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著名詩人、梅州人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己亥雜詩》中寫道:“篳路桃弧輾轉遷,南來遠過一千年。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黃遵憲以其客家人的身份、用詩的語言描述了客家人南遷輾轉逾千年,依然保留中原語韻、固守古樸禮俗的事實。行走在贛閩粵客家地區間,所見所聞時常讓人不禁發出“禮失求諸野”的感慨。而當我們細數留在客家禮俗上深深的中原烙印時,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客家禮俗中“土”味十足,也有抹不去的少數民族文化的印記。許多客家的民俗事象用中原文化的觀點無法解釋,卻能在南方少數民族中尋得蹤跡。
所謂禮俗,即禮儀習俗,舉凡婚喪嫁娶、生命儀禮、祭祀儀典、交互往來等各種場合的禮節都屬于禮俗。客家禮俗豐富多彩、獨具風情,既存中原古意,又沐南國春暉,以其古樸和充滿濃郁的鄉土氣息而為世人所矚目。
客家禮俗中的中原遺風
唐末以后,北方漢人大量南遷,贛閩粵交界的廣大山區先后接受了大量的北方移民。宋代名臣李綱描寫當時閩西情況:“今閩中深山窮谷,人跡所不到,往往有民居。田園水竹,雞犬之聲相聞。”(李綱:《梁溪集》卷一,《桃源行詩序》)從中仿佛能見到一幅幅客家先民披荊斬棘、開疆辟土、建設美好家園的情景畫面。可以十分肯定的是,南遷的漢人攜帶著原鄉的文化因子定居客地,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原有的部分禮俗。在客家人禮俗里,不管婚嫁壽慶,抑或歲時習俗,隨處皆能覓得其中深深的中原烙印。
一、生命禮俗
客家地區特別注重生命禮俗,儀禮多能遵照中原古代禮制,保留著許多中原漢民習俗。生命禮俗指人的一生中,在不同的生活和年齡階段舉行的獨特儀式和習俗,主要有誕生禮、成年禮、婚禮、葬禮四大儀禮。《禮記·昏義》稱:“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體也。”可見生命禮俗在中原古代禮制中占有重要地位。而客家在舉行這四大儀禮時,遵循古禮,如康熙《武平縣志》所載:“漢家制度,猶有存焉”,“循乎古禮”(康熙《武平縣志·風土》卷二)。
在客家地區,孩子出生一個月后“做滿月”,周歲時“作對歲”,男女成年舉行冠笄之禮,這些都與古代中原漢族的傳統習俗相同。有些禮俗因時代的變遷而有所損益,如民國時期《上杭縣志》載:“男子女子年十五以上及二十者,擇吉行之(冠笄之禮,作者按),向在習禮世族亦遵朱文公家禮。近罕舉行。”(民國《上杭縣志》卷二十“禮俗”引舊《志》)又稱:“邑俗,冠笄之禮不行。大率男子將婚始加冠,女臨嫁始笄,此在清康、乾間已然。今男將婚而冠,女將嫁而笄,尚仍其舊。”(民國《上杭縣志》卷二十“禮俗”)說明客家地區原來嚴格遵照朱熹家禮舉行冠禮,后來罕于舉行,至清康、乾間,乃將冠笄禮與嫁娶禮合二為一。雖有所變化,但基本禮儀“尚仍其舊”。
婚禮無疑是客家人最重要的禮俗之一。據載,客家婚禮大都按《儀禮·士昏禮》行事,邀請媒人,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沿襲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婚儀,稱謂雖有所不同,但內容大致和“六禮”相合,鼓樂迎親、花轎、蓋頭(羅帕)等均與中原無異。
客家喪禮多按中原古代禮制,其中,最能體現中原之風的是“披麻戴孝”。客家喪服,一遵古制而不變,基本上按《儀禮·喪服》所說的“喪服。斬衰裳,苴、杖、絞帶,冠繩纓,菅屨者”。孝子們穿白喪服、扶杖、披麻、戴孝、著草鞋等。而喪禮中所體現的慎終追遠、事死如生、崇尚厚葬、以禮教孝的文化觀念與中原喪禮體現的精神一脈相承。
二、祭祀儀典
《禮記·曲禮》載:“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古代禮制的核心是宗法制度。客家宗族往往采取聚族而居的形式,宗法制度發達。在客家地區,祠堂林立,祭事繁多,祭典隆重。清代梅州人黃釗在《石窟一征》卷四“禮俗”中稱:“凡大小姓,莫不有祠。一村之中聚族而居,必有家廟,亦祠也。有吉兇之事,皆祭告焉。所謂歌于斯哭于斯之寢室也。”祠堂作為一個家族的中心,供奉著祖先神靈。客家人有強烈的懷鄉追祖情節,“朝夕莫忘親命語,晨昏須薦祖宗香”,逢年過節,都會舉行祭祀儀式。在祭祀中,用羊、豬等“大牲”,行三獻禮的,謂之“祭”;用雞、魚、肉等“小牲”,不行三獻禮的,則稱為“酹”,等等,皆仿古中原祭祀儀典。
