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三十六回開頭寫西門慶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至晚來家,有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里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里翟大爹寄來的書與爹。”又:“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云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家僮獻畢贄儀,然后分賓主而坐。”第三十四回寫應伯爵走到西門慶書房內,見“兩邊彩漆描金書櫥,盛的都是送禮的書帕、尺頭,幾席文具書籍堆滿”。這里的“書帕”就兼具多重含義:一是指書信;二是指巾帕;三是指書籍和巾帕的結合體,即線裝書加上包書之絹帛。
明代中期以降,凡官司到任、任滿入覲、奉使回朝的官員,例以一書一帕或一書二帕饋贈親故津要,成為一種官場禮儀風俗。其書即所謂的“書帕本”,多以官銀刊刻,“其倉卒不暇自刊者,則因舊官司所刊稍改面目而用之”,對內在質量了不經意,而受者更不關心,故“其不工反在坊本下”,為后人所詬病。萬歷之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以及政治的腐敗,書帕更易為金銀珠寶,而成賄賂之雅稱、金銀之別名。至此,“書帕”完成了從書信、書籍、禮品到金玉的角色轉變,堪稱是中國書籍社會史上的獨特個案。
書博風雅帕示禮儀—書帕之緣起
書帕,本指書與帕兩物。古人書信,通常函一封,帕三幅;又指書籍與巾帕。正如《西京雜記》所謂:“秘閣圖書,表以牙簽,覆以錦帕。”至此,書與帕已經聯系在一起了。
“帕”之所以能與“書”聯為一體,乃是因為其本身有著禮儀的內涵。帕即巾帕,漢代劉熙《釋名》:“巾,謹也。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當自謹修四教也。”同時,作為一種成人服飾,帕本身也是高雅的象征,所以漢末“以幅巾為雅”,袁紹之徒“雖為將帥,皆著縑巾”。魏晉南北朝時期,巾帕也被當做重要的禮品。東晉大將軍王敦欲伐梁州刺史甘卓,“遣使送大巾”。梁武帝禮聘陶弘景,“手敕招之,錫以鹿皮巾”。直到明代,巾帕仍然作為一種常見的禮品。卒于弘治十二年(1499年)的王在其《寓圃雜記》卷四中記載玄妙觀道士張宗茂尸解之前,“凡親故同袍之家,皆往奉手帕一方為別”。另《明史》卷一六三《魯鐸傳》記載正德初年,“大學士李東陽生日,鐸為司業,與祭酒趙永皆其門生也,相約以二帕為壽。比檢笥,亡有……”耿定向《先進遺風》卷上:“有興化守亦公(李東陽)門下士,以覲事至京,緘兩帕四扇令從吏饋公。公曰:‘扇以染翰固可,但多帕奈何?’吏頓首于庭,乃啟緘取扇而歸其帕。”可見當時以帕為禮頗為盛行。
從明朝中期以后,以書為禮之風大行于官場,所謂“今宦途率以書為贄,惟上之人好焉”。成書于弘治初年的陸容《菽園雜記》卷十在談論出版業復興時也涉及刻書送禮的風氣:“宣德、正統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習浮靡,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少,所刻皆無益,令人可厭。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至百部,有司所費亦繁。”其實這種風氣的流行還要早得多。