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部
一
被太陽灸熱過的大地,到了午夜時分,熱氣才漸漸散去,下弦月給廣袤的天幕染上了淺淺的清輝,宇宙間鋪滿了柔和的顏色,籬笆上的瓠葉在微風中輕搖,院后草叢中的“紡織娘”嘖嘖歡叫著。
足足折騰蘇泉半個月,忙得上下翻飛也三天了,此刻鬧洞房的人走了,歡喜不盡的媽媽,被他勸去歇息了。笑也笑了,鬧也鬧了,喜事已告一個段落,絢爛的彩虹就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
蘇泉在廳堂停留了片刻,重溫剛才在眾人擁簇下喝“夫妻酒”的情形,坎家坪——在這個偏遠的鄉(xiāng)下,還保留一個為難新郎、新娘的習俗,那就是讓新娘嘴里含著酒,在接吻時注入新郎口中,以此表明小兩口自此始互為依存、甜蜜相愛。不曾經(jīng)歷豈知其難,常常踮起腳來兩唇一碰就鬧癟了氣,讓酒溢出嘴角,因而挨罰。
竹玉子卻很順利,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ё√K泉的脖子,蘇泉的大嘴迎著她的小嘴,當那口在她嘴里溫過的美酒注入他口中時,他嗅到了她的芬芳,擁有了她甜蜜的嬌羞。
蘇泉閂上門,上了樓,腳步很輕很慢。
新房布置得十分漂亮,日光燈照得晃若白晝,靠墻的櫥柜,面窗的寫字臺,兩口裝滿新嫁衣和布料的皮箱,還有收音機、熱水瓶、臉盆等,每一件都表明親朋戚友賀喜的心愿:新婚燕爾,良宵喜慶,他倆是天作之合。
竹玉子——也就是蘇泉的新婚妻子,已放下蚊帳——她睡著了么?他脫了外衣,感到一股抑制不住的氣血往上躥,擊懵了大腦。他的每個動作都變得遲緩而膽怯。
竹玉子臉朝內躺著,薄被蓋了她的下半身,露出渾圓的肩背,蓬松的秀發(fā)遮了枕下一大片。想必是剛才喝了酒的緣故,壓在腰際的胳膊,露出白里透紅的肌膚,其睡態(tài)如同一只迷人的小白兔,把這穩(wěn)重的、已屆而立之年的男子給震住了。躺下來時,蘇泉拽了一下她身上的薄被,沒想到,這一拽無異于觸及電源,只見她的身子迅速彎成一條煮熟的蝦米,雙手緊緊護住腰身……這是個意外的情景,叫他難以置信的還有,新娘居然穿著四五條外褲……
在秘不可宣的新房里,這儼然是一種抗拒行為,“也許是姑娘在面對一個陌生男人時所做出的一種反應——自我防衛(wèi)吧?”蘇泉思忖道。如果不是一種變故的話,這是可以原諒的幼稚行為。蘇泉想起剛才吃“夫妻酒”時,竹玉子脈脈含情的目光和甜蜜的微笑,他的心情又緩了過來,輕聲問道:“玉子,玉子,你怎么啦?”她不作聲,讓蘇泉聽到她急促的喘息,身子因為抵御而更厲害綣縮著:“你難道想以死相逼嗎?!”竹玉子猛地坐起,聲音不大口氣卻十分強硬。
蘇泉躺著不再動,這猝然的變故使他不知所措,待他驚魂稍定,便也坐起來,說:“玉子,到底怎么啦?請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心里明白!”竹玉子瞪了蘇泉一眼,臉上露出兇狠的模樣,“你要是個聰明人,就別逼人太甚!”
說完竹玉子又側身向里躺下,身子彎曲,雙手緊緊護住腰身……
蘇泉是個硬漢子,此情此景,一切勿須多言,他爬起身來,穿上衣服坐在寫字臺前,輕輕地拉開一縫窗簾,窗外隨風搖動的瓠葉,簌簌作響的綠竹,這一刻在他眼里全都變成了搖頭晃腦的嘲笑,“紡織娘”和夜鶯的叫,也變得那樣刺耳嘈雜……
涼月窺窗,老母親睡著了么?
二
在童年那外債內災的年頭,父親吃野菜、蕉頭后鬧水腫,撇下一家大小離開了塵世,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像黃蓮一樣苦。直到近年來這個家才有點起色,不想新婚之夜又出了這檔子事,命運有多捉弄人的啊!
“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知識上差強人意,卻學得一身沉穩(wěn)干練的處世態(tài)度,在這點上讀書又沒白廢,沒有辜負媽媽對他的希望。
去年底蘇泉出手不凡,貸款收購了農(nóng)場的柑桔,個把月忙乎采摘和轉手批發(fā),從中牟利三千多元。
手中有了錢,正準備一連串的家庭建設的時候,姐姐為已邁進而立之年的弟弟介紹了對象。
“那妹子長得又俊又巧,心份也高。”姐姐說:“只是女方要彩禮怕不在小數(shù)目……”
“看中人就行了?!碧K泉似乎不把錢放在眼里。
“泉兒,你可別沖過了頭,看看這家的底子!”
