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密爾頓的國際政治觀與外交思想

摘要：漢密爾頓從人性惡的觀點出發，相信霍布斯式的無政府狀態是國際社會的基本特性，認同并順從歐洲主導的國際關系原則，把國際關系視為國家間爭奪權力和利益的斗爭，排斥理想主義者所倡導的道德與倫理因素。在此基礎上，他認為美國在對外關系中應該追求權力與商業利益，使美國成為英法那樣強大的帝國。漢密爾頓的思想是美國外交中現實主義傳統的起源，對當時和后來的美國外交產生了重要影響。漢密爾頓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糅合了美國例外論和使命觀，這一點構成漢密爾頓主義與歐洲大陸現實主義的不同。

關鍵詞：漢密爾頓；現實主義；國際政治；美國外交

在美國對外關系史上，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被看作是兩大對立并存的外交傳統，它們的對立與融合在理論原則和實踐上都對美國外交產生了深遠影響。關于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內涵、聯系及其主要區別，著名的國際關系史家保羅·西伯里做出如下判斷：

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對立的根源在于，對人類社會狀況的本質及其發展可能性，特別是關于國際體系的性質以及對防治該種體系弊端的可能性方面的深刻分歧。現實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都承認與國內政治完全不同的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的存在……現實主義者接受這種狀態并準備忍受之，而理想主義者則是將這種有缺陷的狀態看作是可以改良甚至是可以治愈的歷史上的暫時現象。現實主義者觀察到，在政治權術實踐中，自私和無理性的動機永久地占據首位；而理想主義者則是看到相反的可能性，即一旦具有缺陷的國際政治結構被更具理性的制度所取代，公正無私的行動就會被提升為行為的準則。

研究美國對外關系史的學者如漢斯·摩根索、肯尼斯·湯普森等認為，美國建國初期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和托馬斯·杰斐遜關于美國對外關系原則與政策的大爭論是現實主義、理想主義兩大傳統的源頭所在。鑒于研究主旨的限制，本文主要是研究漢密爾頓的外交思想。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對漢密爾頓的研究雖然成果較為豐碩，卻主要集中于他的財政經濟、國內政治思想、法律思想等方面的研究，研究視角主要是黨爭、政治斗爭、現代化等幾個方面。在有限的關于漢密爾頓外交思想的著作中，多數學者都承認漢密爾頓作為美國現實主義外交傳統先驅者的地位，并對其外交思想的某些方面進行了研究。但已有的研究對漢密爾頓外交思想的考察仍不夠深入和全面。本文試圖應用國際關系研究中的權力政治、國家利益等概念并借鑒國際關系中現實主義理論，對漢密爾頓的國際政治觀和外交思想做一較為全面的探討，并在此基礎上分析漢密爾頓現實主義外交思想的影響。

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外交思想承襲了歐洲的傳統。歐洲文明從其起源開始就充滿著對權勢和一己私欲的追求。漢密爾頓所熟悉的希臘城邦國家之間，尤其是雅典和斯巴達為了爭奪古代希臘世界的優勢和霸權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昔日的盟友會剎那間變成國家的敵人；結盟與背叛，均勢的建立與破壞等等，都表明對權力與利益的角逐是外交的根本目的。在歐洲的民族國家紛紛建立之后，尤其是國家利益至上的原則確立以后，這種利用國際均勢維護國家權益的斗爭在國際政治中愈演愈烈。在18、19世紀的歐洲，法國、英國以及與這些國家相關的政治家黎塞留、皮特等把現實主義外交推向了極至。

