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暮春,我在一座江南古鎮深巷底,見院口兩位小姑娘倚定板凳,正襟端坐,就一冊骯臟稀爛的《芥子園畫譜》舊版本,一筆一筆勾松樹。那天風日妍靜,堂屋竹椅斜著一位打瞌睡的老太爺,據說九十多歲了,正是她們的畫師。
我佇立觀看,如幻如真,誠不知作何感想。院校國畫系的臨摹課,見得多了。眼前一幕,你說是“傳統命脈”在,言重了,說是“文化草根”旺,則懸想古昔,無從感慨起,然而我還是感動了。中國的所謂“廟堂”與“民間”,早已蕩然無存,徒具其表的“表”,全不是從前那回事。可是你四鄉走一走,今日農家鎮民電視摩托用歸用,堂屋間還是競相掛掛俗陋喜氣的山水花鳥畫,旁邊配兩條紅對聯。村夫知道什么“南北宗”呢,他們嘖嘖稱奇的還是本鎮本鄉的書畫家。
有山在而水自流。我們都承認晉唐宋元大傳統望之彌高,無可企及,可是中國人是山水花鳥樹石蘭竹畫到現在不厭煩,那是頑強的惰性,而這惰性,恐怕才能使歷史記憶得以牽掛。
國畫革命的問題不在革命,而在割斷歷史。沒有一種繪畫如中國古典山水畫那樣追究歷史,我們的先師甚至不是畫家,而是深味歷史的人,他們直接在紙面上陳述“歷史”,將歷史置于他們的“現在時”。誠如盧輔圣在《中國文人畫通鑒》所言,此乃人類藝術史的“孤例”——明清畫家用意所指使山水畫千年道統,走的是反方向的正路;國畫革命者所怨懟者,則是清末的衰蔽,于是壯懷激烈。若清一代畫路果然氣短途窮,則百年之后的今天,就我所知,為數不少的當代山水畫家已跨越韶光,再度矚目并談論隋唐與宋元的繪畫。
我們是迷失的幾代人。回過頭去,有大眼界在。
2002年,為紀念上海博物館成立五十周年,來自各地共七十多件晉唐宋元的經典真跡將要公開展示。掐指算來,這可是建國以來頭一席傳統經典的盛宴!去是一定要去的,這也是我第一回在神州境內,在自己生長的城市,親眼瞻拜數量可觀的古代經典。
將觀眾和真跡隔開的那道玻璃,足以成全我們與暌違過久的真跡相對凝視——山高水長,俱在眼前,歷史斷層,無可度越,然而玻璃是清澈透明的。愿觀眾身在此端的凝視,除了視網膜功能,而竟承接今朝與夙昔迢迢千年的文化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