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邊里的日月

一

蕭山花邊，又叫萬絲縷，相傳起源于意大利威尼斯，由外國傳教士傳入中國。1919年秋又由滬商輾轉傳入蕭山坎山鎮，首批習藝者24人，后挑花女工隊伍逐漸壯大，最輝煌時據說達20來萬人。代表作有大型“西湖全景”，是1972年準備迎接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蕭山花邊廠特意為杭州機場貴賓室繡制的窗簾。該作品高6米，寬18米，用線12萬支(約10公斤)，手工挑繡達3000多萬針。此外，還有北京人民大會堂浙江廳的巨幅萬縷絲花邊窗簾、寧夏廳的花邊窗簾等，也都是蕭山花邊的杰出代表。蕭山花邊還獲得過蕭山有史以來第一個國家質量金質獎，出口50多個國家與地區，是國外許多王室宮廷專用裝飾品。

當然，那20來萬名挑花女中的絕大多數人，直到今天，也不知道自己參與創作的蕭山花邊在國內外擁有如此高的知名度，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和喜愛，當年她們在勞作時，甚至都不知道這些花邊會銷往哪里，去作什么用，不知道這些花邊為蕭山官方獲得的一切榮譽。她們也許還以為生為女人，命中注定是要挑一輩子的花邊的，一幅“西湖全景”，人們看到的是精美、雅致和勞動的偉大，而挑花女們或許只會痛苦地聯想到熬夜的艱辛、對針腳把握的戰戰兢兢和因長時間坐著挑花邊給頸脖、腰背帶來的酸痛。

坎山古時為錢塘江入海口，北端亦屬沙地，所以，挑花女多是沙地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蕭山沙地區，你還經常可以看到那些婦人和女孩子坐在草舍門前或竹園里，左手拿著花邊紙，右手捏著針，揮舞著胳膊飛針走線。倘是只隔了幾步路遠，還能聽到嘶嘶的拉線聲。那時候每個公社都設有花邊收發站，生產隊里也有專門負責收發的，此人必須聰明伶俐、熱情負責，并擁有較好的人際關系。花邊紙發送下去的時候，都是卷成筒狀的，里面裹著所需繡花線，一張花邊，通常為兩張A4紙大小，展開簇新的花邊紙，一股油墨香即撲鼻而來。紙上用虛線淡淡地繪著花邊圖案，這些圖案大多取材于花卉，筆法簡練，畫面對稱，并富有層次感，那些熟練的挑花女一看就明白了:哦，這里要挑“直根”，那里要挑“花散針”，再過去一點是“蛇皮針”。她們還能根據圖案，準確地估算出這張花邊一共需用多少根繡花線，所以也習慣以用線的根數來指代工作量。比如經常會聽到她們講:“今晚上我還得再挑20根線才能睡。”“我打了個瞌睡，至少要少挑5、6根線。”“她看我來不及，幫我挑了10根線，下次我要多還她兩根……”為確保花邊產量，上面還會按每戶人家的女性人數將花邊分配到戶，未成年的按半個成人計算。

花邊回收期限有急有緩，急者，僅有兩三天時間，就須完工;緩一些的，最多也不超過十天半個月。挑花女們一律都得熬夜完成，白天她們還得在生產隊里上工，只有晚上或凌晨才能有大塊的時間用來挑花邊。于是傍晚下工后，即從地頭匆匆趕回家，用洗衣服的老堿把手仔仔細細地擦洗一遍，然后坐在露天的道地里，借著白天的余光揮舞針線。一直挑到都看不清針腳了，方將花邊合攏，起身。喝完家里人早已為其涼好了的粥，將陣地轉移至燈光下，再打開花邊接著挑。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的沙地區，家家戶戶都已裝上了電燈，但這電燈當時普遍都只有15瓦功率，15瓦的電燈顏色看起來跟桔子一樣，燈光亦是桔紅色的，燈泡掛得很低，簡直就在挑花人的鼻尖前。燈光將這人的背影放大數倍，罩住了其背后的半間草舍。但相比煤油燈，還是要好得多。煤油燈點著的時候，火焰上面是一柱濃濃的黑煙，墨黑，倘是顏色雪白的花邊，很有被熏黑的危險。再就是火苗子老是會不停地顫抖。那時候晚上經常會停電，停電的夜晚，就像陰雨日子，總給人很郁悶的感覺。有時候在煤油燈旁干活，突然眼前一亮，隨即發現整間草舍里都是雪亮亮的——電來了，即便是15瓦的電燈光，一剎那間也給人亮如白晝的感覺