但真正使歐洲對外關系中的現實主義在理論上完備化的是布丹、霍布斯等人。布丹在繼承了馬基雅弗利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兩個國際政治中最為重要的且緊密相關的學說：一是民族國家的理論；二是國家主權理論。布丹指出，國家主權是國家的最本質特征，具有至高無上性、永久性和不可分割性，這是“神命法和自然法”的規定，任何人包括君主都不可以超越，因而在國內和國際政治中維護國家主權符合國家最根本的利益。霍布斯則從人性惡和自然法的理論出發，把人人自危的“像狼和狼關系”一樣可怕的“自然狀態”延伸到國際關系領域，強調國家間的狀態就如同在“自然狀態”下的個人之間，爭斗不休，“在所有的時代中，國王和最高主權者由于具有獨立地位，始終是互相猜忌的，并保持著斗劍的狀態和姿勢”。所以和平與合作只是間歇，戰爭和競爭才是常態。國家間很難讓道義永存。顯然，漢密爾頓深受歐洲這些思想家的影響，“在某些原則上，漢密爾頓追隨霍布斯。他的哲學邏輯上導向利維坦式國家，高度集中、武力強制、講求效率的國家”。③漢密爾頓相信國家為了安全，就應該追求實力。他最崇拜的人物是愷撒。

與歐洲現實主義思想影響同樣重要的是，獨立后美國對外關系的嚴峻局面也迫使漢密爾頓采取了現實主義的選擇。獨立后美國外交的首要任務就是獲得國際承認和國際生存空間。然而在這個所謂“新國家”的美國國內，邦聯體制下的政治弱點非常突出，“由于各州擁有如此巨大的權力，因此費城中央政府不能征稅，不能開展有效談判，不能向其他國家保證它所簽訂的協議將會得到各州的切實履行，不能制定旨在從其他國家那里獲得特惠的統一的商業政策，不能維持一支富有戰斗力的陸軍或海軍”。不僅如此，美國在經濟上也處于十分艱難的境地，貿易逆差巨大，政府債臺高筑，財政極為困難。“雖然大陸債務的本金在邦聯的領導下稍有減少，但拖欠未付的利息增加了將近3倍，對外負債未付的利息越積越多。流動資金的情況也同樣混亂……在它(指邦聯政府——引者注)存在的最后14個月，繳進國庫的款項不到50萬元的紙幣，這個數字還不夠應付外債的利息”。②到1790年漢密爾頓向國會提交《關于公共信用的報告》的前夕，聯邦政府所欠的國內外債務再加上利息已經達到了54124464美元56美分。@在對外關系方面，情況更令人不容樂觀。正如漢密爾頓強調的那樣，美國自身力量非常薄弱，“它是一個年輕的國家，它的人口雖然在增長但仍然很少；它的資源雖然也在增長，但是還不夠豐富”；它沒有像樣的軍隊，沒有較大的艦隊，甚至它的自我防御能力都值得懷疑；不幸的是，美國還處在英國和西班牙殖民地的包圍之中，受列強影響的印第安部落環繞在美國大陸的整個邊界，美國漫長的海岸線隨時可能面對歐洲最強大的海上力量的攻擊”。④不僅如此，美國的外交局面遲遲沒有打開，甚至其合法地位在國際上還不斷受到挑戰。美國幾乎沒有和歐洲大陸國家互設外交機構，只和很少的國家簽訂了商約。此外，由于美國和法國的政治結盟關系尚未解除，在經濟上美國還拖欠了法國的巨額外債，因此法國總是企圖控制美國的外交以便在與英國的爭奪中獲得重要的砝碼。比米斯認為在“1783－1789年的危急時期里，美國的外交處于最衰微、最沒有力量的狀況”，他甚至得出如此悲觀的結論：“假如美國的這個軟弱無力的時期再延續幾個月的話，美國獨立是否能經受得住考驗而繼續存在下去是成問題的”。

在上述背景下，漢密爾頓認為，在美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出現在國際社會中的時候，它沒有理由跳出歐洲現實主義理論和實踐的框框。既然現實世界中所有國家都遵從那些現實主義的原則，并且它也符合人性非善和人類自私自利的本質，那么美國就沒有必要在國際政治的叢林規則里獨樹一幟，否則本已孱弱的美國很可能會失去自我保存和發展的機會。因此他主張美國在對外關系中應該親英疏法：一方面避免與強大的英國之間的摩擦，保持與英國的商業聯系，“他堅持不懈地實現對英和解，甚至到了把一些內幕消息透露給英國代表的地步，這不僅是因為他對英國有著基本的認同感，而且在于漢密爾頓認為美國這個新國家若失去對英貿易便不能生存”；另一方面，漢密爾頓力圖摒棄獨立戰爭時期法美同盟的道義羈絆，強調法國對美國的援助實質上是一個英國的“妒忌的競爭者”提供的援助，因為美國革命為法國提供了一個“壓制危險競爭對手的榮耀和減弱其權力的絕佳時機”，美國沒必要因此對法國感恩戴德。也就是回避對法國承擔的道德義務，而以追求美國的利益和維護美國的安全為準繩。