媽媽盼媳婦盼孫子盼得眼都花了,可也沒有忘記讓人揪心的錢??磥砝先思也⒉磺宄鹤犹K泉懷揣著多少錢。
第二天姐姐帶蘇泉去相親。
只瞅了那妹子一眼,蘇泉便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敲米?,他非娶到手不可。
“不瞞你姐弟倆說,我的光棍兒子今年四十多歲了,討不到老婆不是沒本事,叫窮給鬧的!”此刻坐在蘇泉對面的是一個狡獪、瘦弱的老頭子,他疊腿坐在交椅上邊剔牙邊咂巴著嘴,接著說:“我家玉子呢,那可不是夸的,別說在石子彎拔尖,就是整個大莽山也是響當當?shù)?”
要不是那妹子太合蘇泉的意,他早就拂手而去了。
“誰說不是,哪家父母不操心兒女的婚事?!苯憬阋淮未翁嫣K泉應承老頭子的話,“你女兒我們見過了,我那一向眼界挺高的弟弟看來也是中意的。”
老頭子見狀,也就不客氣開宗明義了:“若中意得許下兩個條件,一是不讓外人知道有多少聘金;另一個是聘金的算法——玉子今年二十三,吃了我二十三年的飯,一天三頓,每頓一毛錢就行啦,供她念了七年書就算了。”
“一天三毛,十天三元,一月九元,一年九十加十八是一百零八元,十年一千零八十元……”當姐姐的扳著指頭算,還沒有算完便被這天文數(shù)字嚇呆了。
一聽還念了七年書,也就是說,那妹子是初中畢業(yè)生,蘇泉反倒沉住了氣。
“老伯,娉金兩千元怎么樣?多就娶不起啦。再說,您老也不能眼睜睜見女兒一嫁出去就喝西北風呀!”
老頭子沉吟了半晌說:“兩千就兩千,可別怪我沒嫁妝送女兒出門?!?/p>
“不怪?!碧K泉再次大咧咧地。
一門親事就這樣訂了下來。
那天說完親回家,出石子彎一里地的時候,從路邊榕樹后閃出一個姑娘來,竟是竹玉子,指著蘇泉說:
“你過來,我有話問你?!?/p>
離開姐姐幾步后,竹玉子說:“你真的想娶我?”
“真的。”
“鐵下心來了?”
“我太中意你了,所以當場就決定了。”
“你難道不怕這是在自討苦吃?”竹玉子站在離蘇泉只有半步遠的地方,死死盯住他看,“日后后悔了,可別怪我!”
竹玉子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一次次回味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何,蘇泉既恨不得馬上把她娶過來,又感到心中有些許的不踏實。
三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夏天。這個叫蘇泉的男人度過了一個滋味雜陳的新婚之夜。
一覺醒來,蘇泉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寫字臺上睡了——一直到天放亮。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在他身上蓋了一件毛毯。盡管如此,在這個夏天的新婚之夜,蘇泉還是著寒了,一伸腰喉頭癢得就像有條蟲子爬上喉嚨,便連續(xù)打了兩個噴嚏。
噙著被擠壓出來的蒙住雙眼的淚水,蘇泉感到自己的身子有點虛晃?;ū蝗彀孜脦?,桔黃櫥柜,大紅雙喜,通過梳妝臺上的那面明鏡,仍在向他炫耀著新房里夸張的五顏六色。各種鮮艷的顏色,此刻已不再表示喜慶而是對他的諷刺。
被褥蚊帳,已疊好掛起。在蘇泉迷離的眼中,首先顧及的是母親——做為兒子,他不忍看見母親剛剛舒心稱愿又轉喜為悲。面對昨晚的情景,蘇泉一下子麻木了,他尤其怕的是這個脆弱的家又起波瀾而對媽媽造成傷害。
就在這時候竹玉子砰砰地上樓來了。她的腰間圍著布兜,燙發(fā)撩到耳后,小巧的鼻上沁滿了細密的汗珠。
“你醒了?”她的目光落在蘇泉的臉上,關切之情就像一對小夫妻。蘇泉本來想給她一個難看,但他聽見樓下傳來一聲壓抑的咳嗽聲。
“等會兒到樓下去,在媽媽面前繃著臉對你可沒好處?!敝裼褡诱f,“我可是打心眼喜歡媽媽的。”
竹玉子居然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叫蘇泉的母親媽媽。昨晚的事竟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也看不出她初來乍到那小心翼翼的心境。
蘇泉下了樓,一杯清水,注上牙膏的牙刷,還有毛巾,半盆溫水,一切都替他準備好了。蘇泉慢吞吞地盥洗起來,享受婚后這種特別的“美好”。透過眼角的余光,他看見站在角落里不知內情的媽媽那滿意的笑容。
“媽,你說飯桌擺到中廳敞亮點,可不可以?”
“好,好,好?!?/p>
漂亮、整齊、勤快的兒媳婦,干什么都讓人覺得順眼。這天大早,喜滋滋的老人家給自己梳了個荷包髻,上了茶油,顯得特別精神氣。
吃飯的時候,三人圍在小圓桌上,吃昨天宴席上剩下的東西。竹玉子適時而小量地夾菜給媽媽,也不失時機給蘇泉添飯。讓蘇吃驚地看到,甜美一直都沒有在她的眉宇中消失過。
她可真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媳婦兒啊!
四
過午接連下雨,入夜十點鐘,淺淺的涼意充滿了鄉(xiāng)村人家,漫天飄落的雨點,仍在瓦片上磕響著。要是往時,這樣的外景內情,在被窩里有多么的舒適安逸啊。
“你今晚也睡床上吧,守住規(guī)矩不動手動腳就行?!?/p>
“你想通了?”
“不,我要你當我的哥哥!”
