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漢定都洛陽及其影響

摘要：西漢都長安，以關中為帝國之中樞及根本之地，又徙天下豪強，吏二千石以實三輔，經營關中二百余年。然光武中興，不沿西漢之舊，建新都于洛陽。此文從物資之補給、讖緯、漢高祖與光武立國之形勢及光武之性格考論光武帝以洛陽為首都之原因。并論東漢都洛陽造成關中地區衰落，東漢西北邊界乃在戎狄不斷向東向南推進之下，漸向東南移，又放棄西域等方面之影響。

關鍵詞：東漢；光武帝；首都；洛陽

一、前言

西漢都長安二百余年，以關中為帝國之中樞及根本之地，又徙天下豪強、吏二千石以實三輔，在全國各地區中，關中之地位最為重要。然光武中興定都，舍關中之長安而取河南之洛陽，其原因何在?而東漢都洛陽，對東漢帝國之國勢有何影響?此皆為史家關心之問題，論者甚多。今考察其言，論其得失。此歷史之重大事件，其原因與影響必然甚多而復雜，今之考論與推測，僅為一家言，不到之處，恐比所論為多。

漢高祖初都洛陽，及聽婁敬之言，詢之張良以為然，即日起駕西都關中。婁敬之言謂關中形勝之地，“四塞以為固……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坐鎮關中，可以控制天下。婁敬之言蓋以戰國相爭之形勢立論。時高祖誅項羽不久，山東諸侯兵強勢大。高祖又以秦孤立，十余年而亡天下之鑒，因欲并行封建與郡縣，以同姓諸侯代異姓諸侯。諸侯國皆在山東，行封建而帝都與諸侯國擁擠山東，帝都無形勢之勝。故封建諸侯王于山東，帝都以在關中為宜。高祖定都關中長安，以漢初并行郡縣與封建之國策而不得不然。漢初諸侯王之力量太大，天子不得安枕。故文帝、景帝及武帝前期以削弱諸侯王之力量為其最重要之政策，削減諸侯王國之領土，改革諸侯王國之制度。結果是武帝以后，諸侯王“與富室亡異”，西漢末年之諸侯王國多是地廣僅數縣，無力抗拒漢朝廷，亦無藩輔之作用，乃至外戚王莽秉朝政而輕易篡漢。東漢光武帝定天下，封諸子各四縣，“是即度西漢末年最小之封國而置制也”，“明、章二帝封國更明以錢谷為準，不以郡縣地區為準”。光武所封諸侯王，其王國占地甚小。光武定都洛陽，無帝室與諸侯王于山東爭地之問題。

二、東漢都洛陽之原因

(一)長安殘破恐非光武都洛陽之原因

或以兩漢之際戰亂，關中長安殘破，為光武不都長安之一原因。按誅王莽之役，“唯未央宮被焚而已，其余宮館一無所毀”。三輔長安之殘破，為稍后更始、赤眉之政亂、戰亂所造成。《漢書·王莽傳》曰：

(更始二年二月)更始到長安……三輔悉平，更始都長安，居長樂宮，府藏完具，獨未央宮燒攻莽三日，死則案堵復故。……明年夏，赤眉樊崇等眾數十萬人入關，立劉盆子，稱尊號，攻更始，更始降之。赤眉遂燒長安宮室市里，害更始。民饑餓相食，死者數十萬，長安為虛，城中無人行。宗廟園陵皆發掘，唯霸陵、杜陵完。

更始政亂，諸將擁兵放縱，橫暴三輔。更始二年(24)，“十二月，赤眉西入關”。更始將張印、廖湛、胡殷等欲劫更始，“勒兵掠(長安)東西市。昏時，燒門入，戰于宮中，更始大敗……東奔趙萌于新豐……(更始諸將分為二方，互相攻戰)于(長安)城內，連戰月余”。而赤眉已至，更始敗亡。是關中、長安經更始年余之亂政，諸將與更始又互相攻戰，以三輔及長安為戰場。更始敗亡時，三輔長安已因戰亂而殘破。

赤眉之將吏兵卒暴虐無序，更甚于更始之兵將。赤眉諸將于更始二年六月立劉盆子為帝，十二月，赤眉入關中，次年(更始三年，建武元年，公元25年)，更始敗降。《后漢書·劉玄劉盆子列傳》日：

盆子居長樂宮，諸將日會論功，爭言歡呼，拔劍擊柱，不能相一。三輔郡縣營長遣使貢獻，兵士輒剽奪之。又數虜暴吏民……盆子坐正殿……(諸將)更相辨斗，而兵眾遂各瑜宮斬關，入掠酒肉，互相殺傷……建武二年正月……赤眉貪財物，復出大掠。城中糧食盡，遂收栽珍寶，因大縱火燒宮室，引兵而西……自南山轉掠城邑……遂入安定、北地……乃復還，發掘諸陵……九月，赤眉復入長安，止桂宮……時三輔大饑，人相食。城郭皆空，白骨蔽野，遺人往往聚為營保，各堅守不下。赤眉虜掠元所得。

光武于建武元年“冬十月癸丑”定都洛陽。二年正月，“赤眉焚西京宮室，發掘園陵，寇掠關中”。⑦至十二月，赤眉乃出關向東。建武三年閏正月，赤眉降。

按光武初都洛陽在長安宮室焚毀之前，則其初都洛陽，非因長安宮室焚毀。及降赤眉，滅隴西隗囂政權，誅巴、蜀公孫氏，統一天下后，光武不徙都關中長安，關中長安殘破，是否為其原因之一，則甚為難說。

洛陽于莽末亦為戰場，多次攻戰易手，《后漢書·劉玄劉盆子列傳》曰：更始元年九月，王莽見殺。“是月，拔洛陽……十月……更始遂北都洛陽……二年二月，更始自洛陽而西”。《后漢書·光武帝紀》曰：“更始使大司馬朱鮪、舞陰王李軼等屯洛陽，光武亦令馮異守孟津以拒之。”明年，即光武建武元年，七月，吳漢率朱佑等十一將軍“圍朱鮪于洛陽”。九月“朱鮪舉城降。冬十月癸丑，車駕入洛陽，幸南宮卻非殿，遂定都焉”。

洛陽為中原之大城市，逐鹿者各方爭奪，必受戰火毀傷。是其時城市宮室毀壞言，長安、洛陽或有程度之不同，然皆須修繕。關中三輔經更始、赤眉之戰亂而殘破，三河亦經歷戰火，其殘破不必輕于三輔，以關中殘破，長安宮室焚毀為光武舍長安而都洛陽之原因，恐甚為薄弱。