如果說，美國在聯邦初期面臨的嚴峻形勢使漢密爾頓看到了采取現實主義外交政策的必要性的話，他個人的經歷則使他對重視權力和秩序的現實主義哲學具有天然的親近感。

漢密爾頓成長在氣候環境比較惡劣但商業氣息濃厚的加勒比海地區，由于母親的不合法婚姻使得他成為一個私生子，因此被剝奪了任何財產繼承權。10歲時親生父親因為債務問題離家出走并一去不復返，從此漢密爾頓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更不幸的是到漢密爾頓13歲時其母親因為不堪生活的重負和精神的壓抑也撒手人寰，走投無路的漢密爾頓只有走向獨立謀生的道路，他做了店員，并很快顯示出自己的精明能干和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商人般的機警與野心。他的才華終究被一個牧師發現并資助他到北美大陸接受高等教育，從此命運發生改變。獨立戰爭期間，他成為喬治-華盛頓的助手，聯邦政府成立后，他被任命為財政部長，后來在與政敵的決斗中死去。一位學者這樣描述漢密爾頓一生的經歷：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美國歷史上羅曼蒂克式的人物。在我們諸多的政治人物當中，也許唯有他可以適合充當戲劇、悲情歌劇或者芭蕾舞劇的英雄角色。從作為一個私生子的身份出生到他在決斗中死于對手的火槍，伴隨著屈辱、懺悔和各種自我導致的劇變，他的一生富于多種戲劇化的因素，他的死也是其個性張揚的尤為特別的注腳。

漢密爾頓的成長經歷充滿著不幸和苦難，他親眼目睹了自己家庭和親戚們的悲歡離合、榮辱生死和興衰成敗。這一方面使得他對人性和人世充滿了悲觀主義的看法，他一生的言詞都沒有改變世事變幻無常和人性多變莫測的結論；另一方面他渴望安全和穩定，力圖改變自己卑下的命運，渴求做人的尊嚴和榮譽，而權力可以使他獲得這一切。當他擔任財政部長時，美國面臨的國際形勢似乎就是他個人過去艱難生活環境的縮影甚至更為險惡，而新建的美利堅合眾國似乎就是他兒時弱小的化身。

因此，大體可以說，漢密爾頓個人的經歷，美國建國后面臨的險惡形勢和歐洲思想的影響共同造就了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思想。

漢密爾頓的外交思想主要是在《聯邦黨人文集》中關于新憲法的討論、關于中立宣言的爭論以及關于《杰伊條約》的爭論中顯示給世人的。在所有的這些討論中，他總是有理有據地做出現實化的分析，以國家利益的準繩驅逐人們心頭關于道德倫理的教條。

第一，漢密爾頓認為人性中的自私、自我保全、嫉妒、懷疑、野心、變幻無常和非理性等人性非善的本質決定了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和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爭取權力的必要性。美國開國元勛中的眾多現實主義者是崇信貴族統治的精英政治論者，他們認為受到良好教育和擁有較多財產的社會精英可能會用理性來驅逐其心頭的惡念，但是普通的民眾卻無法令人相信其有自治自理的能力，漢密爾頓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漢密爾頓給普通人的稱謂是“渾渾噩噩的群氓”。②他幾乎對一切關于人的理性、道德和崇高情感的描述都予以猜疑，他譏笑那些對人性抱有希望的人是“沉湎于烏托邦幻想的人”。