蘇泉想起竹玉子一整天的表現(xiàn),讓他感到事有轉機也說不定。于是脫下衣服,撩起蚊帳爬上床,但見床上人與昨晚迥異,不免一陣欣喜,貓腰緩緩的湊近前去,就這樣把她給驚醒了,雖“啊”的一聲剛要出口便被她警覺地咽了回去,但驚恐萬分坐起的她,一只腳“砰”一聲砸在床板上。
“泉兒,怎么啦?”
樓下傳來了媽媽多此一舉的聲音。
“媽——沒什么?!易隽藗€夢。”
蘇泉的心里滴著血,萬分沮喪地應著,媽媽沒有分辨出什么來,惡夢剛醒也會使嗓子變啞的。
“你走吧,明天就離開這個家?!?/p>
蘇泉已感到自己再難容忍。聲音不大,卻要自己、要她作出抉擇。
竹玉子吃了一驚,她顯然沒有這方面的準備,但又很快平靜了下來。她說:“我是要走的,不過不是現(xiàn)在。白天我會暫時當好你媽媽兒媳婦的,可在夜里你要敢動我一下,我就一頭撞死!我曉得你是個厚道男人,知道怎樣孝順媽媽也知道怎樣包容我。等時候一到,你我再行商議,讓我竹玉子走得雖無情卻有義……我寧愿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p>
竹玉子是有苦衷的,但她不便告知身邊這個男人。這女子怕是有心上人了,卻又拗不過家人的逼迫,才這樣身處險境還想扭轉形勢。這些天來蘇泉太累了,面對這個既脆弱而又強大的“妻子”,他只有讓自己的意識模糊過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竹玉子伸過一只手來,撫摸著他的脊背,喃喃懇求說:“蘇泉,我知道你是好人,就當我的哥哥好嗎?……”
夜已深沉,蘇泉不愿自己醒了,他只想讓時間消失,讓自己睡過去。
“小兩口”就這樣背對著背睡著,各守著自己一半的“領地”。
五
至此蘇泉總算看明白了,竹玉子要和他白天里扮演一對讓人羨慕的美滿小夫妻,在夜間則形同兄妹,各不相侵,就像在演一出戲。蘇泉讀懂了竹玉子的天真和自私,竹玉子在拿他當過渡,拿他的犧牲去換取她的人生目標。本來,洞察了“此中的深意”后他應怒不可遏才對,可經(jīng)過幾個夜晚折騰,在他不知內情的媽媽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下,透過竹玉子強硬的外殼,他體會得到她此刻其實更是一個孤立無援的弱女子。
蘇泉想過以蠻橫的手段去制服竹玉子。只是一旦放開手做了,竹玉子仍然至死不從的話,如此一來必定釀成惡果,那牽涉到的兩個家庭的所有人都將付出慘重的代價……
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蘇泉一直在強迫自己能靜下心來學習那本飼養(yǎng)長毛兔的知識大全。可每當這時候,他又會不由自主地做出這樣一個假設:如果竹玉子是另一種心態(tài)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白天,竹玉子是一個能干的體貼入微的妻子。蘇泉把目光放在左鄰右舍的一對對夫妻中搜尋,他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夜里讓他心寒的情景,她是一個多好的人啊!
夏收早該開鐮了,婚后第四天,竹玉子和蘇泉一起下地割稻子,還沒有娶上她前分到的二畝多地,收割兩天,翻土耙地兩天,再插兩天秧,談不上多辛苦勞累。蘇泉的手硬梆有力,她的手靈活輕巧,都是干活的快把式。
竹玉子要他用扎在腰間的汗巾擦汗,那張臉被熱氣逼得通紅。蘇泉在她喝過的水壺上喝茶,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又有了一番滋味莫名的感慨。
收工的時候,他倆的腳步在村口遲疑了一下。
村西頭那家獨立的小院。西面的圍墻爬滿了藤蔓,上一個下一個結著瓠子和苦瓜。墻外的翠竹,在微風中輕擺梢頭。打圍兜的媽媽正在院子喂雞,白的、黑的、黃的雞,掙脫了竹籠子,向食槽沖去。
竹玉子說:“我知道你想依南墻搭一溜棚房喂養(yǎng)長毛兔對不對?”
蘇泉沒有否認。
“你根本就不是個楞頭青角色,穩(wěn)重、有頭腦,又何必如此匆促就想把我娶過來?”
“講第二遍相同的理由有意義嗎?”
“可我有人相信我,而你就空負虛名了。”
“你!”蘇泉勃然變色,撇下竹玉子邁開大步,很快繞過院子往后山去了。
毫無疑問,這話正好擊中了他的痛處。望著蘇泉遠去的背影,竹玉子說得輕松,實際上更是感到酸楚,心里非常難受。
六
窗外是滂沱大雨。這天下午,本來蘇泉想到外村買幾十只兔苗,無奈天不作美,給這雨攔住了?;仡^看見竹玉子正在鋪床鋪,是那樣專注細心,窗外風雨的喧囂,似乎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礃幼铀姆阑家庾R淡薄得很了,脫了衣服,哧溜上床,放下蚊帳,想必又側身躺下了。
“玉子,你下午好像有什么心事?!?/p>
“本來想告訴你我表哥來過的,看你漠不關心的樣子,也就算了?!敝裼褡诱f。
“你什么時候走?”
“還沒想好?!闶堑炔患耙s走我了?”