(二)轉漕糧食入關中之耗費太大

光武不都長安而都洛陽，蓋關中生產之糧食不能支持帝國之首都，必須每年自山東轉漕數百萬石糧食入關中，耗費太大。

都于關中，關中糧產不足供給，必須漕轉山東之糧食、物品，轉運困難，費用又大。近人沙學浚于其論文《西安時代與北平時代》言之甚詳，今述其大意如下：

戰國時之秦國，關中糧產可自給自足。但天下一統之后，首都在關中，始皇“徙天下豪富于咸陽十二萬戶”，西漢徙天下豪強、吏二千石于三輔。又中央政府之各級官吏甚多，與其家眷皆居住于京師。保衛京師之軍隊、皇宮之衛士，亦不下數十萬。而首都之公共工程特多，如秦始皇以天下徒七十余萬治驪山、阿房宮。皆使大量人口集中于關中。故秦統一天下后，關中糧食不足，仰給山東之漕轉。漢初事少，漕轉山東粟，歲不過數十萬石，中葉以后，“歲漕關東谷四百萬斛，以給京師，用卒六萬人”。經常之專職漕轉關東糧食入關中之兵卒就多達六萬人，而船夫、纖夫、馬夫、車夫尚不計在內。洛陽至陜縣三百余里，因有三門砥柱之險，舟覆者幾半，船夫多死，而纖夫亦常繩斷墜死，不得不改為陸運。此三百里陸運之費，于唐代大約二石谷為錢一千。

按漢唐之銅錢比價難知，即使漢錢之價值是唐錢之一倍，則此三百里運一石谷之費用為漢錢250。專家推測漢代谷價為一石約30錢至200錢，此三百里之運費已超過所運之谷價甚多。洛陽至長安八百余里，后五百里雖漕運，然倉庫碼頭起卸裝載，費用亦大。是漢代自關東漕轉糧食入關中，費用極昂。

西漢朝廷常欲有所興作，以減少對山東漕粟之依賴。《史記·河渠書》日：其后河東守番系言：“漕從山東西，歲百余萬石，更砥柱之限，敗亡甚多，而亦煩費。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陰下，引河溉汾陰、蒲阪下，度可得五千頃。五千頃故盡河蠕棄地，民茭牧其中耳，令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萬石以上。谷從渭上，與關中無并，而砥柱之東可無復漕。”天子以為然，發卒數萬人作渠田。數歲，河移徙，渠不利，則田者不能償種。久之，河東渠田廢，予越人，令少府以為稍入。

此事在武帝時，是在河東郡修水利，冀得灌溉“河蠕棄地”為良田，產糧可輸入關中，節省漕轉之費。然其事卒無功。武帝又欲利用褒水、斜水漕糧，其事亦類似。《史記·河渠書》曰：

其后人有上書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張湯。湯問其事，因言：“抵蜀從故道，故道多阪，回遠。令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從南陽上沔入褒，褒之絕水至斜，閑百余里，以車轉，從斜下下渭。如此，漢中之谷可致，山東從沔無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饒。擬于巴蜀。”天子以為然，拜湯子印為漢中守，發數萬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蓋欲南越秦嶺，另辟水道，溝通沔水、褒水、斜水、渭水，以漕山東、江、淮、巴、蜀、漢中之谷入關中。其事亦無功。

漢代東谷西運，非經過洛陽逆黃河而西不可，運輸之役甚苦而耗費極大，此為都關中長安所必須負擔者。光武于建武七年“二月辛巳，罷護漕都尉官”。此時離建武十二年底統一天下，尚有六年，光武已確定帝國之首都為洛陽，不會變更，此后不復漕運西往關中，故罷護漕都尉官。

漕轉山東之糧食，西人關中，役苦而耗費，應是光武舍關中長安而都洛陽之重要原因。

(三)讖書言洛陽乃帝都

漢代經學的特色之一是以讖緯說經。讖緯本分讖與緯二類，后合而為一。讖者，驗也，先言其事，應驗于后，是讖即預言。“亡秦者胡也”是秦讖，“董仲舒，亂我書”、“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劉秀當為天子”是漢讖。既造作預言，為見取信，乃依托天命或圣人之言，故讖又稱“符命之書”。

西漢后期，已有洛陽位于天下之中，天子當徙都其地之說。元帝時，中郎翼奉上疏謂遷都可以更始改運，其言日：

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應有常也……臣愿陛下徙都于成周……夸東方連年饑饉，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動，天氣溷濁，日光侵奪……故臣愿陛下因天變而徒都，所謂與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終而復始，窮則反本，故能延長而亡窮也。今漢道未終，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優乎!遷都更始，以延漢祚。然為何必是洛陽?《漢書·王莽傳》曰：

(王莽始建國五年二月，)莽曰：玄龍石文曰“定帝德，國雒陽”。符命著明，敢不欽奉!以始建國八年，歲纏星紀，在雒陽之都……。

翼奉已言應徙都洛陽，則王莽所謂以洛陽為國都之符命，恐在西漢后期已有其淵源。故王莽在一年之前，始建國四年夏，已下書曰：“……其以洛陽為新室東都，常安為新室西都。”又于一年后，天鳳元年正月：

莽曰：“予以二月建寅之節行巡狩之禮……畢北巡狩之禮，即于土中居雒陽之都焉……”……(群臣勸莽不必于一歲巡狩四方。)莽日“……厥明年，歲在實沈，倉龍辛巳，即土之中雒陽之都。”乃遣太傅平安、大司空王邑之雒陽，營相宅兆，圖起宗廟、社稷、郊兆云。

王莽遷都洛陽，亦如其諸多改革，僅見空言，并無實行。然其所言之符命之言，乃其欲遷都洛陽之根據。

光武信奉圖讖，其即天子位，以赤伏符為受命之符；即位告天之祝文，引“讖記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趙翼《廿二史札記》謂“光武尤篤信其術，甚至用人行政，亦以讖書從事。”讖書言洛陽位于天下之中，乃帝都之地。此說必影響光武定都洛陽之決定。

(四)建都于后方根據之地

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以關中為根據地，故天下已定，選擇定都關中。光武與群雄爭天下，以河北、中原地區為根據地，至建武十二年十一月乃夷滅巴蜀公孫述，統一天下，其時上距以洛陽為都已十余年，因繼續都洛陽。高祖與光武皆建都于其根據地中，此二者之相同點。

