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春在臨西縣寫呂玉蘭,跨一座先鋒橋就是山東臨清。臨清是大運河商埠,歷史文化名城,其繁華形勝,《金瓶梅》有大量描述。當年3月隆堯地震波及此處,臨街店鋪女墻屋檐多有坍塌。李滿天在瓦礫中見一殘匾,前面一個紫字被折去,只剩下“氣東來”,落款是驚湖。李滿天是“七七”事變前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國學深厚。他圍著殘匾翻過來調過去地看,連連嘆息。說這個驚湖名不見經傳,但字體奇絕,這塊匾的價值不亞于后面的三層大樓。
兩年后復來臨西,在下堡寺公社魏書記處看到一幅中堂。中為草書毛澤東《念奴嬌#8226;昆侖》,大氣磅礴,行云流水,兩邊篆聯魯迅《橫眉冷對》,筆勢遒勁,端莊曲雅。落款“一九六二初冬雪霽驚湖”,又見驚湖,還可能是本地人,趕忙請教魏書記,介紹說:驚湖姓周,名世清,學名澄,別號半倫、半半生,1914年生于運河邊大十二里村。世代書香,天資聰慧,早入書道,臨帖無數,廢筆成冢,用紙以車計。十幾歲為鄉黨張自忠父親作祝壽長聯,詩書雙絕,藝驚四座。稍大沿河游歷,南下江浙,北上京衛,廣求名師,曾在北京、山東報館任職,解放后回鄉任教,文革被逐出教師隊伍,淪為無業游民。關于自己的處境,他有一副《五五初度自述聯》:“冬擁敗絮,夏服鶉衣,暮春穿棉,晚秋著褂,更那堪敝屣破帽,赤足科頭,歲歲囊橐似洗,釜甕生塵,塊然伏老屋,最怕風雨惠臨,雪霜下降,寄生五十有五年,怎生反革命,四海伶仃一故我。北地末僚,南國驕子,魯東食客,臨西酒徒,曾記取兩番入獄,一度被俘,處處托缽吹簫,筆耕墨耨,突而作新衣,乃致耒耜不識,稷菽莫辨,自供一千零一號,底事國民黨,萬般臭垮五種人。”其中“底”“國”兩字均少一點,意味他一點也不是國民黨,解放前后各入獄一次,無案可查,大概只是一般歷史問題。
魏書記說周驚湖高額方臉,面色灰黑,兩目深邃,操一口天津韻白。居無定所,沿村行乞,以字換食,有酒字寫得更好。一個雪天,他買下一沓白紙,一瓶白干。先生一面研墨鋪紙,一面把酒揮毫。中堂完成,室外雪停,墨跡在雪光陽光下熠熠生輝,活靈活現,如同幻境。
一個嵇康、武訓式的大書法家形象在我頭腦中油然而生,有了強大的誘惑力,有機會就在運河兩岸,城中鄉下尋覓他的蹤跡。臨清文化館朱允功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驚湖書畫風靡一時。舒同曾任山東省主席,齊魯大地到處是舒氏題字,唯獨臨清例外,機關學校餐廳酒樓,如“中和園”“家樂園”“濟美醬菜園”,匾牌多以驚湖題名為榮。臨清劇院落成,市政府派人進京請全國書協主席題名,舒同說:“周驚湖居臨清,我豈能‘班門弄斧’。”婉言謝絕。市面書畫名家條幅,一般標價10到15元,驚湖字標到二三十元之多,依然供不應求。
文革除“四舊”,先生首當其沖,前半生書畫作品,社會流傳的,家中珍藏的,統統被付之一炬,僥幸保留下來的只有他書寫的毛澤東和魯迅的詩詞。先生從不以書法家自居,寫標語搞展覽,在所不辭,說漢字不分雅俗。一次學大寨,在邢臨、邢邯三岔路口搭彩門,請他寫楹聯。時在隆冬,天寒地凍,墨汁結冰。先生抱來柴禾加熱,站在高處寫大字,身抖手不抖,口中念叨:蒼天豈奈我何!