漢密爾頓進一步認為，在國際社會中，人類的自私本性及由此引發的對權力的愛好和源于“自我保全”的安全意識是國際沖突的主要原因，“國家間敵對的原因不可勝數”，其中之一就是因為人們“對權力的嫉妒和對平等與安全的渴望”；還有一類原因則是“完全起源于私人感情；起源于領導者個人的愛好、敵意、利益和期望”。這一切不由得使人對國際政治的理想主義產生深刻的懷疑，他得出結論說，即使是美國人，這個受到上帝恩寵的民族同樣應該從人性善的自欺欺人的迷夢中醒來，“我們也和地球上的其他居民一樣，離具有完美的理智和完美的道德的幸福王國還很遙遠”。⑤由這樣“性非善”的一群人組成的世界必然是一個爾虞我詐、相互爭權奪利的世界，只要人的野心和貪婪沒有滿足，只要還有利益沒有按實力被瓜分完畢，人類爭奪利益的無政府狀況就不會停息。

第二，強烈競爭下的權力政治是國際政治的本質；國家內部施行的正義、義務等原則絕不可能完全適應于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國際政治中必須拋棄道德理想主義的虛假面具。在《聯邦黨人文集》中，漢密爾頓指出：在拆除歐洲古典時代諸多思想家所設想的關于人類社會的種種理想王國的表面框框之后，可以看到人類社會在你爭我奪的權力和利益斗爭中不斷地演繹著王朝興衰更替的歷史。因此，在沒有一個類似世界政府的更強大的權力出現之前(在他看來，這顯然是一個幻想)，國家間的權力和利益爭奪無法避免。因此，當時通行的歐洲國際政治的各項現實主義原則和因為爭權奪利導致的無政府狀態的國際秩序并不是不合理的，美國應該遵從這種國際政治的現實，在這樣一個無秩序的競爭環境下，盡可能地從內部和外部加強國家的實力，這是國家生存和發展之道。

漢密爾頓認為，強調權力的重要性并不是要拋開倫理，他并不否認在私人交往中倫理道德和私人感情的存在。在國內政治生活中，正義、平等、感激等倫理原則在國家權力的支持下也許可以實現，但是在國際政治中絕不能用個人倫理來指導國家的行為和創立國家間的關系。這是因為，第一，它缺乏權力的強制保障；第二，國家的交往中利益是唯一的指導準則。漢密爾頓指出，“每一種道德和政治情感的結合都應該受到譴責”。同時，法律、條約等雖然重要但也是不可靠的，離開了權力或利益的支持它就等于是一紙空文，“在任何時候僅僅依靠法律的力量統治的思想，除了存在于那些鄙棄經驗指導的警告、自以為睿智的政治學者的空想之中外，其實是不存在的”。②而各國之間的盟約也“遭受戰爭與和平的經常性的變遷興衰”，遵守與否，那要視“指導締約國的利益和情感”而定。③總之，實力是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其他的都是它的附屬物或者是實現它的手段而已。

第三，維護國家主權和國家利益尤其是經濟利益是國家外交目標中的永恒主題，獲得安全、穩定、繁榮和國際威望的程度是國家外交成功與否的標尺。漢密爾頓認為現實的世界是由主權國家構成的，它們的利益是相互沖突的，實力較弱的一方可能會在國家競爭中失去自己的利益，甚至威脅到自身主權的生存。歐洲的權力政治主宰了現行的國際關系，“全世界在政治上和地理上劃分為四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有自己一整套不同的利益。不幸的是，對于其他三個部分來說，歐洲通過它的軍隊和談判交涉，借助它的武力和詭計，已經在不同程度上對其他所有地區施展其統治”，歐洲自詡為全世界的主人，認為其余地區都是為它的利益而創造的。④在歐洲強大的實力面前，其他國家的生存都存在著危機，更不用說去分享各種利益。

因此，在上述國際關系格局中，每個主權國家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安全利益超過了一切。首先，當一個國家的安全可能受到威脅時，這個國家就必須盡力去“維護自己的權利，捍衛它的榮譽”，因為即使是那些極端愛好和平的人“也不會愿意接受這種危險”；⑤其次就是在實力均衡中尋求自己利益的平衡，這一原則對于歐洲的強國也不例外，美國革命的成功就是得益于英法兩國的爭取強權、相互制衡的均勢。法國對美國革命事業的援助更多的是從制約英國、獲取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的，即法國的支持并不是源于他們“出于關心我們的利益的考慮”或者是無私地“和我們的事業連接在一起”，而是服從于它與“英國之間的競爭”以及“削弱英國的權勢和限制大英帝國”的明顯的利益動機。⑥在未來的美國外交中應該繼續毫無顧忌地利用這一原則達到自己的外交目的。