群雄滅秦，項羽為領袖。漢元年正月，項羽“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八月，漢軍經故道過秦嶺，入關中。二年，擊敗項羽所封關中諸王，“于是置隴西、北地、上郡、渭南、河上、中地郡，關外置河南郡”。高祖出關與項羽爭天下，“令太子守櫟陽，諸侯子在關中者皆集櫟陽為衛”。“漢二年，漢王與諸侯擊楚，(丞相蕭)何守關中，侍太子，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關中事計戶口轉漕給軍，漢王數失軍遁去，何常興關中卒，輒補缺”。是楚漢相爭時，漢高祖以關中為后方，漢軍雖數敗，賴關中補充兵員、糧草而復振，卒擊敗項羽而有天下。漢五年十二月，項羽敗死。正月“甲午，高祖乃即皇帝位泛水之陽……高祖都雒陽……五月……高祖欲長都雒陽，齊人劉敬說，及留侯勸上入都關中，高祖是日駕，入都關中”。劉敬、張良勸說高祖之言各見本傳。二人之言所以見聽而馬上實行，楚漢相爭時漢以關中為后方，前方屢敗而國力不損，反而越戰越強。此經驗對高祖決策入都關中，或為相當重要之原因。

光武帝與高祖之經驗不同，關中、隴西、漢中、巴、蜀是光武最后征服之地，光武之根據地為河北中原之地。

更始元年十月，更始遣光武以破虜將軍行大司馬事為使者，持節鎮慰河北州郡，“如州牧行部事”，光武始獨當一面。然光武初到河北，其從屬恐不過數十人，憑更始使者之身份，號召河北郡縣歸附；及王郎稱帝，光武乃發河北郡縣兵擊郎，因自壯大。更始二年，光武與友軍圍王郎于邯鄲之前，光武占領之郡縣如下：信都郡、和成郡、堂陽、貰縣、昌城、宋子、下曲陽、盧奴、新市、真定、元氏、防子、廣阿。按和成郡分自巨鹿郡，注曰：“《東觀紀》曰：‘王莽分巨鹿為和成郡’。”據章懷注，堂陽、貰縣、宋子、下曲陽、新市、廣阿屬巨鹿郡，昌城屬信都國，盧奴屬中山國，真定、元氏、防子屬常山郡。據《后漢書·續郡國志》，下曲陽屬巨鹿郡，真定、元氏、防子屬常山國，盧奴、新市屬中山國，昌城(阜城)、堂陽屬安平國。則誅王郎之前，光武領轄之地為信都郡、巨鹿郡、常山國、中山國之部分屬縣。

光武以更始使者，“移檄邊部，共擊邯鄲……上谷太守耿況、漁陽太守彭寵各遣其將吳漢、寇恂等將突騎來助擊王郎，更始亦遣尚書仆射謝躬討郎”。遂圍巨鹿、邯鄲，誅王郎。光武為擊王郎諸軍之首領，戰后，更始遣使“立光武為蕭王，悉令罷兵詣行在所。光武辭以河北未平，不就征。自是始貳于更始”。更始令光武罷兵詣行在所，蓋恐光武坐大。光武不就征，獨立自主，收吳漢、寇恂等于麾下，發北邊諸郡兵，擊銅馬、高湖、重連等諸股兵，降其眾數十萬。又使吳漢等襲殺更始之尚書仆射謝躬，并其眾。“更始使大司馬朱鮪、舞陰王李軼等屯洛陽，光武亦令馮異守盂津以拒之”。

次年六月己未，光武即皇帝位于部，“改鄗為高邑”。高邑屬常山國。七月，遣大司馬吳漢率十一將軍“圍朱鮪于洛陽”。“九月，赤眉人長安，更始奔高陵……辛卯，朱鮪舉城降。冬十月癸丑，車駕入洛陽，幸南宮卻非殿，遂定都焉”。二年正月“壬子，起高廟，建社稷于洛陽，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正式定都于洛陽。

光武即皇帝位時，“同月，赤眉立劉盆子為天子”。又除更始之諸將領兵各處者尚多外，群雄自號割據者尚有：梁王劉永于梁郡睢陽(于二年十一月自稱天子)、公孫述于巴、蜀，李憲于淮南(于二年自稱天子)、秦豐于楚、張步于瑯邪、董憲于東海、延岑于漢中(于二年二月自稱武安王)、田戎于南郡夷陵、隗囂于隴西、竇融于河西，其他百姓災民起事流竄者甚多。光武為逐鹿者之一，以河北諸郡及三河為后方，遣將領兵四出，誅討不服。先討滅東方之割據武裝，再與隗囂、延岑、公孫述爭關中，最后擊滅之，收關中以西及巴蜀而統一天下。

高祖立基于蜀漢關中，出與項羽爭天下，自易接受建都于關中。光武與群雄爭天下時，以河北、三河為后方，則光武以洛陽為首都，亦自然而理順。

更始、赤眉及光武皆先后攻占關中長安，關中之易守難攻，就光武之經驗言，似無關重要。且更始先都洛陽，后徙都長安，未幾敗亡。光武或以此為前車之鑒，其后收復關中長安，亦不向西遷都。

(五)光武性格務實，擇都為安全，又無西進拓地之企圖

光武性格平實低調，少遠大空泛之企圖，但求安穩無事。其選洛陽為都，蓋居于內部中心之地，較為安全。不欲如西漢之都關中，與羌、氐相鄰，暴露在外，易見侵擾。且光武既無西向拓地之心，亦無必要都關中。

光武之性格務實，可于下列數事見之。其一：督察獎罰軍吏，因事制宜，不拘以成法，但以勝負衡量。《后漢書·光武帝紀》日：

(建武十二年)詔邊吏力不足戰則守，追虜料敵不拘以逗留法。注曰：“漢法：軍行逗留畏懦者斬。追虜或近或遠，量敵進退，不拘以軍法，直取勝為務也。”

蓋軍法之規定為大原則，實際戰爭之攻守進退，形勢多變，前線指揮應以實際形勢判斷進退之宜，以求最大之軍事利益，非徒謹守軍法，有進無退。《后漢書·光武帝紀》又曰：

(建武十六年九月)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十月，遣使者下郡國，聽群盜自相糾挺，五人共斬一人者，除其罪。吏雖逗留回避故縱者，皆勿問，聽以禽討為效。其牧守令長坐界內盜賊而不收捕者，又以畏懦捐城委守者，皆不以為負，但取獲賊多少為殿最，唯蔽匿者乃罪之。于是更相追捕，賊并解散。徒其魁帥于它郡，賦田受稟，使安生業。自是牛馬放牧，邑門不閉。