三、崇文重教
從勸學童謠《月光光》里的“月光光,秀才郎”、《蟾蜍羅》里的“唔讀書,老婆”,到客家民居門聯、楹聯中所透露的“耕讀傳家”的教育理念,都可以看出客家地區濃厚的崇儒重教風尚。客家人“雖貧也令其子弟讀書”的思想蔚然成風,儒家思想在客家地區得到很好的傳承,這集中體現在明清之后客家地區教育的發達。僅閩西客家古村落培田村一處,各類書院學堂在明清時期就曾達到18所之多,有人把培田村的文化概括為:“十家一書院,五家一祖祠,三家一店鋪,十家一匾額,一人十丈街,楹聯詩文書墻柱,文墨之鄉名不虛。”客家梅州的教育發達更為客家人所稱道。據統計,清后期梅州應童子試者不下萬余人,文風之盛,被時人譽為“嶺南冠”而無出其右者。民國期間,梅州的教育規模和教育成效繼續處于全國領先地位。這些都說明崇文重教傳統風尚在客家地區得到了很好的保存。
客家禮俗中的土著印記
早在唐之前,贛閩粵交界地區業已居住著被稱為山都、木客、山越等的百越族土著居民,實際上,北方漢人南遷時,不都是“雞犬之聲相聞”的“田園水竹”風光,亦時常有與土著居民發生沖突的血與火的場景,史上的“黃連峒蠻二萬圍汀州” (《資治通鑒》卷二五九)就是其中一個歷史剪影。歷史上,土客之間存在通婚現象,清代作家黃巖的章回小說《嶺南逸史》就生動地描述了明神宗萬歷年間梅州客家人與畬、瑤等少數民族融合的歷史事實。
人類學涵化觀點認為,不管人們是否愿意,只要發生文化接觸,其社會文化就會發生變化。從南遷的北方漢人與南方少數民族接觸之始,文化涵化就沒有停止過,客家禮俗是漢民族傳統禮制與土著風俗長期互動和融合的結果。
客家文化中的各種文化事象都廣泛留有土著文化的印記。如在飲食上,客家人偏愛生吃,嗜“異味”,視蛇為上等佳肴,這與中原漢人因“杯弓蛇影”而患病多時的“懼蛇”心態形成巨大反差;著名的閩西八大干中的“寧化老鼠干”,有可能源于南方土著吃“蜜唧”的習俗(按:“蜜唧 ”,即以蜜飼的初生鼠,嶺南人以為佳肴);而客家人外出用荷葉帶飯等習俗也是受當地土著習俗的影響。服飾上,舊時客家婦女的“百褶裙”與百越族屬及其他南方民族“筒裙”也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宗教習俗上,客家對蛇、石、樹、鳥等的崇拜,都源自閩越族的古老思想觀念;另外,客家方言、客家山歌受古代閩粵地區土著影響的事例甚多,前輩論述已多,此不贅述。現單就客家禮俗中南方少數民族文化印記的代表事象作一簡單介紹。
一、婚俗以檳榔為聘禮
客家婚俗中,許多禮俗是南方蠻獠風俗的傳承,如晚間點松明火把迎親等,而受蠻獠風俗影響最為突出的,當屬用檳榔作為婚禮必備之物。嘉慶《大清一統志》卷四五七載:“嘉應州,婚姻以檳榔、雞、酒為禮。”說明至清代,檳榔在粵東客家婚儀中仍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而早在宋代,嶺南“蠻僚”就已流行以女方是否接受與食用男方送來的檳榔來判斷其是否同意婚事的習俗。《太平寰宇記》載:“交州,索婦之人,未婚前先送檳榔一盒,女食盡則成親。”
而在北方漢人眼里,食用檳榔是奇俗。如宋代海外交通發達,許多波斯人居住在廣州,南宋人莊季裕在《雞肋編》中談到他們的習俗:“家家以篾為門,人食檳榔,吐地如血,北人嘲之曰:‘人人皆吐血,家家盡篾門。’”(莊季裕《雞肋編》卷中) “篾門”是“滅門”的諧音,從“北人”嘲笑食檳榔習俗中可以推測北方無食用檳榔之俗。客家地區以檳榔為聘禮的習俗,應是源于土著無疑。
二、二次葬與買水浴尸
客家地區普遍實行二次葬,主要做法是:葬后多年,待棺朽肉爛后,擇日,撿骨置于瓦罐中,俗稱“金罐”、“金罌”或美稱為“金城”,另擇吉地再葬,俗稱檢骨葬或撿骨葬。考古發現,二次葬早在新石器時代已出現,但從殷周以后,在中原地區即已絕跡。根據方鐵研究,瑤族、壯族民間普遍流行這種葬俗,而人類學家的研究也表明,整個環太平洋地區,許多民族都有撿骨再葬的風俗。專家學者普遍認為客家喪葬禮俗中的二次葬,當是源于蠻俗或古越俗。
而買水浴尸,指當親人死后,投錢于水,汲而歸浴,然后斂尸。清人吳震方在《嶺南雜記》中正確地指出,該俗本非客家人所有,“此亦蠻風也”。 劉佐泉等學者通過研究也認為此俗是中原之俗吸收古越之俗的結果。
另外,客家喪葬時的奏樂、實行火葬等習俗都與當地瑤、畬等南方民族的習俗有關。否則,根據儒家思想,挖祖墳、檢骸骨、將尸體火化,在提倡“孝”道的國度里,將被視為大逆不道。可見,客家禮俗中受土著之風影響甚大。
客家禮俗的演變
