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香雪 女,發表小說、散文二十多篇。現執教于西安某區中學。
開完晨會,雪兒順手把未蓋章的一大沓合同書遞給尹主任。然后快速轉身,搶在各位老師之前,出了辦公室,去教室上課。不時回頭看看,尹主任有沒有追上來。
風很大,撩起雪兒的長發,遮住大半個臉。雪兒把頭發攏向耳后,捋順在肩頭,回手的一瞬間,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指尖,美麗的翼翅舞著大寫的“人”字,倏忽一下,便飛入花叢,留個清麗的影兒閃在雪兒的心尖。尋蹤望去,花園的楓樹東搖西擺。有幾片通紅的楓葉飄離枝頭,在空中無依無靠地旋著、旋著,一個趔趄,撞見一片梧桐的黃葉,相擁著,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雪兒細眉細眼,弱柳扶風。是那種誰見誰憐的女人。五歲的女兒嫣然,漂亮文靜,機靈可愛。老公是典型的模范丈夫,從不讓雪兒干一點家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雪兒,閑時上上網敲敲字,安居樂業,安于現狀。幾年沒和老公紅過臉的雪兒臉上總是掛著幸福的笑靨。
今年高考結束,雪兒被請進領導會議室。學校大大小小的領導圍坐一起,氣氛有點沉悶。雪兒一頭霧水。當副校長念道“江雪,高一實驗班班主任”時,雪兒的頭都要爆了。這屆高三學生剛送走,又接下一屆學生。還沒有從高三緊張的硝煙中緩過神的雪兒,幾乎跳起來拒絕。可是,看到領導們嚴肅的神色,雪兒生生將蹦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走出會議室,滿地都是亮堂堂的陽光。兩只淘氣的蝴蝶調皮地嬉戲,一只孤獨的螞蟻踩碎她們追逐的影兒,躲進墻角獨自啜泣。學生們進教室了,校園里靜得出奇,連心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雪兒急速走進花園西北角柳樹的陰影里,想痛快哭一場。鼻翼剛翕動兩下,就聽到腳步聲自遠而近,向雪兒的方向傳來。
“今晚請你到碧云軒吃飯。八點,我在那里等你。不見不散!”說著,一張白色的紙巾遞過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雪兒的胡桃嘴張了半天也沒合上。
碧云軒,好像在公園路,是個雅致的地方。雪兒三十歲生日那天,老公奢侈一回,帶雪兒去那里吃飯。席間,優美的古箏曲《彩云追月》,把雪兒帶回初戀的歲月。看到雪兒桃紅的臉,老公悄悄拉起雪兒的手,輕輕地摩挲。不想,聰明的嫣然狠狠地親了媽媽一口。雪兒一下子打掉老公的手,把女兒緊緊抱在懷中。
“這個尹主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請我去那種地方吃飯!一男一女,吃的什么飯?”雪兒不準備去。兩手捋一下垂在腮邊的頭發,旋即向家中走去。
老公做了手工面,是雪兒最喜歡吃的手工面,長長的、滑滑的、酸辣酸辣的。味道好極了!
雪兒端起碗,剛準備動筷子,手機響了。
“你到哪里了?還不見你的影子。我們都等急了!”
雪兒看著老公,不知該怎么說。老公聳聳肩膀,咧嘴一笑,對雪兒說:“去吧,別讓大家等你一個人!”