法律以轄境內有盜賊為地方長吏之罪，引發長吏習慣以隱蔽其事為先，不敢發動大規模之剿伐，卒致盜賊難于清除。光武遣使者下郡國督討盜賊，不以界內有盜賊罪長吏，甚至長吏避盜賊而棄守城池者，亦不問罪，唯以蔽匿盜賊為罪，而以“獲賊多少為殿最”。此蓋務實監督地方討賊，使其誠實報告賊情，又可視賊勢自行斟酌討伐進退攻守之宜，不必守不合時宜之法律，困守孤城，坐視盜賊劫掠。結果大見成效，盜賊崩解，地方平靜。

其二：封盧芳為代王。《后漢書·光武帝紀》曰：建武十六年十月，“盧芳遣使乞降，十二月甲辰，封芳為代王。”按漢不封異姓王，今封盧芳，此亦光武務實少進取性格之表現。蓋不欲大興軍旅，勞民傷財，乃破祖宗之舊規，王盧芳于之邊地，遮蔽匈奴之南侵。十八年五月，“盧芳復亡入匈奴”。

其三：光武于儀禮法器、文書調役、獻御享受、陵墓制作皆盡量簡化樸素，以低調不擾民為務。《后漢書·光武帝紀》曰：

(建武十三年四月)益州傳送公孫述瞽師、郊廟樂器、葆車、輿輦，于是法物始備。時兵革既息，天下少事，文書調役，務從簡寡，至乃十存一焉。

(建武十三年正月)戊子，詔曰：“往年已敕郡國，異味不得有所獻御，今猶不止，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至乃煩擾道上，疲費過所，其令太官勿復受。明敕下以遠方口實所以薦宗廟，自如舊制。”

(建武二十六年)初作壽陵……帝曰：“……今所制地不過二三頃，無為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

其四：禁止有司宣揚祥瑞。光武崇信讖緯，于陰陽災異祥瑞之說，當信奉有加，然其在位，禁止有司奏記祥兆瑞征。《后漢書·光武帝紀》曰：

(中元元年)是夏，京師醴泉涌出，飲之者固痰皆愈，惟眇、蹇者不瘳。又有赤草生于水崖。郡國頻上甘露。群臣奏言：“……豈可使祥符顯慶，沒而不聞?宜令太史撰集，以傳來世。”帝不納。常自謙無德，每郡所上，輒抑而不當，故史官罕得記焉。

蓋光武自信天命所歸，不必多作宣傳。

其五：光武務實，少進取之性格，又可見之于其得天下后不求廣土拓地，反而放棄邊近匈奴領土之政_策措施。如平定天下之初，不與匈奴爭地，放棄北邊數郡。《后漢書·光武帝紀》日：

建武二十六年，“遣中郎將段郴授南單于璽綬，令入居云中，始置使匈奴中郎將，將兵衛護之。南單于遣

子入侍，奉奏詣闕。于是云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饜門、上谷、代八郡民歸于本土。遣謁者分將施刑補理

城郭。發遣邊民在中國者，布還諸縣，皆賜以裝錢，轉輸給食。”

按南匈奴單于降附后，光武令“云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腐門、上谷、代八郡民歸于本土”。是前此曾放棄此八郡，史書尚可見其事：

建武九年春正月，“徙屑門吏人于太原”。

建武十年，“省定襄郡，徙其民于西河。”

建武十五二月，“徙屬門、代郡、上谷三郡民，置常山關、居庸關以東。”注曰：“時胡寇數犯邊，故徙之。”

建武二十年五月，“省五原郡，徙其吏置河東。”

上引可見建武九年至二十年間，光武曾棄膈門、定襄、代郡、上谷、五原等五郡，或省其郡，或徙其民。又上引文八郡中，云中、朔方、北地三郡不見其事，蓋史有闕文。其他不在上述八郡中者，又建武十二年，“省金城郡屬隴西”。建武十三年十二月，“復置金城郡”。蓋省金城郡后發現有所不便，乃于次年復置。又建武十一年，“省朔方牧，并并州”。光武之政策，乃是盡量省并州郡，減少吏員，以節省耗費。《后漢書·光武帝紀》又曰：

光武建武六年“六月辛卯，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為人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縣國不足置長吏可并合者，上大司徒、大司空二府。’于是條奏并省四百余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

光武對西漢、王莽已置之州郡縣領土尚且省并放棄，對萬里之外之西域諸國，更不欲如西漢之納入管轄。故西域諸國遣子入侍，請置西域都護，光武婉拒之。《后漢書·光武帝紀》日：

建武二十一年冬，“鄯善王、車師王等十六國皆遣子入侍奉獻，愿請都護。帝以中國初定，未遑外事，乃還其侍子，厚加賞賜。”

漢儒批評武帝，多持“不為無用之地煩擾中國”之論，自公孫弘、夏侯勝以來，成一派之言。光武出身儒生，或受影響。不好高慕遠，故不以拓地萬里之外為功德。然其性格之務實，不好虛榮，恐亦為重要因素。

光武之性格務實，少冒險進取之雄心，謙和守成，勤治家業，為治世富家之佳子弟。《后漢書·光武帝紀》謂其“性勤于稼穡，而兄伯升好俠養士，常非笑光武事田業，比之高祖兄仲”。又建武十七年冬，光武幸章陵，“置酒作樂，賞賜。時宗室諸母因酣悅，相與語日：‘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是光武自小溫柔謹慎，故其宗室諸母有是言。然光武生于王莽亂世，其兄伯升豪杰，“自王莽篡漢，常憤憤，懷復社稷之慮，不事家人居業，傾身破產，交結天下雄俊”，莽末，伯升召豪杰賓客、舂陵子弟起事。時造反者九族連坐，其兄既領宗族賓客起事反莽，光武自不得不追隨。伯升為更始所殺后，光武憂不見容，極隱忍之能事，求遠離更始朝廷。及見遣出使河北，鎮撫州郡，乃領數十人往河北，憑借更始使者之權威，號召河北郡縣歸屬；及王郎稱帝，光武乃發河北若干郡縣兵擊郎，因自壯大。既誅王郎，兵力漸盛，恐不見容于更始，乃割據獨立，而既然獨立自主，乃不得不與群雄爭天下。是光武從起事反莽，至自立爭天下，皆形勢所逼，命運如此，非其性格好搗亂，愛爭雄長而強出頭。

光武性格務實，少冒險進取之空泛企圖。洛陽地處帝國之內部中心，遠離戎狄，較為安全，此為光武定都洛陽之重要原因。且光武既無西進拓地之企圖，亦無必要西都關中。

三、東漢都洛陽之影響

(一)關中之衰落

西漢建都長安，政治中心近西北邊塞，故加強防御，征伐匈奴，開拓西域，塞內無夷狄之患。光武定都洛陽，政治中心東移，三輔戶口大減，羌戎入侵，朝廷棄西域；又有棄涼州之議，“徙民逃寇”之實。

