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少的人都抱怨說年味淡了。話里話外,似有抱怨人心不古忘了民族根本的意思。其實,“年味淡了”的原因,無非是人們的生活好了的緣故,大可不必提高到道德或倫理的層面上去討論。過去人們對年的期盼,有九成在于吃食上。吃的目的達到了,心情自然也就好了,年過得自然也就有意思了。所以,盼年的內容,無非是盼“吃”。而吃的內容,無非是一口人二斤半的米面、大黃米的黏豆包和一口或肥或瘦的年豬。而其中最具誘惑力的,當數年豬。
北方農村,家家養豬。在我老家那一帶,誰家要是不養兩頭豬,那一定被認為不是正兒八經過日子人家。在多數人的印象里,老家的樣子,就是三間(也許是五間)茅草房;河石壘砌黃土泥掛帽兒的矮墻,圍出一個院落;窗下面砌著雞架,緊靠雞架的是豬圈;豬圈前有一個小光場,一般都有一棵樹,或桃或杏。豬圈通常有兩個,一個較大,另一個較小。較大的一個是瘦豬圈,養的是瘦殼郎,一般不少于兩三頭。另一個是肥豬圈,算是豬的“雅間”,在瘦殼郎里分出一頭較大的養在里面。兩個圈里的豬吃的東西大不一樣。瘦殼郎吃的是刷鍋洗碗的泔水,剛有些渾,最多摻幾捧剁碎的青菜或是撒一層粗糠,豬的尖嘴插進去半截,從左到右一通猛撈,弄出“欻欻欻”的一片響,還吹出一連串的泡泡。相比之下,肥豬圈里的豬日子過得就滋潤得多。豬食是很精心地馇出來的,青菜兌棒子面,很糨,豬吃的樣子也斯文了許多,一口一口地,沒有“欻欻欻”的那種聲音,更吹不出泡泡。過了秋,入了冬,就要再加一把勁催肥。豬食里的青菜自然沒有了,變成了清一色的棒子面。條件好一點的人家,把“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的原理擴展到豬身上,半夜里起來尿尿,順便往豬槽子里添一把生棒粒子。夜靜,“咯嘣咯嘣”的聲音從豬圈里傳出來,很脆,很生動,聽得人心里舒坦。于是,不出兩個月,豬就氣吹似的肥了,襠里已經有了兩塊肥肥的贅肉。女人看了說,嗯,上膘了,有夾襠肉了。豬變得懶了,走動起來顯得費勁了,紳士似的在圈里踱。公社食品站的人開始挨家挨戶的看豬,動員人們把豬賣到食品站去。可人們不理這個碴兒,老婆孩子苦巴苦曳一年了,大小總得殺個豬,年不能過得太水嘍。
老家有童謠說:小孩小孩你別哭,進了臘月就殺豬;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殺年豬沒有固定的時間限制,有早到剛跨進臘月門檻的,有晚到二十七八大年根子的。殺得早的,必是有出了閣的住家女急著要回家,并且說,年前脫不開身兒,再來就得過了年了;殺得晚的,必是出門跑外的父子爺們兒有事絆住了回家的腳步。還有的,是女人舍不得。經營了一春巴夏,人畜都有了感情,一說殺豬,眼圈就紅了。說,興許還能再長點呢,正能吃的時候,等些日子吧。一等,就過了小年。眼見著左鄰右舍的年豬嗞嗞哇哇地叫聲越來越稀了,男人就下決心說,不能再等了,可得殺了。女人不再吱聲,開始準備捆豬的繩子,拾掇出在屋角里擱了一年的豬梃桿和刮毛;男人出去借打頭二百斤的鉤子稱,請殺豬匠和幫忙抓豬的人。
殺豬是技術活兒,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下刀的位置、深淺,都有說道。淺了,血流不出來,豬不死。過深了,血就噴到胸腔里,存膛血。聽說還有把豬殺“活”了的。看著是死了,其實是假死,等解開了繩子,它又突然蘇醒過來,能跑出多遠多遠,挺嚇人的。還聽說有的已把殺死的豬抬到了煺豬毛的鍋上,一瓢沸水剛澆下,那豬卻噌地跳起來,撞翻人,躥出門去,驚險無比。這話是聽村里的殺豬匠說的,真假不可考。老家那一帶把會殺豬的人叫殺豬匠。請殺豬匠不花錢,白支使。殺豬匠一個臘月閑不著,東家找,西家叫,只落得個好嚼頭。講究的人家,在吃過飯送人出門時,就把一個早準備好的紙包塞到殺豬匠的懷里,殺豬匠也不推辭,笑一笑,往懷里一揣,就走了。回家打開看時,或者是一方子煮熟的肥肉,或者是一截血腸子,也興許是一塊肥骨棒兒,孩子老婆也都歡歡喜喜地跟著解解饞。
殺豬這天早晨,女人老早的燒好一鍋沸水。男人在院子里放好一張方桌。殺豬匠和幫忙的幾個壯漢在一旁候著。女人用干瓢舀半下子棒粒兒,趴在豬圈門子上,用手晃出嘩嘩的響聲,然后倒在豬槽子里,算是給豬獻上一瓢“送行酒”。女人一邊看豬吃棒粒,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豬,豬,你別怪,豬羊本是一道菜,早去了早托生……然后,用剪刀鉸下一撮豬毛,丟在豬圈里,說是管“發”圈的,來年還能養得出好豬。