也有一些挑花女為了省電費，就帶著花邊到鄰居家里去“借光”。我大姑那時也經常去她幾個同伴家里“借光”，不過她出去“借光”不是為省電費，而是為了跟一群年齡相仿的少男少女跑老遠的路出去玩或看戲，沙地人把年輕人這種行徑稱為“趕露水”。“趕”完“露水”夜已深，也不回家，就意猶未盡地在某個女孩子家里找一張床作戲臺，演一出凄凄切切的《孔雀東南飛》或情意綿綿的《十八相送》，累了，五六個女孩子便橫臥在一張破草鋪上，呼呼大睡到次日太陽高高升起。我奶奶一開始是很信任大姑姑的，因為她出去的時候，是鄭重地帶著花邊活計從我奶奶面前經過，對于她的徹夜不歸，奶奶還以為她們是在通宵達旦地挑花邊。每次都到花邊上交前的最后一天傍晚，自知難以交帳的大姑姑就跟我奶奶玩失蹤，又氣又急的奶奶和小姑姑遍尋她不著，只得返回家里，將一間半草舍壁壁角角地翻尋半天，終于在揭開一張破草席時發現了被大姑姑藏在那里的花邊，紙卻還很新，打開一看，幾乎都沒怎么挑過。奶奶便一屁股坐在堂前泥地上，“殺頭”、“斬頭”地嚎啕大哭。也就頂多哭一兩分鐘，因為僅剩一晚上的時間了，明天一早負責收發花邊的人就要過來催交花邊。于是奶奶擤一把鼻涕和眼淚，洗洗手，和小姑姑一起爭分奪秒地徹夜趕挑那張花邊。

小姑姑比大姑姑小三歲，長期的營養不良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為瘦小，十一二歲時坐在腳稍稍高一些的竹椅上挑花邊，兩只腳還夠不著地。她十六歲那年跟人去了離家十多里路遠的一個石場里干活，三個人的花邊任務從此基本上都落在我奶奶身上。每次領到紙和線，奶奶就留下一半，另外一半被她放進竹籃里，用手拎著，再帶上年幼的我，去鄰村挨家挨戶地尋找轉讓對象。有時候大熱天里我們咽下午飯就出門，因為這時候很容易打瞌睡，呆在家里干活效率會很低。

我們在兩邊都是高大的絡麻林的田間小路里走著，腳底下面的滾燙和從頭頂上直直地曬下來的太陽光，很快把我們蒸得渾身都濕淋淋的。終于，腳下的路漸漸寬闊了起來，兩邊的絡麻林也被一間間低矮的灰褐色的草舍所取代。有人坐在路邊的一棵苦楝樹下納涼，奶奶便拉著我的手過去推銷她竹籃里的花邊，順便也替我討口水喝。只是花邊很不好推銷，因為許多挑花女自己手頭上的活兒也須爭分奪秒才能完成，我們往往要走許多路，方能把籃子里的花邊一張張地發放掉。

有一次我下巴生了瘡，沒有跟奶奶一起出去。那是個春日的午后，母親坐在舍門口的一把竹椅上挑花邊。挑花女一般都坐竹椅，不坐凳子，因為椅子有靠背，可以搭濕毛巾。由于是出口商品，花邊質量要求非常高，除了針法不能出錯，針腳必須勻稱外，清潔度要求也非常高。所以每次坐下來挑花邊前，挑花女們都要先把手洗干凈。挑的過程中，手指頭一旦觸摸了別的東西，都得用濕毛巾擦過。倘是額頭、手心里出了汗，也要立即用毛巾擦去。我先是坐在母親旁邊的竹門檻上玩著的，后來奮力從她的椅背上拉下了那塊毛巾，大約覺得有點臟，就徑自拿著毛巾朝離家最近的一個池塘走去。