成化七年(1471年)湖廣按察司僉事尚褫上奏:“《大統歷》,我國家正朔所系,近在外兩司官視為家藏之書,濫作私門之饋,紙費動以萬計,航運巨如山積,無非借以結權貴,求名譽,而圖升薦也。”(《明憲宗實錄》卷九三)正德年間的陸深《金臺紀聞》則寫道:“勝國時郡縣俱有學田,其所入謂之學糧,以供師生廩餼,余則刻書以足一方之用,工大者則糾數處為之,以互易成帙,故讎校刻畫頗有精者,初非圖鬻也。國初下江南郡縣,悉收上國學,今南監十七史諸書,地里歲月勘校工役并存,可識也。今學既無田,不復刻書,而有司間或刻之,然以充饋贐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數見也。”前引《先進遺風》卷下記載:梁材在正德年間為杭州守,“會入覲,止具一書二帕以贄京貴,橐中無一長物,知者詫之”。李樂《見聞雜記》卷二:“吾鄉孫屏石公,前嘉靖戊戌進士。余詢前時大座師受禮不,公曰:時二主考為費公某、公某,出簾即分付曰:‘諸生休聽人言,買壞了段幣,每生各具清帕四方、書一冊送我兩。’一時諸進士皆如其言。”嘉靖年間這種情況已經非常嚴重,清官海瑞“訪得各撫院按院臨將復命,往往牌行府縣印刷書籍,為入京封帕,用費以數十兩,計工百余兩亦有之,合各府縣算,不啻數百兩矣”。于是行文禁約,以整飭政風。
當然,也有單獨以書為禮的,《先進遺風》卷下:“方司徒公鈍,當分宜柄國時,寵賂滋章,天下仕宦靡然顧化,即下之簿丞尉,無不賄其里之尊貴以邀庇植,而里之尊貴人亦多以是為餌若輩計者。公見里中此輩以竿牘通者,輒峻卻之。其人或因以請曰:‘此具薄俸,非取諸民也。’……或復曲為詞曰:‘此書一帙耳。’公則又曰:‘余一自入仕,所習惟一《大明律》耳,何暇讀他書?書積不讀,而徒以累他日歸途夫役,大非陰德事也。’竟片札不受。”也有單獨以帕為禮的,焦《玉堂叢語》引《國琛錄》:“石公瑤,澹約性成,躬躬自戢,位躋臺鼎,供具如寒素士。正德末造,侈局肇開,公不逐世好,亦不迥立異幟。嘉靖初入閣,嚴戒閽從,不濫交與,謁者以帕為儀,見則還贄。”而從《金瓶梅詞話》的書帕例證中還可看出,送禮與受禮者并不局限于官員,書帕本也不是自家隨時刊刻的,贈遺書帕已經成了當時社會各階層交往的一種普遍的禮節和時尚。
書帕之風的興起,首先是基于明代印刷復制業的空前發展,刊刻圖書的成本大為降低,周期大為縮減,使得刻書為禮既可行,又風雅;同時也源于官場惡風的浸染,明代官俸最薄,加之實行俸鈔折色,自洪武晚年已“漸啟貪賂之習”,以至“官以賂升,罪以賂免,輦轂之下,賄賂公行,郡縣之間,誅求無忌”,而書帕不過其一個名目而已;此外,其中也有明人“立名不朽”的因素在。于是乎,官刻紛紛,書帕大行,“則諸經史類書卷帙叢重者,不逾時而集矣。朝貴達官多有數萬以上者,往往猥復相糅,芟之不能萬余,精綾錦標,連窗委棟”(《經籍會通》)。
賄賂雅稱金銀別名—書帕之異化
官場應酬、禮尚往來的書帕之風,可謂附庸風雅之舉。而當這種雅賄之風彌漫于官場士林時,就不免甚而過之,走向極端。正如顧炎武《日知錄》卷十八《監本二十一史》所說:“至于歷官任滿,必刻一書,以充饋遺,此亦甚雅,而鹵莽就工,殊不堪讀。”又注謂:“昔時入覲之官,其饋遺一書一帕而已,謂之書帕。自萬歷以后,改用白金。”書帕也因之異化為賄賂的代名詞,即所謂的“書帕儀”、“書帕金”。
其實自嘉靖末年開始,書帕已經不再純粹,而要夾帶黃白了,官場問候之禮逐步演變為一種公賄行為。前引《先進遺風》卷下載耿定向督學南畿,“得士甚盛,士入長安,多持贄來見公。公他物無所受,獨受書,即書中有緘金,亦令去金而受之,邸中書積與廩齊”。隆慶以后,“書帕儀”就更為通行。前引李樂《見聞雜記》載平湖令謝良弼隆慶五年(1571年)應朝,“在官無所取,空囊北上,于京官書帕儀概不相通,毀譽得失之際,漠然不介其懷也”。而“自謂儉約過人”的李樂,也不能免俗,“自揣不及謝君”,感嘆“賢矣哉”!同時再三感慨書帕之儀“迄今難言哉!難言哉”!