漢密爾頓還強調，所謂的公益概念是一種非理性的“狂熱”，⑦它在國家政治中難以生存，在國際政治中更是無稽之談。相反，國家自身利益尤其是經濟利益總是被國家所關注，商業國家在貿易上的對抗和競爭是國家間戰爭的重要原因之一，尤其是英國、法國、荷蘭、西班牙等國之間的戰爭多是因為“商業方面的考慮”。國家在國際政治中爭取國際威望和經濟利益既是國家安全、繁榮的手段，也是國民幸福的保證，這一切就構成了國家存在的目的，在這個意義上，它就是最高層次的善。當然漢密爾頓并非無原則地一味鼓吹追逐利益，而是要求按照國家實力來分割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利益，唯有如此才符合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政治的游戲規則，因為一個國家在自己的實力還未達到與自己爭取的那部分利益相稱的時候，會把自己置于“最不平等的競爭之中”，最后使自己的“根本利益步入危險的境地”。

在上述國際政治觀的基礎上，漢密爾頓提出了自己對美國外交的一般看法：

首先，克服美國國內的政治混亂、加強聯邦權力是美國在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中獲得安全的前提。漢密爾頓認為“政府不過是政治權力和最高權力的另一種說法罷了”。②權力的分配和制衡是《聯邦黨人文集》的主要議題之一，其原則就是只有權力才可以獲取權力，也只有權力才可以制約權力。加強行政權力、建立富有活力的行政部門和樹立總統的權威是漢密爾頓關于國家內部權力思想的核心。因為內政外交方面的問題如“實施外交談判、準備財政計劃、按照立法機關撥款總數使用和分配公款、陸海軍布防、指揮進行戰爭——所有這些以及其他一些具有類似性質的舉措，構成了似乎最適宜于由政府行政管理來把握的內容”。③漢密爾頓系統地對總統在外交事務上的權力做了理論上的論證。指出從過去的歷史和當代的教訓中很容易看到，正是由于內部權力結構的失衡和軟弱狀態導致了內部混亂、外敵入侵甚至國家滅亡。國內無政府狀態是國家強大、穩定和安全的敵人，而沒有權力控制的政治必然是無政府狀態，這一點可以在國際政治中得到充分的反映。為此，他向那些對加強聯邦權力提出異議的人士呼吁：“讓我們為安全、寧靜、尊嚴和名譽而堅定我們的立場吧。讓我們最終打碎長時間以來引誘我們偏離幸福和繁榮軌道的那些命運的魔障吧。”

其次，戰爭與和平的選擇都只是爭取國家強權和利益的手段與“權宜之計”，利用歐洲均勢、避免“卷入歐洲有害糾紛中”的中立政策是當時美國所面臨的國際政治形勢下的唯一選擇。漢密爾頓認為，美國對于戰爭與和平的選擇只有一個標準，即是否可以在歐洲均勢中使美國的現實利益的最大化。漢密爾頓對于國家不應以擴張為目的而發動戰爭的言論給予了嘲弄，認為“束縛政府不以國家為理由發動進攻性的戰爭”是“在政治上進行的一種新奇而荒唐的試驗”。

漢密爾頓強調指出，當法國大革命爆發以后，特別是在革命的法國與以英國為首反法同盟為敵的時候，美國唯一的選擇就是保持和平的中立。其一，美國自身力量非常薄弱，因此美國即使愿意參加歐洲的爭執也是有心無力。⑥其二，卷入歐洲的糾紛是有害的，如果美國卷入歐洲的“政治和戰爭的一切有害糾紛”中，就可能變成“敵對國家陰謀的犧牲品”。⑦因此，在現階段，“美國要限制自己去影響歐洲的事務，而且要限制歐洲來影響純粹的美國的事務”，只要美國保持中立，忙于歐洲政治紛亂的列強是無暇顧及美國的。其三，對法國的感激之情不能成為放棄中立從而損害美國的理由。漢密爾頓不否認對法國共和主義的情感可能符合道德原則，承認國家間的“公正和善意是允許而且應該是被允許的”，但是這些都不能與美國的利益混為一談，因為即使是友好的國家，其關系也應該建立在“相互利益和互利互惠上”，如果濫施恩惠會導致一方利益的犧牲。⑨總之，針對當時歐洲世界的元政府狀況和激烈競爭的現實，實力不濟的美國明智的選擇就是保持和平和中立。必要時必須做出讓步以便維護更重要的根本利益，并為新生的共和國贏得建設時間。