數年后母親回憶說，她當時正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夢見我掉進了水里，腦子里只想著:只要抓住我的頭發，就能把我從水里救出來!一直安靜地蹲在我家路口曬太陽的堂爺爺家的狗，這時候突然狂吠起來。母親被驚醒了，發現我已不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便隨手扔掉了手里的花邊，朝池塘飛奔而去。就見泥岸邊有一大塊泥被垮塌了下來。再看水里，一縷黑乎乎的頭發若隱若現。母親一腳跨進水里，如夢里所想的那樣，一把揪住了我的那縷正離岸越來越遠的頭發。

母親說，那天下午她后來再也挑不成花邊，因為手腳一直都軟得要命。

二

母親那時候很驕傲，她能挑技藝要求非常高的絲線花。花邊用線可分為粗線、中線和細線三大類，越細，越難挑。而細線花中難度最大的就要數絲線花，能被選拔出來挑這種花邊的，全大隊也寥寥無幾。上交的花邊，總會有幾張因這樣那樣的質量問題而被退下來。這些不合格花邊的制作者不僅白干一場，每張還要賠償一毛線錢，那些尚未婚配的女孩，倘若所挑花邊累積有幾次被退，必給人愚笨的印象，極有可能導致身價大跌。然而在母親的挑花史上，幾乎每次都能輕松過關。

母親在家只是專心挑花邊，很少再有時間和精力做家務，所以我和哥哥七八歲時就已學會洗衣做飯。夏天天熱，挑花邊又最怕出汗，家里沒有電風扇，我們有空就輪著給母親和姐姐打扇，每次打50下，歇一歇，再接著打。有時候為了給她們制造出狂風大作的效果，扇子上下起舞時我們像青蛙一樣一下一下地跳，使出渾身所有的勁兒。晚上草舍里的蚊子如煙，走到哪，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轟鳴聲，燈一亮，這些密密麻麻的小黑點全被吸引過來。父親使了艾熏，也只是驅散了一部分而已。母親和姐姐只好穿了長袖衫長腳褲和半高的雨靴，實在熱得不行，就把腳伸到坐了井水的腳盆里。

冬天晚上，我們都習慣了在床的輕輕晃動中入夢。臥室里的那盞電燈已被父親設法拉到帳頂下。白天，見不到太陽光，母親她們也會坐在被窩里面挑花邊，有時候五六個人一起坐在那張雕花大床上取暖。有太陽光的日子，這些鄰家的婆婆嬸嬸姐姐們就與我母親一起坐在陽光燦爛的道地里。她們背后總是緊靠著父親用稻草、蘆簾或絡麻桿筑成的擋風墻。挑花邊本來是樁非常枯燥的活兒，但幾個人湊在一起，一邊干活，一邊說笑，可以增添許多趣味，防止打瞌睡。

一撥人坐在一起挑花邊，也有忽然誰都不吭聲的時候，只聽見咝咝的拉線聲，這些拉線聲有的一直都很順暢，有的老是疙疙瘩瘩，到中間的地方會被卡一下，那是遇到了一個結，后面的線于是都拉不過去，必須用針頭把結挑出來，解開。解的時候眉頭往往是不自覺地皺著的，久而久之，這人臉上便有了哭作相。

