了限制,是不完整的。作為女性,這些韓國妓女傳達的是韓國柔弱的、女性化的形象,提高了美國駐軍對當地人的優越感,因此,韓國婦女與美國駐軍的關系成為美韓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的縮影。作者還指出,美韓之間的高端政治是以犧牲和主宰韓國女性為條件的,韓國政府的利益和美國駐軍的利益超越國家的界線得到了匯合,卻與韓國當地婦女的利益是背道而馳的,也就是說,美韓關系的穩定和韓國的國家安全恰恰是以韓國女性個人的不安全為代價的。作者通過這一點從更深刻的角度解釋了國際政治與性別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③冷戰時代,美國在很多國家有駐軍,穆恩的研究無疑具有啟發意義,可以成為研究美國海外駐軍與當地居民關系的一個新視角。顯然,沒有社會性別理論的觀照,妓女和普通士兵的關系不可能進入學者的視野。穆恩的研究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跨學科的視野會極大地改變冷戰史學者的觀念,擴大冷戰史研究的范圍。
應用社會性別理論考察性別因素的影響需要冷戰史學家運用除外交檔案和個人回憶錄以外的非常規的史料和文獻,包括圖片、漫畫、大眾文學、旅行日記、游記、電影、戲劇等等。同時還需要從新的角度對政府外交檔案進行解讀,不僅關注政策過程,更關注反映決策者性別觀念的內容,如對其他國家人民性格特征和外國領導人個性的評價等等。對大多數外交史家來說無意義的文獻在那些對性別與文化感興趣的外交史家眼中可能是至寶。
運用跨學科方法進行冷戰史研究顯然并不局限于以上幾個方面,就美國學者的實踐而言,心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的方法都被用來解釋冷戰史,以上只是舉其大者。
結語
在冷戰史研究中應用跨學科的方法并不是要消解冷戰史研究的史學特性,而是要在保持其史學特性的前提下豐富和深化冷戰史研究,即發現新領域、提出新問題、挖掘新材料和建立新解釋。實際上,文化研究方法和社會性別理論的引入不僅不會削弱冷戰史的史學色彩,反而會加強冷戰史的人文特性,并有助于建立起關于冷戰史的新敘事。只要抱著向人文與社會科學其他學科開放的心態,中國的冷戰史研究就能不斷地推陳出新,煥發出勃勃的生機。布羅代爾在談到史學與社會科學相結合的趨勢時曾說:“對我們來說,沒有什么畛域分明的人文科學。它們中的每一學科都是向著社會整體敞開的大門,都通向所有的房間,都通向屋子里的每一層,只要研究者在行進過程中對相鄰學科的專家不吝惜敬畏之情。如果我們需要,就讓我們使用他們的門戶和他們的樓梯。”①這段話對冷戰史研究無疑也是適用的。借用其他學科的門戶和樓梯,冷戰史學者將會發現更多的寶藏,看到更旖旎的風光。
責任編輯:宋 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