“我敢說日后你的這個表哥,肯定不如當初在你心目中的可愛。”
“你憑什么這樣說?我信得過他!當然咱倆打個賭也是可以的,要是他果真變了,我就回你身邊,到時候可不許你拒絕我!”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經(jīng)過這些天,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是藏有故事的。可不可以講講你的羅曼史?”竹玉子撩開蚊帳,露出一張好奇的臉。
好些天過去了,慢慢發(fā)現(xiàn)做不了夫妻,卻還可以交談的朋友。
蘇泉于是沉入回憶,慢慢的講了起來。
“我十九歲那年去崠子壩建水庫,填方質量檢查組就在女營的旁邊,我看見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姑娘總是眉頭緊鎖,坐在工棚下發(fā)呆,在整天嘻嘻哈哈打鬧的姑娘堆里顯得心事重重,很是憂郁。后來我才知道,她家庭成份是地主,擺在她面前只有一條路,這就是日后到婆家去做媳,婆家的小姑子到她家來當嫂,這情形就叫“姑換嫂”,而工地解散的日子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無力反抗,因為年已三十又三的哥哥整天吊喪著臉,多病的雙親跪在她的面前,求她行行好,為了接續(xù)祖宗香火只有委屈她了……
“有一天,我到工程指揮部要一名炊事員,于是選中了她——貞子,還為她加了工期,拖延了婚期。貞子做飯,還替我們填方質量檢查組的六個人洗衣服。貞子總是一聲不響,她很感激我,我們分頭在大壩上檢查填方,總是在我喉嚨冒火的時候,她手上拎著一壺開水,出現(xiàn)在我面前,當我要和她說句話時,她早已扭頭就跑。一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在疊得整齊的衣服里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求求你,不要靠近我,也不要和我說話,我是黑五類的女兒”。一時間我果然不敢再鬼使神差地到僻靜的地方去尋找貞子,但我在暗地更周到地照顧她,我曾經(jīng)借口生病把電影票送給她(后來才知道她怕連累我也沒去看那場電影),后來我還把補貼的茶水費勻一半給她。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在那張默默無語、充滿憂傷的臉孔下,貞子漂亮、伶俐,只是她一雙明亮的眼睛經(jīng)常被淚水蒙住了。
“后來,我的眼睛,我的心里,發(fā)展到無時無刻都在跟蹤她的身影——這個叫貞子的姑娘……
“不幸地是我的小伎倆被指揮部發(fā)覺了,責令我這質量檢查組組長去拉板車,而“拉攏腐蝕群眾”的貞子,遭到遣送回村的懲罰……
“那天深夜,我悶悶地走出工棚,和貞子朝不同方向擦肩而過,我的背后像是長了眼睛似的,知道她停住腳步,‘蘇泉哥,是我害了你!’‘你說什么話!”我正要安慰貞子,她繞到我的眼前,趴在我的胸坎上抽泣,我盡力地勸她想開點,她就像沒聽見,仰起臉,癡癡地望我一陣,說,“蘇泉哥,……你知道我不能……”我怕被人發(fā)現(xiàn)和貞子的這個約會,連忙把她拉到工棚底下的一個角落,這樣一來貞子就不管不顧了,她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蘇泉哥,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晚上,你要我怎么樣我都依……”我一驚,推開了她,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著,她坐在地上那樣孤立無援的情形……我不想那做,那樣做對貞子而言肯定是滅頂之災……”
“后來呢?”
“后來,我聽說她死了……”
“死了?為什么?”
“具體情形我不清楚,但我敢肯定她死于既不愿屈從又掙脫不開的兩難境地……”
蚊帳里再沒有聲音。蘇泉點了一支煙,咳了起來,竟咳出滿眼窩的淚水。
那張薄被,仍是他們的疆界。自結婚至此,蘇泉都盡量不動彈,他不想破壞一個對于別人仍需完美無缺的姑娘。并且,不知內情的媽媽更需要這種“美滿的寧靜”。
更深時節(jié),蘇泉聽見竹玉子從喉嚨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她在做一個被壓抑的夢。
猛然間,她的雙手亂扒亂抓起來,揪住了他的衣服,朝他擁過來,一邊哼哼唧唧的,一邊忘情地叫著:“表哥,表哥……”
不久后,在夢魘中的竹玉子終于平靜了下來,像貓一樣酣睡在屬于她的地方,擠在中間的薄被又筑起了一堵墻……
七
從開始到完婚,可憐的媽媽還不知道花掉兒子近三千塊錢。但讓蘇泉懊惱的并不是這個,而是這種演戲般的關系。一想到總有一天要讓母親知道,讓外人知道,蘇泉便痛苦萬分。
蘇泉決沒有料到的是,婚后的第七天,竹玉子就悄然離去了。
在寫字臺上,有一封她的辭別信。
竹玉子的辭別信,蘇泉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后,他覺得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她那樣做。
她的信是這樣寫的:
“泉哥——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反正你蘇泉就我的哥哥,親哥哥!