此風一開,其長何有底止!艾納居士《豆棚閑話》第四則“藩伯子破產興家”說閻光斗為萬歷初年進士,初為昆山知縣,行取吏科給事,自到了吏科,連上了兩三個利害本章,“那在外官兒人人懼怕,不論在朝在家,天下的貪酷官員送他書帕,一日不知多少”。所謂“上臺禮儀不缺,京中書帕不少”成了為官必備的常識;而“仕途包封書帕”也貽累不淺,被稱為“屈辱十八事”之一。明徐樹丕《識小錄》卷四《禁書帕》言:“往時,書帕惟重兩衙門,然至三四十金至矣。外舅宮詹姚公為翰林時,外官書帕,少者僅三四金,余所親見。此不過往來交際之常,亦何足禁?自今上嚴旨屢申,而白者易以黃者矣。猶嫌其重,更易以圓白而光圜者。近年來每于相見揖時,一口敘寒暄,兩手接受。世風日偷,如江河之下,不可止矣。”徐樹丕外舅(岳父)姚希孟為萬歷四十七年進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檢討,其敘述當可代表萬歷末年的狀況。而成書于萬歷癸丑年(1613年)的顧起元《說略》記載:“晉撫缺,晉人尹同皋、潘云翼欲推其座師郭尚友。時魏廓園掌吏科,以此公慣送書帕,為言余曰:‘書帕未足定人優劣,且今世界,饋遺公行,有以違俗為高,有以隨俗為賢。有自己潔,而遺人不敢不厚;有自己濁,而遺人亦不肯過豐。其才品正邪,當另于書帕外論之。’”清姚之《元明事類鈔》卷七《書帕長安》引趙南星疏:“司選者每遇退朝,群遮留講升講調;至署則公書私書,闐戶盈幾,所謂面皮世界、書帕長安也。”
巧合的是,姚希孟的進士同年韓一良成了崇禎整頓書帕的焦點人物。《明史》卷二五八《毛羽健傳附韓一良傳》:“澄城人韓一良者,元年授戶科給事中,言:‘陛下平臺召對,有文官不愛錢語,而今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向以錢進,安得不以錢償。以官言之,則縣官為行賄之首,給事為納賄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幾何,上司督取,過客有書儀,考滿、朝覲之費,無慮數千金。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兩月來,辭卻書帕五百金,臣寡交猶然,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為懲創,逮治其尤者。’”剛剛登基、勵精圖治的崇禎皇帝覽奏甚喜,欲借此整頓吏治,端正官風,召見廷臣,令一良宣讀,并嘉勉“一良忠鯁,可僉都御史”。然而在吏部尚書王永光的咄咄逼問下,韓一良唯唯不敢言。令其密奏,亦不應。一再召問,“卒以風聞謝”,而不指實。結果韓一良被罷官,而崇禎整頓書帕的行動也隨之以失敗告終,腐敗不堪、政爭不斷的明朝國家機器也在內憂外患中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
官場風氣如此,民間也受其影響,“書帕”幾乎成了金銀的代名詞。張岱《柳敬亭說書》:“南京柳麻子……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王月生》:“南京勛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權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書帕,非十金則五金,不敢褻訂。”這里書帕的意義實際上已經等同于銀兩了。
體例參差刊刻拙陋—書帕本之謬