再次，美國的安全形勢不容樂觀；加強國防力量是保衛國家利益維護國家安全的最重要的手段。強大的國防是國家安全的保證，是國家擺脫軟弱地位爭取國際威望的最有效工具。漢密爾頓把安全問題置于人性自私和國際關系的無政府狀態本質的基礎上加以考慮，并研究了古代歷史和同時代英法等國的現實，他不得不得出結論，只要是“人”管理的地方就無法令其間的爭斗停止，從過去的領土之爭、爭奪統治權的斗爭到現在的商業戰爭皆是如此。①因此，“免于外來威脅的安全，是國家行為最有力的指導”。雖然漢密爾頓也曾認為歐洲遠離美國而不能直接威脅美國的生存，但是在具體談到美國的安全與國防時，漢密爾頓還是表示出對美國安全問題的極大擔憂：除前文表達的對美國國力弱小及美國周邊環境險惡的憂慮之外，他還特別指出，隨著航海技術的進步，即使有大洋相隔的歐洲和美洲在很大程度上也會變成“近鄰”，美國的地理優勢會逐步喪失，因此歐洲的戰火隨時可能燒到美洲大陸并危及美國的生存。

不僅如此，漢密爾頓還從其“工商立國”的愿望出發，對打破大英帝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商業壟斷充滿渴望，而實現這一希望的最可靠手段就是建立強大的軍事力量尤其是海上力量。漢密爾頓就美國的國防和軍事力量建設的設想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一是法律制度層面，在聯邦憲法的指導下，實現軍事權力的分配與制衡，完成相關的軍事機構建設；二是軍隊建設層面。這一層面主要表現在：其一，為了保護美國的貿易，努力建設一支強大的海軍。美國有能力建立一支聯邦海軍，“這支海軍即使不能同海上強國的海軍競爭”，至少可以影響歐洲均勢，即“至少放到敵對雙方中任何一方的天平上時也有相當的分量”。漢密爾頓甚至憧憬擁有了這樣的海軍以后，美國在國際政治中爭奪國際權勢和威望的前景：“能使我們在爭取商業特權的談判中居于優勢”，美國“不久就可以指望成為歐洲各國在美洲的仲裁者，并且能夠依據我們的利益來左右歐洲各國在美洲競爭的勝負”。④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美國必須有自己的兵工廠和造船廠，為保衛這些兵工廠和造船廠還必須有各種防御工事和相應的守備部隊。⑤其二，設立正規軍事建制的常備軍。歐洲大陸的國家通過保持訓練有素的軍隊已經為其國防贏得了大量好處。美國應該借鑒其經驗。美國安全的保障不能像杰斐遜倡導的那樣僅僅依靠民兵，“同紀律嚴明的正規軍穩定地作戰，只有依靠同樣的軍隊才能取勝”。⑥其三，管理良好的民兵是國家安全的重要保衛者。民兵在美國革命的事業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在美國的軍事建設中它仍然是不可缺少的力量。