縣文工團李夫燕酷愛藝術,跟著先生學,當時寫字一色的普通白紙,先生巧不擇器,對他說:“自古書籍編以書簡,蔡倫之后才有紙張,僅限于宮廷,我能有白紙用就不錯了。”白紙不吸墨,先生改為豎排豎寫,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左上起筆右下收尾。每寫一幅詩詞,多少字成竹在胸,無一誤漏。先生不用印,說“書畫鈐印并非古已有之,宋末元初方才興起,也有不隨波逐流的,毛澤東、謝無量就不用印。書畫完成應該天衣無縫,何必多此一舉,不飾耳環的美人仍是美人。”先生用筆不論羊毫狼毫,筆大筆小,字大字小,小如蠅頭,大似方桌,真草隸篆,隨心所欲。作畫時筆不夠,火柴棍纏以棉絮,焦墨整理后,運用自如。制印,找不到刻刀,割腳刀裁紙刀都能派上用場。對夫燕說:“天下之物,皆備于我手可取,巧者無須擇器,拙者徒有良器,良器不如有藝。”先生為藝,安貧樂道,貧賤不移,衣食無著而物我兩忘,興致來時不分晝夜,一氣呵成。興致不足數日不為,有時一幅字耗時數月,寫寫停停,一旦完成,不見半點銜接之痕。民間傳說他一次為友人作畫,以食指代筆,涂涂抹抹,中指蘸墨勾勾點點,轉眼間一幅蟹肥菊傲水墨寫意畫完成。攜畫過河時,幾只螃蟹跳下水去,只剩一支菊花了。
自恨無緣,苦苦尋覓不得一見,不知驚湖先生人醉何處,字落誰家,帶著深深的遺憾回到省城。再有耳聞已是噩耗,先生于1975年農歷臘八貧病凍餓,倒斃于臨清街頭雪地上,終于沒有熬過那個共和國最為嚴寒的冬天。
“四人幫”垮臺,社會秩序恢復正常,人們的思維恢復正常,想起蕭伯納的話:“生使所有人站在一條水平線上,死卻把卓越的人突顯出來。”驚湖先生的弟子和崇拜者們,痛定思痛,更知“失去的是最珍貴的”。幾年前,中國外交學院教授賀光明將先生一幅書聯“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送到上海書法展,轟動滬上,著名學者豐子愷、錢君匋、唐云愛不釋手。豐老說:“用筆酣暢,內斂外拓,極具創意,近60年無此手筆。”錢君匋說:“此人用筆心圓管直,用墨如棉藏鐵,萬管齊力。”先生與國畫大師李苦禪交好多年,致李書信或魏或隸,或草或行,煙云滿紙。苦禪先生復信說:“先生用筆骨法新,懸針垂露。墨法圓源不滯,筆筆含情,字字精妙,滿篇生輝,功力不減當年。”中國書協原副主席鐘明善,20年前出版《漢字書法淺論》《中國書法簡史》,是當代最負盛名的書法理論家。看了先生作品,驚嘆“書藝以達極高境界,書法品格高古之中又顯出淡天真,我們慶幸對驚湖先生書法作品的收集和發現,這是極富藝術價值的事情,在散落的歷史碎片中,搜尋到如此飽含精神之光的書法精品,并將其付梓傳承,也是對體現在與驚湖先生相同人生境遇的書家之精神價值追求的尊重。”
挖掘、整理驚湖遺墨的工作,以臨西縣人大常委會主任王希文和縣志辦主任李夫燕為首。他們以搶救文化遺產的態度,不避寒暑,不遠萬里,按照驚湖先生足跡所至,不啻大海撈針。奈何經過文革,早期宣紙作品蕩然無存,后期多為粗劣白紙。歷時三年,共征得書畫作品113幅,印章10方,不過先生一生創作的九牛一毛,然而件件稱得上鳳毛麟角。他們奔走呼號,自籌資金,編選《驚湖遺墨》,2007年新華出版社發行,深圳科豐雅高印刷公司印刷。燙金封面,8開本,787×1092毫米,223頁。采用當今珍貴的日本墨,120克荷蘭紙,重5.9千克,是迄今我見到的最為豪華精美厚重的一本圖書畫冊。我覺得,用以包裝驚湖先生的書法藝術,不管怎么豪華都不過分。如果說驚湖先生可以列為中國書法史上杰出代表,那么理應有一座供奉他藝術之靈的金碧輝煌的宮殿。
打開《驚湖遺墨》,一派大家氣象,才氣骨氣書卷氣撲面而來。113幅作品中,甲骨文2,篆書12,隸書16,隸變5,魏碑28,楷書7,草書43,硬筆1。先生出入三千年,縱橫幾百家,對歷代書法深入研究,從金文秦篆之婉通,漢隸之質樸,魏晉之風流,南北朝之峻拔中汲取營養,互相融滲,勇敢地站在書法創新的前沿,把藝術作為感情的物化,把書法擬為思想的載體,在繼承傳承的基礎上,錘煉打造出一種風格獨異的藝術品牌。