西漢都長安，以關中為根本之地，法律制度，皆以關中優先，限制東方諸侯國，徙天下富人豪強、吏二千石于三輔陵縣，至末年元帝時乃止，故三輔富人最多。帝室后宮、皇親國戚，京師官署百官及其眷屬，其需求物資之供給，帶動關中之工商經濟，西漢關中極為繁榮。及光武都洛陽，關中失其優勢，朝廷不復以大量之人力、物資輸入關中。且自莽未戰亂，及赤眉寇掠破壞，關中長安殘破，東漢既都洛陽，不復重視三輔，疏于經營三輔及以西之郡縣，且放任羌戎入居其地，故東漢三輔及以西諸郡人口大減。茲據《后漢書·續郡國志》及《漢書·地理志》所載諸郡戶口數作比較，列出三輔及西方諸郡之東漢戶口數是西漢戶口數之百分比如下：

右扶風(戶數：8.02％，口數：11.13％)

左馮翊(15.78％，15.81％)

京兆尹(27.23％，41.84％)

隴西(10.43％，12.51％)

金城(10.03％，12.66％)

安定(14.26％，20.27％)

武都(39.13％，34.7％)

天水(漢陽)(45.42％，49.79％)

武威(57.12％，44.79％)

張掖(26.91％，29.35％)

酒泉(戶數：70.06％)

敦煌(6.68％，76.09％)

三輔及西邊諸郡戶口之大量減少，固與光武之“徙戎入塞”政策有關。光武之都洛陽，不復向西經營，亦為其重要原因。東漢時，關中大為衰落。

(二)戎狄向東南進，漢西北邊界之內移

東漢都洛陽，不但不復經營關中，且放棄西邊、西北邊部分郡縣。東漢西北邊界乃在戎狄不斷向東向南推進之下，漸向東南移。其事詳拙作《論漢代徙置邊疆民族于塞內之政策》，于此僅述其大意。

東漢初年，以國力不足，光武帝放棄若干西邊、北邊之邊郡。至建武二十六年，重置前所省棄諸郡，恢復西漢之舊邊界。所不同者，東漢北邊諸郡，安置大量入居塞內之匈奴、烏桓。而羌、氐本居涼州，東漢逐漸東移。安帝以后，羌患日甚，羌人自西向東，自涼州諸郡入侵三輔，漢之西北邊界乃向東退縮。

安帝永初二年(108)，“(先零羌)滇零等自稱‘天子’于北地，招集武都參狼、上郡、西河諸雜種，眾遂大盛，東犯趙、魏，南入益州，殺漢中太守董炳，遂寇鈔三輔，斷隴道……百姓死亡不可勝數……轉運難劇”。朝廷乃有棄涼州以保三輔之議，卒以“涼州既棄，即以三輔為塞；三輔為塞，則園陵單外……羌胡所以不敢入據三輔，為心腹之害者，以涼州在后故也”。涼州乃得以不棄。

朝廷無固守疆土之心，地方長吏亦無堅守死戰之意；故政策雖不棄涼州，實際僅是維持涼州諸郡之行政組織，羌禍較嚴重之郡縣，仍是棄土而徙其吏民以避難。《后漢書·西羌傳》日：

羌既轉盛，而二千石、令、長多內郡人，并無守戰意，皆爭上徙郡縣以避寇難。朝廷從之，遂移隴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陽，北地徙池陽，上郡徙衙。百姓戀土，不樂去舊，遂乃刈其禾稼，發徹室屋，夷營壁，破積聚。

上引文之“移隴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陽，北地徙池陽，上郡徙衙”，據《后漢書·安帝紀》：下詔之時間為永初五年三月。又永初四年三月，已徙金城郡治于隴西郡之襄武。則金城郡與隴西郡之郡府，皆徙置于襄武縣，一縣之內有二郡之郡政府，為此戰亂棄邊之怪現象。又按美陽縣屬右扶風，池陽縣與衙縣皆屬左馮翊。金城、安定、北地、上郡之郡政府遷離本郡，雖各郡或有留守人員以協助駐屯討伐之漢軍，就民政事務而言，此四郡實已全部放棄。此次羌亂自安帝永初元年(107)始，至順帝永建元年(126)，“涼州無事”。前后凡二十年。前此“移民逃寇”之諸郡，其中隴西郡治于安帝延光三年秋“始還狄道”。至于安定、北地、上郡，《后漢書·西羌傳》謂永建四年(129)，尚書仆射虞詡上奏“今三郡未復，園陵單外”。“書奏，帝乃復三郡。使謁者郭璜督促徙者，各歸舊縣，繕城郭，置候驛”。《后漢書·順帝紀》載永建四年“九月，復安定、北地、上郡歸舊土”。尚有金城郡未復，或復而史書不載。

順帝永和五年，南匈奴左部吾斯、車紐等叛，串聯烏桓、羌，遍及并、涼、幽、冀四州。漢廷又棄邊逃寇。《后漢書·南匈奴傳》日：

(永和)五年夏，南匈奴左部句龍王吾斯、車紐等背畔……寇西河……圍美稷，殺朔方、代郡長史……秋……東引烏桓，西收羌戎及諸胡等數萬人，攻破京兆虎牙營，殺上郡都尉及軍司馬，遂寇掠并、涼、幽、冀四州。乃徒西河治離石，上郡治夏陽，朔方治五原。

據《后漢書·續郡國志》：西河、上郡、朔方三郡皆屬并州。西河郡之首書縣為離石，蓋郡治徙置后之記載。《后漢書·順帝紀》注日：“西河本都平定縣，至此徙于離石。”按平定(E110°34′N39°22′)在單于廷美稷之西南約50公里，離石(E111°9′N37°32′)在美稷之南約240公里。是西河郡之郡治向東南徙約210公里。離石在西河郡之南部，西河郡治南徙后，西河郡之中部、北部等大部分領土當已放棄。上郡之首書縣為膚施。夏陽縣屬左馮翊。上郡之郡治自膚施(E109°40′N38°)徙至夏陽(E110°22′N35°25′)，約向南移290公里。朔方郡之首書縣為臨戎。朔方之郡治自臨戎(E107°N40°30′)徙至五原郡之五原縣(E109°22′N40°18′)，約向東移230公里。上郡、朔方之郡治皆徙出郡境，置于他郡，則此二郡當已全部放棄。

