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元慶是中國現代書籍裝幀史上杰出的畫家。
陶元慶,字璇卿,1892年生于紹興,與魯迅同鄉。他是魯迅的學生許欽文的最好的朋友,由許欽文介紹而認識魯迅。畢業于上海藝術師范的陶元慶,對中國傳統繪畫和西洋繪畫都有廣泛的涉獵和不俗的見識與修養。魯迅賞識陶元慶,一再約請他設計封面,催生了一批中國新文學史上堪稱絕品的封面佳作。
《苦悶的象征》是陶元慶為魯迅繪制的封面中最早的一幅。日本廚川白村的這本文藝批評集,魯迅翻譯,1924年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廚川白村認為:“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與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本。”人們為了排除“苦悶與懊惱”,就要運用文藝作武器進行戰斗。白底上是紅花和黑色、灰色線條組成的圖案,內有一半裸女性,用溫柔的舌,舔染了鮮血的三刺戟的尖頭。郁悒中掙扎的形象,藏著無底的悲哀。魯迅在書的《引言》中稱贊陶元慶的封面,使《苦悶的象征》“被上了凄艷的新裝”。新文藝書籍用圖案作封面似由此開始。
魯迅激賞的封面是《彷徨》。1926年8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彷徨》,是魯迅的第二部小說集,收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說11篇,多寫知識分子的彷徨。橘紅的底色上,以深藍色的幾何線條畫著并列的三個人物,他們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太陽。太陽昏昏沉沉、顛顛巍巍,正是落日時分。畫家象征與寫實兼具的筆意,恰到好處地表現了一種感到天之將晚,想有所行動,又缺乏果敢決心的精神狀態。這是陶元慶極見功力的杰作,魯迅說:“實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動。”
雜文集《墳》的封面色調低沉肅穆,“底色的外形非常特殊,棺槨與墳的排列及古木的地位都是最好的設計,不可移動一點。全幅畫的色的情調頗含死的氣息”(錢君:《陶元慶論》)。
回憶性散文集《朝花夕拾》的封面,畫的是一位古裝白袍的女子,從花園里抱回一根殘枝,枝上的花朵已經凋零。橘黃的底色加重了人生秋意。書名和作者名字為魯迅手筆。
魯迅翻譯的廚川白村的另一本文藝評論集《出了象牙之塔》和俄國阿爾志跋綏夫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的封面,前者是倚樹而立的裸女,“未名叢刊”四字富有裝飾意味;后者畫面上部的圖案抽象卻又有中國元素。
《唐宋傳奇集》上下冊則是魯迅手繪封面版樣,而由陶元慶完成的。漢畫像石的風尚與書的內容得到相當貼切的結合。
許欽文是陶元慶終生不渝的親知至好。他的小說、散文集的封面,幾乎都出自陶元慶之手。其中《故鄉》的封面,俗稱“大紅袍”,更是中國現代書籍裝幀的經典。
1935年3月,許欽文發表在《人間世》上的《陶元慶及其繪畫》,記敘了“大紅袍”的“誕生”經過:
當時住在北京的紹興會館里,日間到天橋的小戲館去玩了一回,是故意引起一些兒童時代的回憶來的。晚上困到半夜后,他(陶元慶)忽然起來,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一口氣就畫了這一幅。其中烏紗帽和大紅袍的印象以外,還含著“吊死鬼”的美感。——紹興在演大戲的時候,臺上總要出現斜下著眉毛,伸長著舌頭的吊死鬼,這在我和元慶都覺得是很美的。
“大紅袍”確實不同凡響:“畫面上那半仰臉的姿態,重疊著紹興戲《女吊》的影子,那本是恐怖美的表現,去其病態,而保留悲苦、憤怒、堅強的神情。藍衫、紅袍和高底靴為古裝戲所習見,把劍姿勢取自京戲的武生,洵是融合多樣,而別見豐采了。”(楊義:《中國新文學圖志》)
據許欽文回憶,魯迅看到“大紅袍”后很喜歡,說:“有力量;對照強烈,仍然調和鮮明。握劍的姿態很醒目。”“這幅難得的畫,應該好好地保存。”(《魯迅和陶元慶》)為了保存這幅畫,魯迅親自編選了許欽文的小說,結集成《故鄉》,把“大紅袍”用作《故鄉》的封面。后來,魯迅又用小說集《彷徨》的版稅作為印刷費,幫助《故鄉》出版。
《蝴蝶》《若有其事》等書的封面,都是各有特色的佳作。中篇小說《鼻涕阿二》的封面則另有一番風貌。“鼻涕阿二”是《鼻涕阿二》主人公菊花的諢號,這是因為她是“二胎女孩”。小說寫了菊花的一生,揭露了封建宗法制度對婦女的戕害。全書詼諧的語調中有一種極好的反諷效果。封面卻是一個撲蝶的半都會女郎。人物動作的輕靈,蝶衣的美麗,畫家都有著工細的描摹。
陶元慶還為《語絲》《白露》《貢獻》等雜志做過封面。錢君在評論《白露》封面時曾引用畫家自己的解說:“一位女神,在眉月的光下,銀色的波上,斷續地吹著風簫。那一樹尊貴的花聽得格外精神起來。”這幅畫的線條十分書法化,仿佛是趙孟的行書,遒勁而秀媚。
魯迅一直關心、鼓勵和支持著陶元慶。早在1925年,在《〈陶元慶氏西洋繪畫展覽會目錄〉序》中魯迅就高度評價了這位青年畫家:“他對于筆觸,色彩和趣味,是怎樣的盡力與經心”,在西洋畫上融合了中國情趣和技法,“固有的東方情調,又自然而然地從作品中滲出,融成特別的豐神了”。1927年,他在《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我要說的幾句話》中再次贊揚陶元慶,“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來寫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國向來的魂靈—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虛,則就是:民族性。”他指出:“陶元慶君的繪畫,是沒有這兩種桎梏的。”即是說,在中西兩種異質的文化發生沖撞和會通的潮流中,陶元慶不僅沒有泯滅民族性,又增添了“新的形”和“新的色”,成為一位擁有現代性和民族性的畫家。
天妒英才。1929年8月6日,陶元慶在杭州突然患了傷寒,因醫治不當而去世。
陶元慶的封面作品常用變形的人物裝飾,既有民族的風格,又有西方的美感,在當時就得到普遍稱譽。畫家錢君說:元慶的畫,“驅使自然,所以他是被稱‘自然的父親’的”(《陶元慶論》)。學者鐘敬文說:“他的繪畫的取材表現等方法,雖大概屬于西方的,但里面都涵容著一種東方的飄逸的氣韻。”(《陶元慶先生》)學者趙景深則說,對于繪畫是外行,不敢多說什么,卻常對人說:“元慶的畫與李金發的詩堪稱雙絕。”(《哀陶元慶先生》)許廣平1926年11月15日在給魯迅的信中就預言:“覺得陶元慶畫的封面很別致,似乎自成一派,將來仿效的人恐怕要多起來。”(《兩地書》)
1931年8月14日夜,魯迅先生披閱1928年北新書局出版的《陶元慶的出品》時,傷逝故友,在畫集的空白頁上寫了如下文字:“此璇卿當時手訂見贈之本也。倏忽已逾三載,而作者亦久已永眠于湖濱。草露易,留此為念。烏呼!”(《題〈陶元慶的出品〉》)辭質情深,讀之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