這些挑花女的手勢，有的輕柔，有的生硬，有的每一次拉線似乎都不遺余力。她們的面部表情也是各異，有抿著嘴，嘴角微微含笑的;有嘴唇上還帶著一兩點唾沫星子，挑幾針，就朝別人臉上和手里看看的;有將線頭咬下來后一直銜在嘴里不吐掉的;有皺著眉頭目光死死盯著花邊，只在眾人大笑的時候，才如夢初醒般抬一抬頭，嘴角咧出一個傻笑又飛快低下頭去艱苦奮戰的;有仰著臉不管人家說什么，都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來答應人家的;也有一直低垂著頭似乎永遠聽不見別人在說什么，而你在她挑花邊的時候，也永遠看不到她的眼眸，若不是那用力過猛而又機械的動作，你就壓根看不出她是清醒著還是正在打瞌睡的……

這個一直低垂著腦袋挑花邊的婦人，比之別的許多挑花女，是對村人們有著更多貢獻價值的，那就是她曾經給大伙兒帶來過許多開心和幽默。每次笑完了，人們總不忘在抹著眼角剛剛被笑嗆出來的淚水的同時，又念叨一句:罪過!

據說，她老公阿庚，有一次深夜做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只小劃船上，醒來，發現床果然搖得厲害，燈亮著，女人還坐在床上大幅度地揮舞著胳膊挑花邊，只是她的眼睛閉著，手里的繡花針也只是扎在空氣里。

家里沒有別的挑花女，但每次，阿庚嫂嫂都會跟收發員要上兩份花邊活兒。交花邊的期限將到，阿庚嫂嫂手里便通宵達旦都捏著銹花針和花邊，有時竹椅上一坐便是十多個小時，中間要小便了，也任由它拉在竹椅上，聽任尿液順著褲管和椅子腳淌下來。她大名叫荷花，是隊里所有挑花女中，唯一讓大人小孩都知道其名字的婦人。我們常常莫名其妙地沖著她的兩個兒子齊聲怪唱——

荷花荷花幾時開

正月勿開貳月開

貳月勿開三月開

三月勿開四月開

四月勿開五月開

五月勿開

六月荷花繃、繃、繃開來——

一邊唱，一邊須作好轉身拔腿就逃的準備。那對兄弟，也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年紀，卻有一身與年齡不相稱的蠻力。最后一句“六月荷花繃、繃、繃開來”是學老大和老二的口吃。兄弟倆都有比較嚴重的口吃病，老二尤甚，據說是嬰兒時發高燒留下的后遺癥。阿庚在十多里路外的石礦里干活，每隔兩三天回一趟家，阿庚嫂嫂獨自照顧著兒子。但她一拿起花邊，即便兒子在旁邊哭鬧不已，也是聽而不聞。孩子高燒至發抽，都是直到阿庚從山場里回來了才發現。

以后，兄弟倆日漸長大，阿庚嫂嫂就更加不記得管他們。老大七歲時就會帶著老二去五、六里路外逛集市。最讓我和哥哥羨慕的是，夏天他們隨時都可以到池塘或小河里去玩水，并且所玩時間從不受限制，不像我們只能在傍晚燒好晚飯后才可以下水玩一小會兒，超過十來分鐘，母親便會出現在池塘邊，厲聲喊著我和哥哥的名字。有幾次天早已墨黑了，卻還能聽見他們在池塘里撲嗵撲嗵的嬉水聲。也有大人怕自己的小孩被影響壞了，會生氣地罵一句:“這兩個沒爹娘教養的小人，家的大人都死絕了!”這話一開始是在自己家里壓低了聲罵的，后來聲音越來越響亮，再后來，公然在池塘邊罵。而坐在家里挑花邊的阿庚嫂嫂大約一直都沒聽到，她的頭一直低垂著，或許門外的風聲雨聲也都是聽不見的。

老大讀五年級時，有一次老師家訪了，阿庚嫂嫂這才知道兒子已經有大半個月沒去上學了，可是家里又不見人，去了哪里呢?她終于放下了手里的花邊，開始尋找，找了一圈，沒找著，便又坐下來挑花邊。挑著挑著，打起了瞌睡，突然被咚的一聲驚出夢來，睜開眼睛，看見兒子正齜牙咧嘴地坐在地上。原來他這些日子哪兒都沒去，而是躲在自家草舍擱柵(相當于磚瓦房里的閣樓)上面看武俠小說，但是做母親的一直都未發現。