至于安定、北地邊界又以羌叛而又東縮。順帝永和五年，羌又反叛，攻金城、三輔。六年，東西羌大合，寇隴西、北地，掠關中，“涼部震恐。于是復徙安定居扶風，北地居馮翊”。《后漢書·順帝紀》載徙二郡之詔書頒于永和六年“冬十月癸丑”。二郡郡治徙置之地點，史文僅言右扶風與左馮翊，不言徙于何縣。而二郡郡治徙出郡境，置于他郡，則二郡當已全郡棄守。

羌亂平定后，安定郡是否歸復故土，史無明文，無考。北地郡徙置后，不復返故土。上郡此次徙置于左馮翊后，不見歸故土，獻帝時省。西河郡治南徙離石后，似不復北返。漢末，郡廢。朔方郡東徙后，亦不見歸故土。《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建安二十年，“省云中、定襄、五原、朔方郡，郡置一縣領其民，合以為新興郡。”嘶興郡蓋分割太原郡及雁門郡地別置。

漢末時，金城、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諸郡大多省廢，或失其大半屬縣。漢末之北邊國界南縮，西邊國界東縮。

安帝、順帝“徙民逃寇”，棄土內遷，邊塞內徙，內郡成為前線，漢廷乃于內郡筑塢候以為防御工事。《后漢書·西羌傳》日：

(永初五年)羌遂入寇河東，至河內，百姓相驚，多奔南度河。使北軍中候朱寵將五營士屯孟津，詔魏郡、趙國、常山、中山繕作塢候六百一十所。按南匈奴人居塞內，主要分布于并州各郡。永初三年(109)，南單于檀“起兵反畔，攻(使匈奴)中郎將耿種于美稷……四年春，檀遣千余騎寇常山、中山”。漢發諸軍往擊破之，單于乞降。上引《后漢書·西羌傳》永初五年羌族叛亂之范圍，由西向東擴張，到達上郡、西河(此二郡屬并州)、三輔、河東、河內(此五郡屬司隸校尉部)、趙國、魏郡(此二郡國屬冀州)諸郡國。南匈奴與羌雖各自為亂，然互相牽動，且侵入內郡，乃至擴及京師所在之三河。此役當使漢廷知曉南匈奴與羌對東方諸郡之威脅，乃于冀州之西界魏郡、趙國、常山、中山四郡國“繕作塢候六百一十所”。塢候本應筑于邊界，以防外寇之入侵，今筑于內郡，蓋防御之形勢已變。三年以后，又在河內郡之交通要道作塢堡三十三所，《后漢書·西羌傳》日：

元初元年春，遣兵屯河內，通谷沖要三十三所，皆作塢壁，設鳴鼓。

按河內郡與河南尹以黃河為界，于河內郡屯兵作塢壁，蓋為防御羌、南匈奴之南侵，保衛京師所在之河南尹。

二年之后，于元初三年(116)“秋，筑馮翊北界候塢五百所”。約與此同時，武都太守虞詡在武都擊破叛羌，“詡乃占相地勢，筑營壁百八十所，招還流亡，假賑貧人，郡遂以安”。虞詡筑營壁事不見于本紀及《西羌傳》，其事或非朝廷之命令，乃虞詡為保境安民而主動筑營壁。

十余年后，順帝永和五年，羌又反叛，攻金城、三輔。漢發十萬兵“屯漢陽。又于扶風、漢陽隴道作塢壁三百所，置屯兵，以保聚百姓”。《后漢書·順帝紀》述此事日：“九月，令扶風、漢陽筑隴道塢三百所，置屯兵。”蓋沿往隴西之道路筑塢堡，以保持隴道之通暢。

自安帝永初五年(111)始至順帝永和五年(140)止，漢廷筑塢壁以防御南匈奴與諸種羌等人居塞內之邊疆民族對內郡之入侵。塢堡之建筑，北起中山國，向南經常山國、趙郡，至魏郡凡六百一十所，形成一條南北走向之防御線，保衛冀州及東方之郡國。此防御線到河內郡轉為自東北向西南筑三十三所塢堡，往西接筑左馮翊“北界候塢五百所”，再西接筑于右扶風、漢陽郡之“隴道塢三百所”。此一塢堡防御線，并州、涼州位于線外，蓋此二州匈奴、羌、氐等民族之人口多于漢人，漢廷難于防守，乃向東向南后退，再建筑一條新防御線。

東漢向東南退卻，不積極經營三輔及其西北面諸郡，西邊之羌戎乃不斷向東發展，此所以造成東漢時期羌戎內侵不斷，討羌之戰爭幾與東漢皇朝相終始。

周室逼于戎狄，自關中東徙至成周，其后諸侯爭霸，標榜“尊王攘夷”。東漢都洛陽，疏于經營三輔及其西北面諸郡，戎狄乃大量徙入，以至其地人口華夷居半。東周與東漢之夷夏對峙之形勢，有類似之處。

(三)東漢放棄西域

西漢建都關中長安，政治中心近西北邊塞，故西漢加強防御，武帝易守為攻，征伐匈奴，拓地西域。宣帝且置西域都護，護西域諸國。西漢可謂是一進取擴張之帝國，塞內無夷狄之患。東漢光武定都洛陽，洛陽在中原之內，政治中心東移，遠離羌、胡，朝廷安于文治，故“東漢常為退嬰的國家”。光武拒西域諸國請置都護，顯示光武不欲為無用之地而煩擾中國。明、章、和帝時雖屯田西域，亦置西域都護，然不旋踵又省置。大致可謂東漢放棄西域。

東漢與西域諸國之關系，詳《后漢書·西域傳》及《后漢書·班超傳》，今據以簡述其事。《后漢書·西域傳》先述西漢時期西域內屬，漢置官領護西域諸國及屯田，其言日：

武帝時，西域內屬，有三十六國。漢為置使者校尉領護之。宣帝改日都護。元帝又置戊己二校尉，屯田于車師前王庭。

武帝以后西域諸國內屬于中國。及王莽時，西域諸國役屬于匈奴，不堪匈奴之重稅。西域諸國乃于“建武中，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于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許之”。據《后漢書·光武帝紀》，此事在建武二十一年冬。時離建武十二年十一月滅公孫述，統一天下，已近十年。天下已定，光武拒諸國所請，不遣都護，蓋不欲為萬里之外之夷狄而煩擾中國。此態度與其定都洛陽，遠離戎狄，可謂前后一致。

明帝時，北匈奴脅諸國寇河西郡。永平十六年，明帝遣兵討北匈奴，“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明年，始置都護，戊己校尉”。

明帝崩，焉耆、龜茲、車師等國叛，“攻沒都護陳睦”。建初元年，章帝“不欲疲敝中國以事夷狄”，乃裁撤都護與戊己校尉官。“二年，復罷屯田伊吾”。僅軍司馬班超留于真。據《后漢書·班超傳》，班超乃不聽詔征，擅自逗留西域不還。