最后，漢密爾頓強調發展商業是美國取得財富和國家強大的捷徑，這就要求必須和所有的商業強國尤其是英國保持友好的商業往來。在漢密爾頓的權力政治學里，“財富就是權力，也只能是如此”。⑦而財富主要來源于工商業，凡是明智的政治家都承認，商業的繁榮被認為是國家財富的最有效和最豐富的來源；從歷史上看，通過貿易獲得財富對英法兩國實力的增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么發展貿易也是美國成為偉大國家的必由之路。有學者評論說，“漢密爾頓是哲學上的君主主義者和實踐上的商業主義者”，他的外交政策就是建立在“把美國看成又一艘17世紀的英國遠洋巨輪”的理想之上。⑧根據漢密爾頓的工商業資本主義理想，從殖民地以來的美國商業傳統必將在未來的商業世界里發揚光大，“美國商人和航海家天賦的舉世無雙的進取心本身就是國家財富取之不盡的寶藏”。⑨正是在商業強國思想的指導和現實經濟形勢的壓迫之下，工商業發達的英國自然就成了漢密爾頓效仿的對象，由此也不難說明為什么在國際政治和美國外交中漢密爾頓明顯傾向于英國。

漢密爾頓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觀與外交思想是在承襲歐洲現實主義思想傳統、并針對美國建國后所面臨的對外關系復雜狀況的基礎上所作出的選擇，這種現實主義的特征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在理性問題上，不相信普通人的理性，遵循“權力理性”，崇尚“精英理性”。在漢密爾頓的理性世界里，普通人的理性最值得懷疑，普通人自私的本質所導致的急躁、狂熱、貪婪等“非理性”情緒如果沒有權力的控制就會失去平衡，社會就會陷入無政府狀態，只有權力的象征——國家才會冷靜地思考自己在國際政治上應該得到的權益，并保障這些權益的實現。必須由那些“最好的人”來主導政治與外交事務，這些“富有的、明智的和有良好出身的”的人構成了權力統治的精英集團，因為他們可以在“平衡與非平衡的中間做出果斷的抉擇判斷”，只有這樣的人所組成的政府才可以理性地行使權力，可以避免暴政的出現，也可以克服政治混亂。①因此，漢密爾頓反對法國大革命時期的雅各賓主義，視之為“對社會秩序的攻擊”，認為這種攻擊最后必然導致無政府狀態和暴政。

第二，在國際秩序觀上，承認并順從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相信和平總是暫時的，國際政治是一種“權力政治”。漢密爾頓認為現行的國際秩序是人性惡的自然發展結果，正是歐洲諸強在國際權力和利益上的激烈斗爭導致了現實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在符合人性惡本質的“權力政治或現實政治”中，和人一樣本性自私的國家只有增長自己的權力才可以獲得利益最大化，因此國際社會的沖突是國家利益的沖突，遵循理性和道德原則的秩序根本無法建立，正義也不可能實現。漢密爾頓斷言，那些“相信永久和平可能性的人”都是“空想家”。③達到短暫和平的方法最根本的只有一個，就是建立在各國權勢合理分配基礎上的“勢力均衡”，法國的革命就是試圖摧毀歐洲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來建立的歐洲均勢而使和平的國際秩序遭到破壞，從而“侵害和威脅著社會安定的基礎”。

第三，在國家外交的目標和手段上，認為國家利益和權力是外交的最根本目標，堅持“國家理由”，排斥所謂正義、同情等道德訴求。在國際政治中，國家追求的除了安全和自我利益的目標外別無選擇，這種現實就“意味著那種應用于個人的道德判斷不能被用來贊賞國家在國際間的行為”。⑤漢密爾頓不會因為感情、社會正義等道德訴求而在外交上傾向法國，他對英國的推崇只是認為強大的英國是美國應該效仿的榜樣和美國利益應該依賴的重要對象。他號召為民眾的幸福而努力，但是他的幸福概念就是使美國人民可以在一個強大的政權庇佑下有尊嚴地活著，而個人的自由、共和等概念顯然是他所忽視的東西。就美國外交政策而言，他認為由于自身還比較弱小，美國“需要追求一種和外部世界不卷入以及和唯一有能力可能對美國造成嚴重傷害的英國緩和關系的政策”，需要“贏得充足的時間以建構自己的強大”，直至它“不再害怕外部強權而且能夠去追求自己的偉大之路”。