阿庚嫂嫂是在三年前去世的。被確診患上絕癥后，當木匠的老大和做泥匠的老二拼拼湊湊地為她花了幾萬塊錢的醫藥費，終于問心無愧地送走了她。聽我母親說，在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后，一向連塊豆腐都舍不得買來吃的阿庚嫂嫂，忽然對吃表現出了極其強烈的欲望，即便是小孩子手里的一根棒棒糖、一塊餅干也會像磁石一樣牢牢吸引住她的目光。好在老二在吃的方面總能盡量滿足她，知道她想吃什么，就給她買什么，于是村人們又覺得阿庚嫂嫂還算有福氣的。

三

制作花邊用“挑”，而不用“繡”，可見本地方言用字的精確性。繡，是綴在綢或布上的，而蕭山花邊只是在制作的過程中暫時借助于紙。一張花邊，挑罷最后一針，剩下的工作便是將花邊從圖紙上拆下來，再用剪刀將線頭仔細地修剪干凈。家里一直作壁上觀的男人和小孩這時都可以上陣了，人手一把剪刀，將花邊朝里面對折了，坐在那里拆，白色的線腳雪花般紛紛揚揚地從手里落下來，粘在衣服褲子上，也堆積在腳背和地面上。當然也有極個別男人會拿起銹花針出手相助的，但往往會被人視以異樣眼光，認為不男不女，很有失做男人的尊嚴。所以正經男人在妻子通宵達旦挑花邊時，照常做自己的事，睡自己的覺。而拆花邊，只需一把剪刀即可，任是武夫與小孩均可勝任。

扎花邊的紙一般有兩層，好比人的衣著，有外套跟內衣。“內衣”是隨線一起發下來的花邊圖紙，白色，較薄。“外套”通常為牛皮紙之類較為厚實的紙張或塑料紙，便于挑花邊時捏拿，也可以更好地保護里面的花邊不受污染，這種紙一般需自備。鄉下用紙緊張，一張花邊紙往往會被重復使用好幾次，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眼，軟爛得跟豆腐衣似的了，才會考慮換新的，但仍舍不得扔掉，好一些的可以給小孩子做算術時當草稿紙用，最次的也會拿到茅廁里去作手紙。偶爾通過某個途徑弄到一只水泥袋子，女人們便如獲至寶，將紙袋分成若干張，用濕布擦干凈后在太陽底下晾干備用。

拆花邊的小孩也大多是些男孩子。女孩子往往長到十歲左右，就得跟著母親學挑花邊了。我姐姐九歲時，已會一些難度較高的針法，至十歲，可以挑下整張花邊了，并且合格率比許多成人還要高，這使她過早地擔負起了幫助父母養家糊口的使命。晚上，桔紅色的電燈光下，姐姐的額頭已不止一次地碰到了手里的花邊，母親叫一聲，就一驚，醒過來，再挑，過不了一兩分鐘，額頭又跟那花邊在一起了，一直堅持到母親認為當天的工作量已完成得差不多了才能入睡。凌晨四五點鐘，我們都正睡得香甜，已經挑了個把小時花邊的母親便會輕腳繞到姐姐的床頭，壓低了聲，鍥而不舍地把姐姐喚醒，吩咐該起來挑花邊了。再比如早晨或午飯后，姐姐要去上學了，母親還會一半央求一半命令地對姐姐說:再給我挑N根線。等姐姐終于挑罷第N根線，母親覺得還有些早，又會改口說:再挑S根線，你就盡管去吧。

