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再能讓琴怦然心動了,青春、兒子,還有曾使她一想起來就戚然心動的丈夫。許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老屋那棵老槐樹,枝葉茂盛著,心卻空了;許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把老琴,曾經樂聲飛揚,而今弦斷聲絕,不會再彈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她怨悔自己不該賣掉老屋,遷到兒子所在的城市。
琴賣掉老屋有些年辰了,大約二十年吧,才一千多塊,讓買主拾去了似的——巷鄰們至今仍對琴這么絮叨。琴說,她不悔。當時兒子一次又一次地催她,流著淚說,媽你盼的,兒我要報答的,不就是這一天嗎?那時兒子快四十了,是他那個城市運輸公司一個車隊的支部書記。兒子工作忙,沒回來接她,他派一伙人和兩輛汽車把開始顯老的琴和她喜歡要的東西,包括那條陪她多年的大黃狗搬進城市去。琴當時心里暖烘烘的。
與兒子住在一起沒多久,琴就覺得有一絲后悔。也不知為什么,反正覺得不該離開老屋,離了老屋,就像有一條線斷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琴不愿想怎樣把兒子養大成人的。從他長大的那一天起就不愿再想。那一天,正在念高中的兒子回來,穿一身解放軍衣裳,只缺領章,向她問起了他從未問過的父親。琴,時時擔心到來的那一刻終于來到。為了不讓這一刻來到,她悉心如栽花般的撫養兒子,為的是讓他覺得這世上只要有個母親就足夠了;她在日常生活里每時每刻都盡力把與父親有關的話題繞過避開,仿佛兒子從來就只有母親。可兒子大了,向她問起父親。她沒有流淚,只說:離我們早了。
真是難過的一關啊!過了這一關,琴下定決心,跑路、磕頭、燒香,把兒子送到公社,再由公社報送這個貧下中農的后代招工去了兒子現在的那個城市。
琴的兒子是貧下中農的后代?小巷姓雜、人雜,人雜嘴雜;莫不是大隊支書……江山能改,本性難移! 她知道,小巷人的疑問沖著她前前后后一個院落兩進房屋。那不是貧下中農的象征。可如今,除了這一院房屋她還有什么?她的男人、兒子的父親去了,在男人的遮擋下平平淡淡卻實實在在無是無非過一輩子的希望隨著殘缺了。若有,也只有這房屋帶給小巷人的懷疑和這懷疑牽出的對琴的羞辱。
琴曾經是“煙花女子”,十六歲被賣進花柳巷。人們說的“本性難移”戳的就是這個瘡疤。但他們比琴更清楚,那樣的生活其實很短,短得好像捉弄人。正當她要“走紅”小城時,解放軍的炮聲在山外響了,小巷的城頭上,青天白日旗被扯了下來。世事變了,政府沒有下賤地看待她們那樣的女子,而是教給她們怎樣獨立自主地生活,讓她們找個人家,過正正派派的日子。
青春,琴的青春,沒來得及閃耀便結束了。政府寬大她,小巷人未必寬容她。最后落腳在這家院子,也算是一種補償吧。她來這個院子的時候,只有兒子的父親。他不計較她曾經的“風花雪月”,和她過起了平常人家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琴平常的幸福因為他的短命很快就過去了。她也只聽說他的爺輩有過富貴歷史,而子孫不肖,她繼承的,只是一個有“富”的嫌疑的外殼。小巷人說,這個斷垣殘壁的院落,沒有她的一番經營,恐怕早就墻傾屋摧了。
最戳痛琴的,是把兒子和大隊支書扯上。自己不是早從解放時就“從良”了嗎?大隊支書這些年可換過四、五個了。兒子的父親在世時,憑這個破落的大院,與大隊那些人算是有點交往。那短命的,咋就去得那么早?他可是連麩子、糠都吃光以后才死的呀!要有他活著,還有誰再說三道四,認為兒子不該以貧下中農的身份去招工?
小巷人毒,他們的編造無意間射中琴的一樁隱私。這當然只有琴曉得。它對琴的打擊,比那有鼻子有眼的編造厲害多了。兒子不滿五歲,他父親去了。往后的日子,對她這樣的寡婦人家意味著什么呢?眼淚泡飯,還不想叫人看見,尤其是兒子——她要避開那個話題。琴什么人都不敢得罪,什么人都想維好。全巷幾十戶人家,唯她院里有一張小磨,它就成了集體的。她男人餓死了,有些差點餓死的人吃了這張小磨上“加工”出的殼殼拉拉的“糧食”才得以活命。小巷中有一個人同情她,就是小隊隊長。他只能暗地幫她,關心她。他叫飼養員到她家的小磨上拉喂牛的精飼料,豌豆、包谷什么的,每次磨上總會遺存下些許糧屑,他不忍看著這孤兒寡母也被餓死。有人刁難琴的時候,他就把她餓死的男人“抬”出來,說人得有點天良,莫相欺人家孤兒寡母……
琴總算送走了兒子。她想,這一輩子報答不了人家,下輩子也應該報答的。
送走兒子,琴復歸寧靜,守她的院子,為小巷里所有的人經管那張小磨,搭上她的時間。慢慢地,兒子捎回工資,她特意要兒子從城市捎回洋糖,分散給從未見過這東西的小巷的孩子。她又養了“花花”,做伴陪她,聽她訴苦經,也供小巷的孩子們逢年過節逗著玩。院里那兩根老杏樹,她培育得果子常常壓斷枝,是孩子們解饞的東西,連杏仁也供了小巷人作藥用。琴還有一手絕活,小巷人的媳婦、女兒做滿月,都離不開她刺繡的鞋兒帽兒、老虎枕兒。她一一代勞,從來不取分文。幫別人是琴最開心的事。
后來,兒子有了城市里的家。琴常去住些日子,但總不習慣,總回來。小巷人眼饞,說琴苦盡甜來,琴只淡淡地一笑。最后,兒子硬把她和她的“花花”接進城市了。
住在城市里的琴,不知怎么總想起老屋。
那年,小巷來了一個當兵的,最后只招走一名新兵。小巷人說,那是個官,四個兜,儀表堂堂。望著琴那沒有褶兒依舊姣好的臉,他說要把她帶到部隊。琴的心亂了。她真想離開這個空寂破落的院子,可一想到兒子,不知咋地就想到兒子的父親,就于心不忍。后來,一想到那段日子,琴就對自己說,真難為那人,走時還留下一枚戒指,并丟下話,他還會來。兩年后,那人果然又來了,又說要帶走琴。琴的心碎了,咬著牙對那人說,你去吧,你去吧,我原來當過“窯子”,又有了兒子,你該找個更好的人。那人固執地說,不,我不嫌,我只覺得你心好。琴說,你一表人才,我不是不……可你有你的前途,我配不上你,因為心里有你,我才無論如何不能跟你。后來,琴收養的女兒嫁到很遠的西南一個省,小巷人推斷,八成是那軍官搭的線。人們說,琴守住了這個院子和兒子,大德啊!
琴常想,她守住了這個院子,無愧,無怨、無悔。
現在,琴老了。從老屋來看望她的人越來越少。兒子已升任公司經理了。她不愁吃不愁穿,但遠離了老屋,她已心空弦斷,常一個人呆呆靜靜地想過去,想那些人和事,那些年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