先生身懷絕藝,詩書印俱佳,書法諸體兼通,尤以魏碑為最。楷書端莊典雅,含魏晉風骨;魏隸圓渾厚重,獨辟蹊徑;行草體勢舒展,飽筆濃墨,筆筆為實,不留飛白,絕無躁氣。據說先生行筆甚慢,如書篆隸,哪怕一個點也要斟酌再三。一旦成篇,行云流水,風檣陣馬,神韻十足。但是成就最高、驚世駭俗的還是他的魏碑。
中國書法史上有個南北朝時代,介于魏晉書法和唐代鼎盛之間。南朝籠罩在“二王”之下,帖學盛行。北朝未受禁碑影響,刻石立碑成風,民間書法藝術成為主流。他們脫離了行草書派,上承周秦兩漢,形成獨樹一幟的楷書,稱作“魏碑”。這個魏不是曹魏,而是拓拔魏,北魏之后的東西魏,北齊北周,統稱北朝,所以也叫“北碑”。盛唐之后,包括“二王”在內的帖學流行千年,形成“烏、方、光”為流弊的“館閣體”,千人一面,一字萬同。到清朝嘉道年間,碑學才引起重視,入繼大統。出現了包士臣、張裕釗、趙之謙、康有為等一大批尊碑卑帖的書法家,其中張裕釗(字廉卿)成就最高,被康有為譽為“集碑之成”,“千年來無以比”。也許他說過了頭,這個康有為在評論隆堯《楊翠碑》時就說過:“寓變化于整齊之中,藏奇崛于方平之內,天然功夫,并臻絕頂,作字功夫,斯為第一。”也不必太較真。張裕釗主持過保定蓮池書院,寫過著名的《南宮縣學碑》,在河北影響深遠。驚湖先生的家鄉臨清與南宮不足百里,奇怪的是他的書法中絲毫不見廉卿痕跡。
魏碑原本橫勢扁方,由漢魏真書美化蛻變而成。張裕釗學《張猛龍碑》,偏重方筆,形體方正、長方,結體緊密,棱角分明,斬釘截鐵,形成內圓外方的“張體”。往往左圓右方,左秀右拙,有時不大協調。周驚湖學《鄭文公碑》,傾向圓筆,方圓兼備,突破了方筆、扁方的局限,用篆、隸圓筆波磔寫楷書,結體大方,外柔內剛,陰陽和諧,肥而不腫,瘦而不枯,疏而不散,密而不犯,秀朗圓潤,厚重渾穆,舉重若輕,形成“圓魏”的獨特風貌。
張體布局嚴謹工整,平平整整,井然有序,結構平易,團結內斂,心靜氣平。驚湖先生追求結構新奇,開張外向,儀態萬變、鎮重而跌宕,激情飛揚,意趣風流,整體富有動感,激動人心。同一個武字,張氏戈彎細長,點在右上方,像站立的戰士。周氏的戈彎粗壯,點在勾上,大而圓,如坐鎮將軍。張氏的雨頭寶蓋,大而扁平,像屋頂華蓋。周氏的雨頭寶蓋,小巧玲瓏,像竹亭茅屋,展翅欲飛。
張裕釗功力渾厚,自成一格,形質兼備。然而以一二碑為終身之守,外圓內方,不求變化,方圓折鉤,側鋒轉毫已成定勢、程式。而周驚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轉益多師,變化圖新,方圓兼濟,自然而不刻板,不矯柔造作。用筆千古不易,練字因時而變,守道而不違法度,創新而不逾距,作品幀幀出新。同一詩文可書數體,同文同體而形態各異,一字多用各不雷同,一幀之內必有經典字,出人意料,變幻莫測。
藝術講究個性,張方周圓,各有千秋,不可類比。上述一段文字,絕無抑張楊周之意,只不過是我的一種表述,說明廉卿的張體和驚湖的圓魏都是詳悟魏碑,發揮智慧,在運筆取姿方面,先后獨樹一幟,把北魏書風推到兩個不同的高峰,是近代魏碑書法發展史上先后兩座里程碑。令人不平的是,張裕釗已經得到足夠的認識,而周驚湖身處亂世,沒有顯露機會,還是一位藝高而名不彰的書家冷名頭。
其實驚湖先生對自己的藝術成就是自信的,生前曾多次向友人說:“拙筆或可傳世,日后自有定論。”臨終還留下一幅對聯:“何日雨晴云出溪,白沙青石洗無泥。”所幸這個日子終于來到,燦爛的陽光終于聚焦到他的頭上,《驚湖遺墨》驚動人間。應了古人那句名言:“籍甚不渝,人亡業顯。”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