據說姐姐在學校里，被老師“請”出教室門外罰站的時間幾乎超過了坐在課堂里聽講的時間，原因是姐姐上學經常遲到，還有每次檢查家庭作業時，總是什么也交不出來。挨罰的次數多了，姐姐也漸漸地不以為意，到了后來，竟生出在罰站時偷偷挑花邊的念頭，因為老師在里面上課，不大會出來管她。只是花邊太大了，拿在手里比較招搖，于是就在褲袋里鼓鼓地塞兩個尼龍絲球和一支鉤針，一旦老師有“請”，便偷偷地躲在那里給我們，也給她自己勾手套和圍脖。記得有一次期末，姐姐拿了張分數欄內都寫著紅字的成績報告單回家，“還有比我更差的，”向父母報告成績時姐姐又補充說，“那個人只有30多分和0分。”這件事后來一直被我和哥哥嘲笑，在兩門功課都不及格的姐姐面前，幾乎每個學期都能評上“三好學生”的我和哥哥，是很有優越感的。

姐姐勉強讀到小學畢業，但在村子里也已算不錯，許多跟她同齡的女孩子，連小學都未能畢業，后來都進了掃盲班。阿雅是姐姐他們班里唯一升入初中的女同學。有一天傍晚阿雅放學回家，路上淋了雨，僅有的一條褲子濕透了。第二天早上，這褲子還未干，阿雅就呆在家里挑了一天花邊。到了第三天，阿雅已不愿意再穿著僅有的一條褲子去上學了。

輟學后的阿雅經常帶著竹椅和花邊來找我姐姐與組里別的女孩。她們會唱流行歌曲，會唱越劇“姑娘，請喝下這杯暖肚湯……”會唱蓮花落《晦氣鬼告狀》和《唐伯虎點秋香》，湊在一起，比母親她們那一輩人更熱鬧。她們當然也會講一些家長里短的話，在背后評論某個人或某個家庭，現在想來也覺得頗有意思，那不過是群只有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卻裝著很老練的樣子講著人情世故。如果能有一只木殼收音機伴隨著她們，這日子就鳥語花香了。

這些年幼的挑花女，她們雖然像樹枝一樣，已經歷了一次相差無幾的人生分叉，但每個人的家境不同，遭遇也還總會有所區別。家境好一些，父母也比較開明的，會讓她們把自己的挑花錢攢起來，留至將來出嫁時所用。迎親隊伍從女方家里開拔時，新娘子的嫁妝似乎比其本人還更受關注，村人們總是以所嫁棉被的床數來衡量嫁妝豐厚與否，倘能數到20，便奔走相告，數不到10，人們也紛紛相互告知，只不過壓低了聲，然后得出結論:此女每個月的挑花錢必定都貢獻給家里，用來造房子或幫助兄弟成家了。

當然，花邊錢也沒有現拿的，有的要拖欠幾個月才能拿到手。我讀小學一、二年級時，每學期一兩塊錢的書費，班里許多同學總要快期末了，才交，中間老師屢次催討，幾乎每個人都會這樣答復:我媽說等拿到了挑花錢就給你。現在看來，挑花報酬是極低的，但在那個計劃經濟年代里，對于許多沙地人家，還是一筆重要的經濟來源，所以沙地女孩一旦嫁人，在夫家大多比較強勢。

我自幼貪玩，讀書識字后，又癡迷武俠小說和連環畫，十多歲時，依然連最基本的花邊針法都還不會，甚至都不會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麻利地打結、往針眼里穿線。“以后誰要你啊!”母親不止一次地朝我嘆息。

好在盛極一時的蕭山手工花邊，此時已開始走向沒落。越來越多的鄉鎮、個私企業召喚著大批大批的挑花女紛紛從花邊里走出來。曾經的二十萬挑花大軍，如今只剩下一些年逾古稀的老太太。那些還打著“蕭山花邊”品牌出售的，基本上都已是機制花邊。機制花邊不及手工的精美，況且物總以稀為貴，蕭山手工花邊漸漸地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緬懷，保護的呼聲也越來越高。2005年，蕭山花邊作為全區唯一的民間藝術項目被列入浙江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據說某鎮還高調宣布要專門創辦花邊藝術培訓班，使蕭山手工花邊能永遠流傳下來。

但是這些，似乎已經不關曾經的挑花女們的事，她們要關心的，只是養家糊口的事，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依然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