“昨晚我做了夢——我夢見他了,那個自稱我表哥的人,我們抱在一起親著,無言地傾訴著……然而,我摟錯了人,夢中是遙遠的他,而伸手可及的卻是你??磥砦覍δ愕姆谰€沒有了,處在甜蜜夢中的我,摟住的是你……但畢竟是夢,白天和黑夜只有一紙之隔,這種轉變太急促了,我咯登醒了,竟是在你的懷里!我沒有驚叫,我早已找不到折磨你的力氣了,反而想得到你的溫存,盡管只是片刻!泉哥,我靜靜窩在你懷里,在這個時候,你要是順水推舟擁有了我,我將不再反抗,因為你已經(jīng)心力交瘁,六七天來你就是以哥哥的心態(tài)在呵護著我,雖然不能得到我的心,但……
“然而你沒有,你把我當成一個在你懷中睡熟了的小妹妹,輕輕地抱起放在一邊,蓋上被子讓我安睡……
“此時此刻,我更相信你曾經(jīng)擁有的愛情故事是真的。
“因為,熱戀過你的姑娘——貞子,她正是我的親姐姐……我的親姐姐……然而,她死了,就像經(jīng)秋的紅葉,等不到春天便遇冬殘飄零了。姐姐臨死時給了我——她從小積攢過來的一百三十多塊錢,要我念書,長大了不再走她那條路,不要像她一樣脆弱,沒有說話的權利……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姐姐除了要以身換嫂之外,還有與你一段苦難的、并以悲劇告終的愛情……
“十幾年前年過三十歲的大哥因為家庭成份,為了成親使姐姐遭了難。十幾年后我的父母又跪在我面前,我那可憐的大哥面目蒼老,除了買賣婚姻已別無他法。你說我大姐無力反抗,可我呢,反抗就意味著一個家毀了。雙親把我當商品一樣賣出去,用更高的價錢買進兒媳婦……
“我大哥的親事迫在眉睫,我的‘標價’嚇跑了無數(shù)人,你怎么就如此輕易就上鉤了呢?那時候,我一想起被摧殘的姐姐,就任何人都得不到我的同情!我輕而易舉就抓到你的弱點,你這個可憐的哥哥!在我還沒有接受并報答你的愛時,你對媽媽的愛勝過于我,這樣,黑夜在我的身上就有一張長滿尖刺的強硬外殼,白天我就有了鉗制你的本錢……
“對未來,我心中無底,但有信心。我竹玉子決不賴賬,用不了多久,我將賠償你的一切經(jīng)濟上損失……我堅信我會的,堅信會實現(xiàn)我們的全盤計劃!
“唯一使我擔心的是你媽——也是我媽!有朝一日,她老人家若能原諒我行為的話,我將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原諒——相信這個日子來得不遠——這個日子就是當你找上比我更好的媳婦那天……
“好了,再見了哥哥!我的親哥哥!六月二十六日,竹玉子?!?/p>
“泉兒,泉兒。”老母親在樓下叫他吃飯。
是的,該下樓去了,吃完飯也該下地了。
母親,可什么還都不知道呀!
下 部
八
到了,終于到了,終于來到宏哥的身邊。在那七八天的時間里,竹玉子外表輕松,實際上心弦每時每刻都繃得死緊。此刻意志一旦松懈,所有的困乏便全都灌注在她身上。她走了很長的山路,疲勞,還有擺脫困境的興奮,身上的汗被風吹涼了,她哆嗦一下便虛晃晃的天旋地轉起來,躺下后開始頭痛,并且越來越厲害……
竹玉子終于把宏哥等回來了,兩片頭痛藥合著涼開水吞了下去。
這是黃昏時刻?!澳闼煤盟挥X就好了?!焙旮绨阉錾洗玻w了一張薄薄的毛巾被。
宏哥沖她咧嘴一笑,走出房間時回頭掩上門,下樓去了……這是她最后能夠感覺到的情形。
一個鐘頭后,當天地間萬物盡歸于夜色的時候,房間的門就又被輕輕推開了……
我竹玉子這樣算逃嗎?
七八天來竹玉子強撐著當了“新娘”,和那個為了娶她花巨額聘金的蘇泉結婚。他大手大腳宴請親朋好友,把結婚場面搞得熱鬧鋪張。然而,為了心上人,同時又不能拋下行將破敗的娘家不管,竹玉子決心最后一次報還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采取了冒險行為。竹玉子抓住了蘇泉孝順老母親的致命弱點和他品性的寬厚,實現(xiàn)了自己的計劃。七八天的洞房花燭,竹玉子沒有讓蘇泉沾邊,她依然是黃花閨女,到了這一天,她這個“婆家少女”,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了坎家坪……
我竹玉子這樣算逃嗎?