與當時歐洲現實主義不同的是，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糅合了美國特殊論和使命觀的理想主義傾向。受北美大陸自由主義的熏陶和美國建國理想的影響，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并不是馬基雅弗利或霍布斯式的赤裸裸的現實主義。漢密爾頓對當時歐洲的權力政治并不完全認同，甚至在法國大革命初期對革命的、共和主義的法國表達了理想主義的同情和良好的愿望。⑦漢密爾頓盡管強烈地反對道德原則在國際關系中的運用，但他顯然也認同美國應該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在實踐人類的道德理想上有所建樹，因為他說，把國際正義、“感激之情”等道德原則作為國際交往的基礎是“有理由被認為是可具操作性的”，只不過現在它面臨著極大的困難，因而它還“是很遙遠的事”。①最重要的，漢密爾頓相信美國的特殊地位決定了它必然在國際社會中成為一個“偉大國家”，肩負著改變世界權力結構的歷史使命。漢密爾頓認為，美國的偉大就在于它是強大的象征，美國人正在追求一種新的和更為崇高的事業，“他們完成了人類社會歷史上無可比肩的革命，他們樹立了地球上尚無范例的政府結構，他們設計了一個偉大的聯邦”。②美國的范例作用不僅是美國人的幸福，而且也是“全人類的幸福”，因此，如果美國“選錯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那就應該被視為整個人類的不幸”。③而歐洲在國際社會中長期地無視其他國家尊嚴的傲慢自大的現狀必須改變，這種改變的使命將由美國來擔當。美國要不屑于做“大歐洲的工具”，要自己獨立地、團結地建立起“偉大的美國制度”，這種制度不僅不受“大西洋彼岸的一切勢力或影響的支配”，而且還可以提出“新舊世界交往的條件”，總之，到那時，“維護人類的榮譽，教訓(歐洲那個——筆者加)桀驁不馴的弟兄節制自己”，就是屬于美國的任務了。

學者Louis Morton Hacker這樣評價漢密爾頓作為一個現實主義政治家的遠見：“當北美還是四分五裂的時候，漢密爾頓就看到可以使北美各州聯合的那些必要的因素；當美國國力還是孱弱的時候，他就預測到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強大國家；當美國還是被敵對的列強環伺、其新建立的主權還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就設計好了可以使美國人民擺脫外來干涉危險的一系列行動方案。”Hacker所說的“使美國人民擺脫外來干涉危險”的“行動方案”就包括他的現實主義外交思想。漢密爾頓現實主義的外交思想不僅塑造了建國初期的美國外交政策，有助于維護美國的安全，對后來的美國外交也產生了深遠影響。盡管他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哲學家”，久遠的設想對他來說是“建立空中樓閣”，因而他反對“主義”等理論性質的東西，但是他的思想依舊廣泛地被評估為一種主義——“漢密爾頓主義(Hamiltonianism andHamiltonian)”，成為影響美國最重要的價值觀和傳統之一。在美國建國初年，無論是華盛頓政府還是約翰·亞當斯政府，基本上都遵從了漢密爾頓的現實主義外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死漢密爾頓比活杰斐遜的影響力還大”，美西戰爭之前的美國，都把自由理念和擴張主義、孤立主義結合起來，推動著國家的強大和美國利益的擴大，而美西戰爭雖然是在對西班牙的道德圣戰的理想主義口號下進行的，但其結果仍是美國海外利益的加強。其后西奧多·羅斯福自稱是漢密爾頓派，“用達爾文主義來看待國際關系，認為國家間的沖突合乎自然規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威爾遜式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藍圖也被美國人所拒絕，“在整個20年代，美國主要關注的是自己的經濟安全”。冷戰時期，喬治·凱南、漢斯·摩根索等一些政治家、外交家和學者再次肯定了國家利益是外交政策的基本準則，“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對漢密爾頓和華盛頓往事的追憶，他們反對理想主義的激情以及由此引發的公眾情緒的搖擺不定”。尼克松和基辛格共同主張較為純粹的現實主義外交，“他們兩人都不太尊重美國的傳統政治文化。無論在國內還是海外，他們都是權力政治的門徒。當美國利益或他們自己的利益面臨危機時，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去實現自己的目標”。總之，在美國外交中，總是出現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爭論；在對外政策中也總是能看見這兩種原則的交替使用。

責任編輯：宋 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