此次置都護在明帝永平十七年(74)，章帝建初元年(76)，裁撤都護與戊己校尉官，前后僅三年。屯田伊吾始于永平十六年，罷屯田在建初二年，前后亦僅五年。

據《后漢書·班超傳》，永平十六年，奉車都尉竇固擊北匈奴，班超為竇固麾下之假司馬，竇固遣超使西域。按漢代將軍領兵日營，營分若干部，“部校尉一人，比二千石，軍司馬一人，比千石……其不置校尉部，但軍司馬一人。又有軍假司馬……為副貳”。軍司馬為部校尉之副貳，部不置校尉時，軍司馬為部之長官。軍假司馬亦為副貳之職，或資歷不足者以軍假司馬之名而擔任軍司馬之職務。奉車都尉竇固領兵擊北匈奴，比將軍，麾下軍隊分若干部，班超為其某部之假司馬。時西域諸國役屬北匈奴，竇固遣班超為使者，往聯絡西域諸國，抵抗北匈奴。班超為使者，所領僅數十人。及班超擊斬在鄯善之匈奴使者，鄯善王納子為質，超乃以功升為軍司馬。

章帝于建初元年棄西域，召回在西域之吏士。班超獨違詔不返，領其部下數十人，率疏勒、于真等國兵，欲平定西域諸國。建初三年，超上疏請兵。建初五年(80)，朝廷乃遣假司馬徐干“將弛刑及義從千人就超”。此為漢廷于建初元年棄西域后，首次遣兵支持班超在西域之行動。

班超上疏謂烏孫西域大國，“控弦十萬”，請朝廷派遣大使招慰。建初“八年，拜超為將兵長史，假鼓吹幢麾。以徐干為軍司馬，別遣衛候李邑護送烏孫使者，賜大小昆彌以下錦帛”。此為漢廷認可班超在西域之功效，并同意其建議，別遣使者出使烏孫，又提高班超之地位，增益其威儀，以方便其在西域之行動。此為章帝對西域之開拓轉趨積極。章帝元和元年(84)，“復遣假司馬和恭等四人將兵八百詣超”。

和帝永元三年(91)，“班超遂定西域，因以超為都護，居龜茲。復置戊己校尉，領兵五百人，居車師前部高昌壁，又置戊部候，居車師后部候城，相去五百里”。永元六年，班超發龜茲、鄯善等國兵討焉耆、危須，尉犁等國，誅焉耆王廣，立先嘗質京師之焉耆左候元孟為焉耆王。“于是西域五十余國悉皆納質內屬焉”。

班超在西域三十一年，漢廷對班超之增兵支持，僅有上述兩次：建初五年千人，及元和元年八百人；則漢廷派到西域給班超之軍士，僅約一千八百人。故和帝永元“六年(94)秋，超遂發龜茲、鄯善等八國兵合七萬人，及吏士賈客千四百人討焉耆”。班超麾下之漢人吏士賈客千四百余人，蓋歷年之折損，減員數百。超領此不足二千吏士，憑籍大漢帝國使者之威，指揮歸順諸國之兵眾，討平不服，誅其王之曾攻殺漢官者，改立其王族之心向中國者為王。所謂“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仇”。和帝詔書言班超“不動中國，不煩戎士”而綏服西域。可見和帝時期西域之歸服中國，漢廷既無軍事動員，亦無大力支援，而是坐享其成。

永元七年，和帝封班超為“定遠侯，邑千戶”。

永元十二年，班超以“老病衰困”，又以“蠻夷之俗，畏壯侮老”，其老衰之身不足以鎮壓夷狄，請求得去西域返歸故土。超書上三年，不見朝廷征召。乃又使其妹班昭上書為請，其言日：

今(超)且七十，衰老被病，頭發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蠻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見代，恐開奸宄之源，生逆亂之心……如有卒暴，超氣力不能從心……超后有一旦之變，冀幸超家得蒙趙母、衛姬先請之貸。

和帝“乃征超還。超在西域三十一歲，(永元)十四年八月至洛陽……其年九月卒，年七十一”。據前所述，班超于建初八年(83)拜為將兵長史。永元三年(91)，班超為西域都護。至永元十四年(102)，征還卸任。超為漢廷派遣在西域之最高長官凡二十年，為都護亦前后十二年。雖謂適材久任，然朝廷無育才輪調之計劃，至班超以年老力衰，不能勝任其職請代，朝廷競三年不復其所請。可謂朝廷上下，不以經營西域為意。既然班超在西域，使西域諸國納質內屬，即完全不欲有所更動，漠視班超之請求。及超死后五年，西域反叛，朝廷即棄西域，無恢復之意愿。

永元十四年，征班超還洛陽，“以戊己校尉任尚為都護”。五年之后，安帝永初元年(107)，西域反叛，“頻攻圍都護任尚、段禧等，朝廷以其險遠，難相應赴，詔罷都護。自此遂棄西域”。“后西域絕無漢吏十余年”。

漢廷棄西域，北匈奴因收服西域諸國。元初六年(119)，敦煌太守曹宗遣長史索班領千余人屯伊吾，為北匈奴攻沒。曹宗請“出兵擊匈奴，報班索之恥，復欲進取西域。鄧太后不許。但令置護西域副校尉，居敦煌，復部營兵三百人，羈縻而已。其后北虜連與車師入寇河西，朝廷不能禁，議者因欲閉玉門、陽關，以絕其患”。

安帝延光二年(123)，“以班勇為西域長史，將弛刑士五百人，西屯柳中”。據《后漢書·安帝紀》，鄧太后于安帝建光元年(121)三月崩。安帝乃得真正親政，對西域之政策稍為積極。然僅發五百人出屯，蓋朝廷不肯出資經營西域，遣班超之子班勇為西域長史，蓋企望如前之用班超，得以坐享其成。

延光三年，班勇領鄯善、龜茲兵眾平定車師前部，次年，又平車師后部。“順帝永建二年(127)，勇復擊降焉耆，于是龜茲、疏勒、于真、莎車等十七國皆來服從，而烏孫、蔥嶺已西遂絕。六年……置伊吾司馬”，屯田伊吾。自陽嘉(131—135)以后，西域諸國漸不聽長史號令，“(桓帝)元嘉二年(152)，長史王敬為于真所沒。永興元年(153)，車師后王復反攻屯營。”漢廷于西域之威勢日衰。

綜言之，“自建武至于延光，西域三絕三通”。據前文所述：建武二十一年，西域諸國“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于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許之。”此一絕也。