當竹玉子又一次這樣捫心自問時,她嘴唇抽搐,再也抑制不住渾身的痙攣。面前出現(xiàn)了為娶她而造成巨大花銷的蘇泉:那個空負其名、被痛苦折磨得疲憊萬分的男人,還有他不知內情的媽媽,從心懷無限美好到轉瞬成為泡影的現(xiàn)實……
不管怎么說,自竹玉子從坎家坪一腳走出,越過大莽山,走了二十多里藤蔓交織,蓬草拘足的小路,一路上心焦氣躁、匆匆前行的驚惶身影,她是地地道道逃出來的呀!……
還好能望見不遠處的楓林村了。她的腳步遲疑了,找一個土墩坐了下來。
竹玉子嘆了一口氣。長時間繃緊的神經(jīng),身上的皮肉就在這一瞬間松懈下來,就像虛脫一樣感到四肢無力。
到如今,她擁有的仍舊是潔凈無瑕的身子,為自己美好的未來;她拿什么作賭注為她的宏哥鋌而走險?青春?苗條姣好的身子?不,她依舊是她,什么也沒有丟去!……
竹玉子想起自己的姐姐。她僅僅多出姐姐就這么一點能耐,便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竹玉子站起身繼續(xù)趕她的路,楓林村才是她的目的地。眼下她的宏哥并不在家,還在外縣豐浦搞承包,工期緊迫,三天前抽空從百里外到坎家坪看望她,卻撲了個空。這給她一個有力的敦促——她提前行動了。宏哥得大后天才回來的,但不要緊,她曾經(jīng)像撒花的仙女一般到過他家,似乎把明媚的春光也帶來了,一家人喜上眉梢的情形讓她難以忘懷。
楓林村房舍不多,又各建各的,看上去凌亂卻精致。宏哥家吊腳樓的后窗,正好能望見不遠處大莽山陡削的側峰。剛才她走的就是那條羊腸小道,自山頂上延伸而下。走進密林后她在那棵頂天立地的楓樹下停住了腳步,雙手摩挲著它的軀干。仰頭望去,枝丫上的喜鵲窩一回被攪,已在更高處筑上了。
秋冬之交,媽媽的哮喘越發(fā)厲害了。痰氣上涌時,她雙手抓住床沿,胸腔如同風箱,在哮喘中艱難吐納著呼吸,落下一副皮包骨頭的空架子。竹玉子總是夾雜著不安、難過、可憐的淚水凝視著媽媽,累年的病痛,很難想象媽媽是怎么熬過來的。而她的爹對此竟無動于衷,依然吞云吐霧抽他的煙,有滋有味喝著他的小酒……
竹玉子一口氣走了二十多里路,來到楓林村。
據(jù)說在這棵楓樹筑巢的喜鵲,清明前后會飛到大莽山頂?shù)膽已虑捅谌コ砸环N叫“玉觀音”的苦茶,取它屙在巢里的糞便煮水喝了,具有祛痰益氣之功效,是治哮喘病的靈丹妙藥??蓱z的媽媽時常念及,可就沒有誰肯為她付諸行動。
站在楓樹下的竹玉子為難了,黑得像墨碳的樹干足有幾抱大,根本無法攀爬,只能仰頭望著筑在樹梢上的鵲巢興嘆。這就放棄了嗎,跑了幾十里卻要無功而返她又心猶不甘。就在竹玉子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聽到由遠及近的一陣男中音。
烏油油的發(fā)髻,
梳在你頭上,
那一對小親親,
鼓在你的胸口上,
兩彎俏眉兒,
輕輕把你給描上,
可巧個臉蛋,
把你給親上,
細細腰干,
把你摟上,
愛呀
在我心上……
“這么下流的字眼也敢唱!”竹玉子在心底嘀咕:“要是他以為四底下沒人,這種不雅的小調他還會唱個沒完沒了。”一時間,唱的人無所顧忌,聽的人倒臉紅耳熱了。
猛見一個漂亮姑娘站在楓樹下,他的歌聲戛然而止,沖她難為情地笑了笑。
“不知道能不能請這位阿哥幫個忙?”
竹玉子搶先開了口。覺得這個人她挺臉熟的,很快便認出他是比她高一年級的同學。在兜螺鎮(zhèn)中學念書時,她認得他,但不知姓甚名誰。
雙方都沒把書念完就回鄉(xiāng)了,此刻乍一見面,一個是俏盈盈的姑娘,一個是只穿背心短褲,身板結實的青年。
竹玉子的忙豈有不幫的道理。他從肩上取下麻繩,系一截木棍打斜身子甩出去,系著繩子的木棍準確地卡在枝丫上。他抖了抖麻繩拉緊,手攀麻繩,腳蹬樹干,輕輕巧巧的便爬上楓樹。
“喂,你別抬頭,小心樹皮掉進你的眼睛!”
竹玉子偏不信這個邪。不料抬頭看了一眼,便羞得滿臉通紅低下頭來。只曉得片刻后一包用他的背心裹著的“玉觀音”苦茶,從樹上扔了下來。
這天晌午,他又邀竹玉子到家里吃了一頓飯。竹玉子帶回家的“玉觀音”苦茶,媽媽吃了并不見效,她卻老大思念著他。
誰也不知道,在二十里外的楓林村,有一個英俊的小伙子是她竹玉子的心上人,經(jīng)常相約在附近圩場上碰面……
為了他也為了自己,此刻的竹玉子已困乏不堪,在意識迷糊中沉沉睡去……
九
是的,竹玉子和宏哥相識了……
兜螺鎮(zhèn)是石子彎和楓林村的中間地帶,各走十多里路到兜螺鎮(zhèn)約會天公地道,誰都不占便宜……
宏哥賣筲箕、笆斗、簸箕、笪席、畚箕、大小匾……他會編許多種竹器,是一個很能干的篾匠。竹玉子每圩兩捆草袋,簡單得很,到國營收購站一賣就完了。她賣完草袋就去替他守攤子,宏哥去做另一筆生意。宏哥每圩都附帶著做棕衣、茶葉、兔毛。從楓林村再往深山走幾十里,有個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叫凹寮,賴此三類及毛竹生存。村民純樸不懂生意經(jīng),趕圩對他們而言也相當不易,到最近的兜螺鎮(zhèn)也得來回七八十里,別說身挑著擔子,即便空手走那崎嶇小路也艱險重重。心眼靈活的宏哥成了他們的中轉站和買賣的代理人。
凹寮人公推一個叫順達子的黑乎乎漢子,負責圩前日把山貨野物挑到楓林村。物件輕時,順達子兼挑一百八十斤的毛竹送給篾匠宏哥……
有一天她問:“為什么山貨野物順達子他們賣不好價錢,就你行?”