臨出門時,老公給了雪兒一把零錢,讓她打的。
第一次單獨走進碧云軒,雪兒有點緊張。看到朋友清云和尹主任一起,還有幾個同事,雪兒懸著的心放下了。
碧云軒的燈光朦朧,仿佛醉酒的尹主任。他端著酒杯走到雪兒面前,非要和雪兒干一杯。雪兒沒喝過白酒,想推托。同事們在旁邊搖旗吶喊,任清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放過雪兒。特別是站在旁邊的尹主任,直直地盯住雪兒。雪兒沒辦法,一仰頭,那杯白酒灌進喉嚨。一陣猛咳,臉便燒紅燒紅,胃也燒辣燒辣。雪兒很生氣,但不敢發作。低著頭,拘謹地吃著碗底的一根青菜。
一張紙巾遞到雪兒面前。這次,雪兒看清尹主任的手,闊大厚實。他給在座的每個人遞紙巾,給每個人夾菜。但是雪兒碟子里有最大的龍蝦,有最大的美國腰果。
“尹主任特有眼色哈。我們的雪兒可是最溫柔最能干的,是外柔內剛型。做搭檔了,你可別欺負她!”清云好像喝多了,絮絮叨叨地說。
“那是!那是!我巴結都來不及,怎么敢欺負呢?哈哈哈!”尹主任爽朗地笑。
雪兒依舊不說話,低頭吃著菜。但她能感覺到尹主任的目光不時躲過眾人散落她一身,如芒刺背。
吃過飯,尹主任請大家去唱歌。雪兒想回家,但是被同事拉住了。歌廳里,半醉的尹主任深情地唱《你到底愛誰》,“一個人喝醉好想找個人來陪,我們之間有太多的誤會,愛不能再沉睡……如果相愛是完美,就讓我們用真心去面對,求求你給我個機會,不要再對愛說無所謂,留下了太多傷悲,告訴我你到底愛著誰!”
渾厚的男中音有磁性的穿透力,在歌廳里回蕩。每個人都被震撼了,歌詞漫溢的傷感情緒滲透雪兒的心坎。音樂停了,淚眼汪汪的,竟然忘記鼓掌。尹主任唱完,忽然走到雪兒面前,把話筒遞給雪兒。大廳里輕輕流淌著《夢里水鄉》,雪兒剛來這所學校唱紅的歌曲。
雪兒被尹主任感染了。輕挪蓮步,站在舞臺中央,滿眼都是美麗的夢里水鄉。雪兒的聲音圓潤飽滿,柔和中透著力度。一陣陣叫好聲從臺下傳來。
十點了。雪兒一看表,著急了。第一次這么晚沒回家,老公一定會擔憂。雪兒匆忙提起包,攔住一輛的士。尹主任緊跟后面坐進來,一直把雪兒送到大門口。一進門,老公就把雪兒緊緊抱在懷里。
從那晚起,整個假期,雪兒沒機會在家吃一頓晚飯。好多次,雪兒剛坐到自家的餐桌前,尹主任的電話便急促地響起來,叫她出去吃飯。雪兒不想去,又不敢不去。
吃過晚飯,尹主任一定會送雪兒回來,然后瀟灑地揮揮手離去。看著裊裊上升的汽車的尾氣,雪兒心中閃過一絲憂慮。尹主任的老婆,雪兒很熟悉,她皮膚白皙,性格潑辣。四十開外,體態妖嬈。她任教的校園離家很遠,周末才回家一趟。一雙兒女,全憑尹主任和老母照管。在學校,誰都知道,尹主任是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這段時間,主任在家的時間明顯減少。每天晚飯,都和雪兒一起吃。餐桌上的人走馬燈似地換,尹主任和雪兒卻一直沒變。很多時候,學校的領導圍在餐桌上商議高一招生事宜。雪兒多次暗示主任,叫她來不合適。尹主任點頭,答應下次注意,但是,第二天晚飯前,電話鈴聲依然會響起。
學校是生長流言的土壤。教語文的雪兒深知流言的可怕。它可以把黑變成白,把無變成有,它的翅尖帶著一把沒有響聲的利劍,遇到誰刺到誰,直到你鮮血淋淋。更何況尹主任的老婆,是有名的母夜叉。雪兒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雪兒開始想辦法拒絕尹主任。他打電話,雪兒推說身體不舒服;他安排工作,雪兒一定叫上清云。
雪兒的做法不但沒能阻止尹主任,反而因距離的產生升華了他對雪兒的感情。每天清晨,雪兒打開手機,就會看到尹主任夜深人靜時閃爍其辭的短信。一種別樣的思念,一種難言的孤單,讓雪兒感動,也讓雪兒為之懼怕。一個令人羨慕的主任的家庭,也有不為人所知的苦衷和隱情啊。
夜晚躺在床上,雪兒開始失眠。躺在老公的懷里,眼前總是浮現尹主任國字形的臉龐。憂郁的眼神、字字泣血的短信讓雪兒心軟。結婚八年了,雪兒從沒這樣牽心過一個男人。也從沒有這樣透亮地走進一個人的心靈深處。平淡的婚姻生活早已讓雪兒失去激情,沒有了年少的那份沖動。享受著老公的愛,流線型的生活讓雪兒的心好平靜。
尹主任打破了雪兒內心的平靜。雪兒感覺這樣很不道德。且不說兩個人是否相愛,單單兩個孩子就足以讓雪兒心碎。更不要說老人,還有無辜的老公。雪兒第一次主動給尹主任打電話,從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三個角度,旁征博引,條分縷析,侃侃而談。希望一席話能讓尹主任迷途知返。尹主任聽完,從虛幻的情感極端跌入殘酷的現實中。
“是啊,孩子、老人怎么辦呢?”電話那頭傳來如釋重負地感嘆!