永平十六年，明帝遣兵討北匈奴，“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明年，始置都護，戊已校尉”。此一通也。

建初元年，章帝裁撤都護與戊己校尉官。“二年，復罷屯田伊吾”。此二絕也。

班超違旨私留西域。建初五年，朝廷遣兵千人就超。建初八年，拜超為將兵長史。元和元年，又遣兵八百詣超。和帝永元三年(91)，“班超遂定西域，因以超為都護，居龜茲。復置戊己校尉，領兵五百人，居車師前部高昌壁，又置戊部候，居車師后部候城，相去五百里”。此為二通也。

安帝永初元年(107)，西域反叛，“頻攻圍都護任尚、段禧等，朝廷以其險遠，難相應赴，詔罷都護。自此遂棄西域”。“后西域絕無漢吏十余年”。此為三絕也。

安帝延光二年(123)，“以班勇為西域長史，將弛刑士五百人，西屯柳中”。勇平服車師，焉耆，“龜茲、疏勒、于真、莎車等十七國皆來服從，而烏孫、蔥嶺已西遂絕。(永建)六年……置伊吾司馬”，屯田伊吾。此三通也。

所謂“三絕三通”，止于延光。第三通僅通部分，“而烏孫、蔥嶺以西遂絕”。順帝陽嘉以后，已通之諸國亦多不聽號令，或竟反叛。蓋東漢后期國力漸衰，羌禍又急，朝廷且有棄涼州之議，邊郡又有“徙民逃寇”之實。無暇顧及西域，遂漸放棄西域。則可謂“四絕”。東漢對西域可謂“四絕三通”。

建武二十一年，西域諸國“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不許。此確定東漢政府對西域政策之主調：放棄西域。光武都洛陽，遠離邊塞，朝廷不欲耗費，經營萬里之外無用之地。其后明帝、和帝時曾置西域都護，屯田伊吾，然皆為時甚暫。且其事非東漢朝廷軍事動員，派兵遣將，大事征伐之結果。而是討北匈奴之將軍遣其屬吏，通使西域；西域諸國久困于匈奴之重稅，愿屬中國。漢朝之小吏乃得秉大國之威，用少數吏士指揮諸國兵眾，攻殺匈奴使者，討伐不服，而使西域諸國納質內屬。東漢朝廷之支持兵卒不過弛刑士千人，及于成功時給予官爵賞賜。可謂朝廷坐享其成。一旦有反叛不服，朝廷不思增兵固守，即令撤退人員，放棄西域。

四、結論

西漢都長安，以關中為帝國之中樞及根本之地，又徙天下豪強、吏二千石以實三輔，經營關中二百余年。然光武中興，不沿西漢之舊，以關中長安為都，而別建新都于河南之洛陽。此歷史之重大事件，其原因與影響必然甚多而復雜，今之考論與推測，僅為一家言，不到之處，恐比所論為多。

或以兩漢之際戰亂，長安殘破，為光武不都長安之原因。按光武初都洛陽在長安宮室焚毀，關中殘破之前，則其初都洛陽，非因關中殘破。洛陽為中原之大城市，逐鹿者各方爭奪，必受戰火毀傷。是其時城市宮室毀壞言，長安、洛陽或有程度之不同，然皆須修繕，以關中殘破為光武舍長安而都洛陽之原因，恐甚為薄弱。

今考論光武以洛陽為首都之原因如下：

其一、光武不都長安而都洛陽，蓋關中生產之糧食不能支持帝國之首都，必須每年自東方轉漕數百萬石糧食入關，耗費極大。

其二、漢代經學的特色之一是以讖緯說經。西漢后期，讖緯已有洛陽位于天下之中，天子當徙都其地之說。王莽之時，符命且明謂洛陽為帝都。光武信奉圖讖，讖書言洛陽乃帝都之地。此說必影響光武定都洛陽之決定。

其三、高祖立基于蜀漢關中，出與項羽爭天下，自易接受建都于關中。光武與群雄爭天下時，以河北、三河為后方，則光武以洛陽為首都，亦自然而理順。更始、赤眉及光武皆先后自山東向西，攻占關中長安，關中之易守難攻，就光武之經驗言，似無關重要。且更始先都洛陽，后徙都長安，未幾敗亡。光武或以此為前車之鑒，其后收復關中長安，亦不向西遷都。

其四、光武性格平實低調，少遠大空泛之志，但求安穩無事。其選洛陽為都，蓋居于內部中心之地，較為安全。不欲如西漢之都關中，與羌、氐相鄰，暴露在外，易見侵擾。且光武既無西向拓地之心，亦無必要都關中。

東漢以洛陽為帝國之首都，本文論其影響如下：

其一、關中地區之衰落。西漢關中為全國政治重心地區，亦為經濟文化發達地區之一。光武定都洛陽。政治中心東移，三輔戶口大減，羌戎入侵。東漢后期，三輔之居民，“華夷居半”，三輔實成邊郡。

其二、東漢都洛陽，不但不復經營關中，且放棄西邊、西北邊部分郡縣。東漢西北邊界乃在戎狄不斷向東向南推進之下，漸向東南移。朝廷又有棄涼州之議，“徙民逃寇”之實。

自安帝永初五年(111)始至順帝永和五年(140)止，漢廷筑塢壁以防御南匈奴與諸種羌等人居塞內之邊疆民族對內郡之侵擾。塢堡之建筑，北起中山國，向南經常山國、趙郡，至魏郡凡六百一十所，形成一條南北走向之防御線，保衛冀州及東方之郡國。此防御線到河內郡轉為自東北向西南筑三十三所塢堡，往西接筑左馮翊“北界候塢五百所”，再西接筑于右扶風、漢陽郡之“隴道塢三百所”。此一塢堡防御線，并州、涼州位于線外，蓋此二州匈奴、羌、氐等民族之人口多于漢人，漢廷難于防守，乃向東向南后退，再建筑一條新防御線。

其三、建武二十一年，西域諸國“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光武不許。此確定東漢政府對西域政策之主調：放棄西域。光武都洛陽，遠離邊塞，朝廷不欲耗費，經營萬里之外無用之地。其后明帝、和帝時曾置西域都護，屯田伊吾，然皆為時甚暫。其事非東漢朝廷軍事動員，派兵遣將，大事征伐之結果。而是少數漢朝之小吏秉大國之威，指揮西域諸國兵眾，攻殺匈奴使者，討伐不服，而使西域諸國納質內屬，可謂朝廷坐享其成。一旦有反叛不服，朝廷不愿固守，即令撤退人員，放棄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