女人一轉身,四五個壯漢一齊跳進圈里,眨眼間,一人已抓住了豬的兩個耳朵,一人抄起了兩條后腿,一人拽住了豬尾巴。豬呢,只有扯著嘶啞的嗓子嚎叫不休,卻沒有半點掙扎的力氣了。片刻工夫,就被人家捆了四蹄,用一根杠子,只一悠,就悠到了豬圈外頭。然后過秤。兩壯漢抬秤,男主人把秤桿,很費力地把砣打平了。豬放在方桌上,男主人緊緊地掐住掛砣的細繩,幾個腦袋也都擠到一起來,從左數到右,再從右數到左,最后確定是一百六十斤(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大豬了)。男主人吸溜著鼻子,笑了,說行,沒擅長,秋天進圈時才五六十斤。然后,用眼睛尋找著女人,女人卻早躲到屋里去了。
說話的空當,殺豬匠早挽起了袖子,用一根細繩纏住豬嘴巴。取一截木棍橫穿進去,打兩個摽,攥在左手里。右手食指中指在豬咽喉處摁幾下。這是在探血窩,找下刀的位置。然后,一刀子下去,不用回刀,血就一下子噴出來,干凈利索。
小女孩拽著母親的衣角,躲在門旮旯后,扒著門縫往外瞧。男孩子膽大,手里攥著洋釘子或者是一截木棍,做出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們是在準備著薅豬鬃。豬鬃是豬脖子上邊長著的一溜粗而硬的毛,挺值錢的,公銷社收購。薅豬鬃要抓住火候,最佳時機就是豬將死未死的時候,晚了,豬身體一涼,就薅不下來了。薅豬鬃的工具就是洋釘子或是結實的木棍。方法是,把豬鬃在上面纏繞兩圈,再用寸勁猛地一扽,咔地就下來一撮。薅下來的豬鬃用木梳梳去絨毛,整整齊齊捆成一子兒,拿到公銷社去賣。換了錢,再去買小鞭兒(一種小爆竹,也叫干草節)。
豬喘完最后一口氣,全身都松軟下來。于是,人們七手八腳地趕緊解了四蹄和嘴巴上的繩子,然后在后腿內側拉開一道小口,用梃桿從小口處插進去,貼著皮下捅出若干條通道。殺豬匠撮著嘴對著小口使勁吹,一直到豬的四腿撐開,全身鼓脹為止,再用細繩扎住小口。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好煺毛。
北方農村的灶間多是一東一西兩盤灶,鍋是十幾號的大鍋。煺豬就在這大鍋上進行。煺豬的熱水是早就燒好了的。取兩扇門板,搭在兩個灶臺上,鍋上也擔上兩根橫木。吹得鼓脹脹的豬先趴著放在門板上,再慢慢地前移,頭和前腿延伸到橫木上去。然后,舀熱水往豬身上澆。熱水一澆,豬毛就成張的脫落,煺豬的人十指并用,連薅帶扯,原本一頭黑黢黢的豬,很快就變成了白生生的光溜蛋子了,樣子蠻可愛的。
經過一番清洗之后,就要開膛了。先取下豬頭,再割下四蹄和尾巴。割尾巴時,男主人就悄悄地囑咐殺豬匠“大點割著”。于是,細細地一根豬尾巴,卻帶著一大塊肥肉疙瘩。那是緊挨著豬屁股的一塊肉,據說是豬身上最瓷實最香的一塊肉。豬尾巴都是一家之主吃。老輩子傳下來的說法,小孩吃豬尾巴黑夜走道害怕,總覺著后面有啥玩意兒跟著。豬鼻子小孩也不能吃。老家那把豬鼻子叫“豬綱子”。說是吃了豬綱子長大嘴硬,不會說話兒。這當然是沒有什么道理的。只不過是哪個天才的老祖宗想多吃一口肉而杜撰的一種體面的理由而已。又因其有存在的合理性,才一代代地沿襲到了今天。
頭蹄是要留著二月二吃的,用一根繩系成一嘟嚕,吊在冷屋子的房梁上去。腸子灌了血腸,和割下的大塊方子肉,一齊放到鍋里煮,留著晚上待客。
要請的客人,頭天晚上就告訴了。請的多是親門近支,再有就是村里的頭面人物。殺豬請客有個專用名詞,叫“吃豬血”。不管請誰,不說去吃肉,也不說去吃飯,要說去吃豬血。年齡和輩分相仿的好說,隔著墻喊一聲就得。年歲大的長輩就不可太隨意。頭天晚上家大人要先走一趟,把“吃豬血”的話說過一遍。第二天臨吃飯前,還要再打發孩子逐個上門恭迎。上歲數人禮法多,稍有疏忽,人家就挑你,就不來吃你這豬血了,還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說“沒吃過飯是咋著”。其實都不是真格的,只不過是擺一點可愛的“譜”而已,等家大人再上門去說“快去吧,您不到,人家還不笑話我”,事情就解決了。
菜實惠。一碗清燉三尖子肉塊,一碗片血腸,一碗老湯燉酸菜加粉條,一碗肥肉片熬大白菜。上菜不用盤子,用大碗,是那種兩手端著都費勁的大海碗。酒是當地釀造的六十度小燒子,勁頭足,喝一口拉心拉肝的。今天吃你家,明天吃我家。雖說是“車轱轆會”,但圖的就是個熱鬧。鄉下人就認這個理兒,只有老少爺們熱熱鬧鬧地喝他個臉紅脖子粗的,年才算有個年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