宏哥說:“順達子他們長著又厚又重的舌頭,別說看透行情,連話都說不利索,如今做買賣,你不長機靈點,只有挨宰的份?!?/p>
“要山里人長機靈也太難了。”
宏哥說:“比如收購兔毛,供銷社和外貿(mào)公司都設收購站爭生意,外頭還有到處走動的小商販,只要多留心我就能賣好價錢?!?/p>
“原來要害在這兒!”
自此后竹玉子逢圩必趕。宏哥喜歡變換攤位,每次被找到時,都有一杯茶或桔子水在等著她。
終于有一天,宏哥對她說:“玉子,肯不肯嫁給我?”
竹玉子哪有不愿意的道理。那一天她充滿了幸福。
十
是的,她竹玉子和宏哥就這這樣相識了。每次私下感念起那棵老楓樹時,她都稱它為“月老”——他倆的緣分就起源于此。
從相識到熱戀,竹玉子漸漸了解了宏哥的志向——等他有了足夠的原始積累,他就要往城鎮(zhèn)發(fā)展,把生意做大。竹玉子知道自己不能動宏哥“原始積累”念頭,可家里的父母、哥哥都已經(jīng)急火攻心不能等待,她只好鋌而走險。幸好當了七八個日夜的新娘,她依然完美無缺,并從“婆家”成功出逃,來到宏哥的身邊。
她竹玉子就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在宏哥的身上。
本來她竹玉子應該先回一趟娘家,可就在這一天她年逾四十的哥哥用上嫁她的兩千多塊錢作聘禮娶了親,正在歡天喜地舉辦婚禮……
多好啊!她竹玉子跌跌撞撞走下最后的一段坡道,跳過小溪里的壘石,回頭放慢步子,理了理頭發(fā),才再前行。
正在田地里拔草的珠子眼尖,叫住她說:
“玉姐,哥等你呢!”
“不對吧,”她對珠子表示懷疑,“你哥不是去豐浦了嗎?”
“他是大昨天半夜里趕回來的。”
十一
站在吊腳樓的窗口,望得見她來時崎嶇的小路,望得見那棵依舊枝葉茂盛的“月老”樹,聽得見樹上啾啾的鳥鳴和它們底下潺潺的流水聲……
算來已是住在楓林村的第三個清晨了。
竹玉子癡癡地遙望著。她的宏哥端著一大海碗的雞蛋湯伺候一旁。
“順達子走了嗎?”她問。
“別提他!那個黑鬼;就賴著不肯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坎家坪那天見不到你,我去了豐浦。轉念一想,你在坎家坪一定呆不久,就連夜趕了回來。第二天正好是兜螺鎮(zhèn)的圩日,那黑鬼又帶出來二十多斤兔毛,我順便替他賣了,沒想到不出幾天,兔毛的價錢,來個每斤五十塊到一百二十塊的大漲價,也沒想到那個黑鬼昨天竟來誣賴,說我一口氣吃了他們半數(shù)的錢……”
“你不知道會漲價嗎?”
“我也只是聽到風聲,哪知道來真的。”
“豐浦你不再去了嗎?”
“不去了?!?/p>
“那——工錢怎么算?你不是說不到工期不發(fā)給工錢嗎?”
“你忘了我是包工頭啊,合同的定金就我口袋里兜著哩!”
“多少?”
“一千二百塊?!?/p>
“一千二百塊!”竹玉子吃了一驚,光定金就有這樣的數(shù)目,可見工程不小啊!“可你這個當包工頭的帶著定金跑了,底下那幫干活的怎么辦?”
“不是還有雇主嗎?”
“可你拿走了雇主的定金,害了干活的一幫人!”
“是那個雇主先玩花樣,工程干了一半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頭了?!焙旮缯f,“所以我必須拿走我該得的那一部分?!?/p>
難怪順達子會死賴著,原來是二千多塊錢的干系。
“我知道大昨天夜里,你在藥里做了手腳!”
“你一覺醒來的樣子,都把我給嚇壞了?!币娭裼褡拥目谖羌认褙煿?,又像開玩笑,一時讓他感到心中無底。
“趁我不備下手,哪是男子漢行徑!”竹玉子既像在自言自語,又有認命的成分。
宏哥說:“我看你太累了,加了三片巴比妥,只想讓你睡安穩(wěn)點,沒有別的意思?!?/p>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
“玉子請你原諒,在此之前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全都屬于我……”
就在這時候,順達子沖上樓來怒目逼視著這個貪了凹寮人錢財?shù)娜?,跺了一腳,狠狠啐了一口,這才甩手離去。
宏哥難為情地笑笑,罵道:“真他媽的愚昧透頂!”
十二
“順達子,你好大火氣!”
“你要干什么?”小路上,順達子在吊腳上見過的姑娘擋住他的去路。
“我只想知道宏哥是怎么個狼心狗肺法?有什么證據(jù)說他平白無故吃掉了你們千把塊錢呢?”
“我打聽過了,他賣的不是鎮(zhèn)上兩家收購站!”
“這又說明得了什么!”
“他是事先知道要漲價的消息,半夜三更從豐浦回來按原價從我手接走兔毛,在家里放幾天,等漲價了再賣出!”
看得出,順達子代表了凹寮人的意見,道理很簡單,這就是鐵證。
竹玉子從小路折回,走到那條清澈的小溪時,她的宏哥正好迎面向她走來。
“你干什么去了,害得我好找!”