鄒春生研究指出,在客家文化體系中,土著文化集中體現在物質層次,而在制度和精神層次上則是以漢文化為核心。從客家文化的現狀分析,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漢文化在客家文化中占主導地位,這也是判斷客家為漢族在南方的一個民系的主要依據。
從客家文化的形成過程分析,客家文化是南遷漢人與閩粵贛交界區域的百越種族及盤瓠蠻等南方民族經過長期文化互動、融合的產物。漢文化在客家文化中占主導地位,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非一個簡單迅速的過程。客家禮俗的形成也是一個文化涵化、整合與重構的結果。
一、入鄉隨俗:南遷漢人對土著禮俗的適應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對于南遷的漢人來說,首先要解決的是本群體生存與發展的問題,其次才能顧及更高層次的禮節問題。生活在贛閩粵交界山區的南方少數民族的生產勞作、生活方式、社會規范、宗教信仰成為客家人生存與發展的最重要參照體。如客家人在生產勞作上,種米、吃薯芋,開山種;生活習俗上,承襲了南方土著“女勞男逸”之風,客家婦女不纏足、善勞作;宗教信仰上,崇拜獵神、三山國王、媽祖等原土著信仰。
不同地域的客家禮俗亦不盡相同,客家禮俗的區域特色說明了移居地對客家禮俗形成的重要影響。如前文提及的客家婚禮中用檳榔作聘禮的習俗,只在兩廣一帶盛行,在贛南、閩西則比較少見。劉小春通過對桂東客家族群的風俗文化研究,指出當地客家族群接受了瑤族、壯族“不落夫家”的婚俗,婚禮當晚新娘新郎不同房,次早新娘仍由陪嫁女送回夫家,住上1至3天,婚后3天再回娘家,俗稱“轉三朝”。當地客家的語言,也出現了部分“瑤化”的現象。
二、化民成俗:漢族精英分子對客家禮俗的改造
客家禮俗中的許多中原禮制,并非全部一開始就由南遷漢人帶來,實際上,后期的漢族精英分子的禮樂教化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在客家社會里,儒家紳士掌握著精英文化,以禮樂教化來移風易俗是儒家紳士最根本的社會擔當,化民成俗是他們的目標。荀子稱:“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其位則美俗。”(《荀子·儒效》) 贛閩粵客家地區受宋明理學影響深刻。如宋代理學大家朱熹修纂的《家禮》成為客家地區的禮儀規范,許多禮儀皆“遵朱文公家禮”,冊籍多有記載;明代心學大家王守仁出任南贛巡撫,平定贛閩粵邊各民族起義,以“破心中賊”為己任,促進了新民漢化。儒家紳士的推動,加上科舉文化的濫觴,使得儒家思想逐漸在客家地區成為主導思想,也漸漸促進了客家禮俗由“野”到“文”的轉變。
三、禮以義起:客家族群對客家禮俗的整合與重構
《禮記·禮運》篇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說明禮的制定和推行必須根據現實生活所需,必須反映現實生活的內容及其發展變化。作為客家禮俗的載體,客家人也會根據現實需要,對客家禮俗進行整合與重構。客家人的中原情結即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學界認為,南遷漢人與百越種族、盤瓠蠻等南方民族都是客家先民,他們原有的文化都是鑄造客家新文化的重要構件。然而,客家人在追溯自己的祖先時,言必稱“中原”,而不稱自己為蠻獠后代。如黃遵憲詩中所稱:“中原有舊族,遷徙名客人。過江入八閩,輾轉來海濱。”在禮俗上,以中原為正統,體現著強烈的中原情結。
在封建社會,儒家思想是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對中原文化的認同是對文化資源的占有。另外,科舉具有很強的向心力,突出中原正統,不斷靠近儒家文化,就有更多機會步入紳士階層。
在客家社會,對中原的認同集中體現在門第觀念與中原正統觀念上。門第觀念在客家社會特別盛行,主要表現在以郡望自矜和攀附官宦權貴為祖宗兩個方面,為了攀附名門望族,不惜弄虛作假,偽造祖宗,所謂的“帝王作之祖,名人作之宗也”,此類現象在族譜中比比皆是。中原正統觀念,則是以來自中原為榮,以南蠻出身和中原之外其他地區出身為恥。
不僅客家人對中原認同,與客家相鄰而居的畬族也熏染了門第觀念,如堂號上,藍姓畬族稱“汝南郡”,鐘姓畬族稱“潁川郡”,這是少數民族迫于社會風尚,重構文化認同的一個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