關于書帕本,袁棟《書隱叢話》謂:“官刻之風,至明極盛,內而南北兩京,外而道學兩署,無不盛行雕造。官司至任,數卷新書與土儀,并充饋品,稱為書帕本。”而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七《明時書帕本之謬》專論其事:“明時官吏奉使出差,回京必刻一書,以一書一帕相饋贈,世即謂之書帕本。語詳顧炎武《日知錄》。王士禎《居易錄》云:‘明時翰林官初上或奉使回,例以書籍送署中書庫,后無復此制矣。又如御史巡鹽茶、學政部郎權關等差,率出俸錢刊書,今亦罕見。宋王琪守蘇州,假庫錢數千緡大修設廳。既成,漕司不肯破除。琪家有杜集善本,即俾公使庫鏤板印萬本,每部值千錢,士人爭買之。既償省庫,羨余以給公廚。此又大裨帑費,不但文雅也。’按明時官出俸錢刻書,本緣宋漕司郡齋好事之習。然校勘不精,訛謬滋多。至今藏書家均視當時書帕本比之經廠坊肆,名低價賤,殆有過之。然則昔人所謂刻一書而書亡者,明人固不得辭其咎矣。”
書帕本既專為饋贐之用,借以博風雅之名,所以“潦草刊版,茍應故事”,“異書秘本,百無二三”。揆諸名實,其謬甚多,我們可以借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評價略窺一斑。《四庫全書總目》共著錄書帕本23種,提要中對其問題多有批評,頗能切中肯綮:《素王記事》條下:“體例叢脞,殊不可曉。”《治河總考》條下:“體例參差,刊刻拙陋。”《石鼓書院志》條下:“潦草漏略,殊無義例。”《群公小簡》條下:“其標題顛舛,固不足深詰也。”《三事忠告》條下:“蓋明人書帕之本,好立新名,而不計其合于古義否也。”《歷代小史》條下:“中間時代顛倒,漫無端緒。”《醫壘元戎》條下:“體例頗為參差,蓋書帕之本,往往移易其舊式。”《記纂淵海》條下:“蓋復經合并,益失其真……蓋明人書帕之本,經校稱補,率隨意填刻姓名,不足為憑,亦不足為異。”《丹鉛總錄》條下:“校讎草率,訛字如林。”《書學會編》條下:“無一字之考證,而訛脫至不可讀。”《牧鑒》條下:“所征引甚略,大抵隨意摭拾,無關體要。”《中都四子集》條下:“其書刊版頗拙,校讎亦略,又于古注之后時時妄有附益,殆類續貂,遂全失古本之面目,書帕本之最下者也。”《唐文鑒》條下:“是編雜采唐文,所見殊為隘陋。”《蜀藻幽勝集》條下:“去取頗無條理,蓋當時書帕之本,不足以言別裁也。”曹之《中國古籍版本學》根據四庫館臣所舉例證,將書帕本歸納總結為六個特點:一是亂題書名,二是著者不明,三是體例參差,四是東拼西湊,五是校勘不精,六是刊刻拙劣,比較系統地概括了書帕本編輯出版所存在的問題。
書帕本作為明代出版世俗化的典型體現,扮演了并不光彩的社會角色。從編輯出版的角度而言,上文所列舉的謬誤,例證詳確,編刊者自然難辭其咎。然審視四庫館臣之論,亦不免基于政治立場,失之偏頗。受其影響,葉德輝《書林清話》以下,幾乎異口同聲地將書帕本作為“明人刻書而書亡”的注腳,貶得一無是處,一無足取。平心而論,書帕本盡管質量不高,但畢竟使不少典籍化身百千,具有保存文獻之功;尤其是其中有不少是關于地方史志、勝跡、人物之類的作品,也有多重的參考價值。例如黃裳《插圖的故事》所舉的翼城王泰《文潞公軒詩》三卷。從文化傳播的角度而言,書帕之風行乃是出版昌盛的一個體現,正是出版文化的發達,方使書籍發揮了多重的社會功能;也正是包括書帕本在內的明代出版物的“興南販北”,流通天下,才營造出晚明文化的繁華景象,這也是我們在指出書帕本之謬的同時所應辯證地看待的。
作者單位:文心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