竹玉子指著身后那棵老楓樹說:“跟‘月老’說悄悄話去了?!?/p>
只幾步,宏哥便走到竹玉子面前:“我們明天就去豐浦做一筆買賣,順便帶你去逛逛縣城?!?/p>
“逛縣城雖好,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吧,沒問題!”
“我們從楓林村這邊翻過大莽山,在兜螺鎮(zhèn)乘車去豐浦縣城?!?/p>
這算什么要求,宏哥沒多想就答應了。
十三
這一次,竹玉子沒有讓她的宏哥如愿。
“我腳一邁出房門,身后你就把門閂上,是什么意思?”
“我至少不該第二次上同樣的當吧?”竹玉子在門內答道。
這個夜,宏哥沒有到別處睡的意思,竹玉子突然喊口干。當宏哥下樓端了一杯茶上來時,房門早被竹玉子閂上了,說:“我已經(jīng)不渴了?!?/p>
“原來你在耍弄我!”宏哥很生氣,但又奈何她不得。
第二天清晨,宏哥沒有違背竹玉子的意愿,早早便踏上昨天她提出要走的路線。直到這時候,宏哥才體會到她眼睛里的桀驁不馴。
從“月老”樹下起程,走到交叉路口停下來,指著進入深山的小路說:
“這條就是去凹寮的路,對嗎?”
“去凹寮,就這一條還能走。”
“我看得出,順達子失去鄉(xiāng)親的信任,比死還難受。”
“他無事生非,我有什么辦法?”
“要是我沒猜錯,難道此刻背在你身上的不是那二十多斤的兔毛?”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問題是你沒有跟順達子說實話?!?/p>
“這不是實話不實話的問題,他們不懂生意場上的千變萬化,我利用這個時間差掙錢,并沒有欠他們什么道理?!?/p>
“可你失去了他們的信任。”
“失去就失去吧,要是按他們的道德標準做事,過幾年我的現(xiàn)狀就會跟他們一模一樣?!?/p>
走了一段歪歪扭扭的村道后開始爬山,很快便把他倆爬出一身汗。
宏哥說:“玉子,你今天選擇走這一條路,我怎么一直有一種慌慌怪怪的感覺?”
“不瞞你說,這些天來我做了一連串的惡夢。我?guī)状味疾坏檬欠^大莽山到你家的,今天我想再倒過來走一次,給自己一個交代?!?/p>
宏哥表示不明白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十四
到了半山腰,宏哥一屁股坐下來,點了一支紅梅煙叼在嘴皮子上吸。他抓一下竹玉子的手,沒想到這樣的熱天竟是涼的。
竹玉子說:“宏哥,對那個和我同床共枕了六個夜晚、空負其名的蘇泉,你有什么看法?”
“這個我倒沒有想過。不過,這個蘇泉要不是個老古董,就是個膽小如鼠的人?!?/p>
“你是這樣看的?”
“坦率地說,從玉子你身上看來,他肯定是一個憨厚過分的鄉(xiāng)巴佬。”
“和你的精明相比,蘇泉的確是憨厚過分了?!?/p>
“玉子,怎么會在這時候莫名其妙拿我和他相比?”宏哥只覺得自己又有一絲不安掠過心頭。
“放心好了,到了大莽山頂能望見他家的時候,我便會告訴你一切?!?/p>
十五
三天前從另一個方向上爬大莽山頂?shù)臅r候,竹玉子回頭望了一眼:
“留戀嗎?”
竹玉子這樣自問。
“沒有!”竹玉子肯定地回答了自己。
當竹玉子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剛又離開的地方,她的淚水一下子就下來了:她就這樣來了又要離開,心里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惆悵啊……
山頂?shù)娘L很大。大莽山的奇特就在于幾面山各有不同的顏色。要是深秋時節(jié),你就會在這面山看到被燒紅的楓林,那面山依然盎綠的叢林,還有茅草茂密另一面坡,氣勢,顏色,各有千秋。
回頭依舊能望見楓林村,卻看不清那棵“月老”的位置了;若隱若現(xiàn)的房舍,他家的吊腳樓在哪兒呢?
竹玉子的淚水和惆悵,讓坐在她身邊的宏哥一下子慌了神。
“玉子你別這樣,到底有什么心事,告訴我好不好?”
竹玉子朝坎家坪的方向望去,雙膝跪地,說:“你去坎家坪的那一個晚上,蘇泉對我說,你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信任我了……當時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會的,我的宏哥一定不會那樣!”
宏哥一聽之下,已感到自己有點發(fā)呆。
“我迷上了你的精明強干,拼了命愛上你,可你精明過頭了,我只好走了。”
雖然宏哥了解竹玉子的脾氣,知道事已不可挽回,但他還是說:
“等我賣出這批兔毛,我就有能力還清坎家坪那邊的‘債’了。”
“坎家坪那邊的‘債’,縱使你有一萬八千也還不了?!?/p>
“你是回石子彎還是坎家坪?”
“這個用不著你管。”
“我對不住你,以為……”
“你走吧,我知道憑你的心計會做成很多事,可我們的緣分盡了。”
赤日當頂,兩個人默默相對了很長時間。之后,宏哥就站起身走了。他下決心不回頭看一眼,但當他清楚到什么地方再回頭恐怕就看不到了,所以走了幾十步后,他便把脖子扭過去:
——竹玉子還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頭深深地埋入兩膝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