開學后,雪兒每天每晌都要面對尹主任。平靜一段時間的尹主任,又開始給雪兒頻繁地布置工作。該雪兒干的,不該雪兒干的,都分派給雪兒。很多時候,他給雪兒分派任務,特會選場合,男男女女,一大幫人,不動聲色,工作就落實了。雪兒完成任務匯報工作須單獨找他。一進辦公室,工作三言兩語談完,借倒茶水的空當,他絮絮叨叨談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家庭。每次,雪兒都要絞盡腦汁應對,盡快退出辦公室。
雪兒怕去學校。怕碰見他。更怕他分配任務。最怕的是流言在頭頂開花。
這不,優秀生簽合同的事情又落到雪兒頭上。雪兒忍到極點,準備借此和他翻臉,從此成為陌路,斷掉剛剛萌發的錯過季節的春情。
辦公室主任是尹主任的妻弟,這段時間總是用奇怪的眼神望著雪兒。雪兒靈機一動,當眾把合同書遞給尹主任,讓他幫忙去蓋章。雪兒不給他一點質疑的機會,轉身進了課堂。上完課,雪兒忐忑不安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主任就跟進來,他吃了炸藥似的,拿著原封不動的合同扔在雪兒桌子上,讓雪兒自己去。
站了四節課的雪兒,屁股還沒坐穩,腿酸疼酸疼,嗓子冒煙,端起的涼開水剛遞到嘴邊。一聽這話,積聚許久的郁氣噴涌而出,手中的杯子重重地礅在桌子上,水在空中劃個弧線,便如飛花般濺開。
整理好合同書,擦干噴涌的淚,雪兒向他的辦公室走去。門大開著,他坐在靠背椅里,蹺著二郎腿,優雅地吐著煙圈。雪兒鐵青著臉,把合同書以十倍于他當時的力度向辦公桌上扔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身,沖出辦公室。背后是鐵門哐當的金屬撞擊聲,還有他的吶喊聲,震得整個樓道都灌滿回音。
雪兒豁出去了,哪怕被調離這所學校,也要讓他斷掉非分之想。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比家庭比孩子更重要的呢?愛情是什么,是煙花,是流星,是指尖的蝴蝶,瞬間的美麗過后更多的是責任。雪兒經常這樣對別人說,更是這樣對自己說。
背起包,雪兒坦然地回家了。
周末,晚飯后,雪兒拉著老公的手散步在怡情公園,女兒嫣然在月季花叢雀躍著追逐翩飛的蝴蝶。纖細的拇指和食指總是撮合在蝶衣的影兒中,女兒陣陣的惋惜聲隨風而來。
夕陽下,一個蹣跚的老人,一個蹦跳的孩子,還有一對挽著胳膊散步的中年夫婦映入雪兒的眼簾。
“那不是主任一家嗎?”雪兒回頭,對老公笑笑說。
忽然,一只黃色的蝴蝶擦著老公的鬢角一閃而過……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