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古探藝走西歐

楊昌龍 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已出版專著《巴爾扎克創作論》、《論文學家薩特》、《薩特評傳》、《西方文學史剛》、《藝術的人學》共五部;參編各種教材、論著共七部;發表各種論文、書評約百篇;短篇小說兩篇。

解讀“許愿池”

1987年，我赴巴黎任教時，利用假期，參團赴羅馬旅游。作為景點之一，我們來到著名的特萊威噴泉。

導游介紹說:如果你背轉身去，手握一枚硬幣，越過頭頂，投進池中，你就有了二返羅馬的幸運!所以，此地又稱“許愿池”。果然，透過清亮碧綠的池水，我就看見一厚層銀白色的硬幣，撒滿池底。身邊還不斷有人像導游講的那樣，正在背對著池水，投擲硬幣。我笑了笑，說試試吧，也照辦了。

當時，我心里暗想:這不過是個有趣的玩笑、起到旅游廣告的誘惑作用罷了。我終生能有這一次機運，踏進羅馬，已知足了，并不奢望能僥幸再到羅馬來。

誰知道，二十二年后，2009年6月11日，我果然得到了這個機會:在我女兒全家和老伴的陪同下，我果真第二次來到了羅馬!上午參觀了斗獸場，下午，就舊地重游，又來到了特萊威噴泉。

這個“許愿池”，還真是名副其實。我二十二年前，只付出一枚硬幣的“許愿”行為，竟然真的應驗了!

“許愿池”，是羅馬最大、最有名的噴泉。背景是海神宮殿。噴泉的主體，由三組巨大的雕塑組成:

中間是海洋之神尼普頓(“尼普頓”是羅馬海神名，即希臘神話中的海洋之神“波賽冬”)，駕馭著戰車，雄壯威猛，使人想起他的許多故事;兩邊是兩尊水神。據說，雕塑家的藝術構思中，包含有如下寓意:一個水神，手中牽著一匹馬，此馬揚起前蹄，高昂頭顱，使人聯想到海浪滔天、洶涌澎湃的景象，是海水一種性格的象征;另一水神，手中也牽著一匹馬，卻形成鮮明對比，這匹馬，沒有昂首挺胸，似乎性格溫和，顯得平平靜靜，那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另一種海水的性格狀態。

海神為什么和馬有聯系呢?這源自于一個古老的希臘神話故事:

海洋之神波賽冬和智慧才藝女神雅典娜，爭當雅典城的保護神。主神宙斯，命他們拿出自己最好的東西，由雅典市民來選擇決定。海神貢獻出來的，是一汪清澈的泉水和一匹神駿的戰馬;雅典娜貢獻出來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橄欖樹。雅典市民早對戰爭十分反感，認為:橄欖枝象征和平，橄欖果還能食用，于是選擇了雅典娜，拋棄了波賽冬。海神雖然遭到失敗，但從此，他便成了養馬、賽馬的保護神。到了中世紀，他又成為騎士們的保護神。所以，海神波賽冬不僅和海水密切相關，而且，還總是和戰馬聯系在一起。

特萊威噴泉的背景墻上，還有一個浮雕，是一位少女手指地面的美麗形象。它的素材，來自一個關于這個噴水池的原始傳說:“少女指示水源”的故事。

據說:當年羅馬帝國的騎兵部隊，走到此處，沒有水喝，干渴難忍，便四處尋找，但毫無結果。正在危急時刻，一個少女指著腳下的地面說，由此挖掘下去，便可找到水源!羅馬騎兵便奮力發掘，果然挖出了一個茂盛的噴水泉，解決了大隊兵馬的飲水難題，從而獲得了軍事勝利。

所以，這個噴泉，還有一個可愛的俗名:叫“少女噴泉”。

鬼斧神工的貝爾尼尼

游覽了斗獸場、圣彼得廣場、梵蒂岡博物館和特萊威噴泉等著名景點，我忽然想起:第一次游羅馬時，就沒有看到貝爾尼尼的幾件名作，至今常嘆遺憾。這一次，可不能再錯過了!

我以為，在梵蒂岡博物館，一定能滿足這個心愿。但是，從梵蒂岡博物館出來，仍然大失所望。一打聽才明白:這幾件藝術瑰寶，珍藏在一個叫“博爾蓋塞博物館”中。于是，在完成了整個游覽計劃之后，即將離開羅馬的那天下午，我硬是擠出時間，頗費了一番周折，終于找到了這個館址。

這個博物館，坐落在一大片森林里，草木蔥蘢，環境優雅，道路寬闊，游客絡繹不絕，也是當地居民休閑散步、晨練運動的好去處。據說這是十七世紀時，羅馬的機要大臣博爾蓋塞，為自己修建的私人庭院，所以該館以他的名字命名。館內收藏的也都是他收集的珍品。如拉斐爾的《基督的葬禮》、提香的《神圣和世俗之愛》、卡諾瓦的《寶麗娜·波拿巴特》等，尤為著名的是貝爾尼尼的名雕:《阿波羅和達弗涅》、《冥神和珀爾賽福涅》。

我花了14歐元，真是飽享了眼福，雖然不許拍照，連照相機也不許帶進去，但滿足了我的一個終生心愿:我親眼觀賞了它!可以說:我的二返羅馬，填補了一項空白，我怎能不高興呢?

要把件件珍品一一詳盡品評，當然是不可能的。現僅以《冥神和珀爾賽福涅》為例，談談我的觀感。

司春女神珀爾賽福涅，是宙斯和農業女神得墨特爾的女兒，被地獄之神哈得斯搶進冥府，做了他的冥后。這是一個長長的、很有名的希臘神話的經典故事。貝爾尼尼以它為素材，創作了這件世界著名的雕塑作品。

在這件名雕中，冥神哈得斯是個雄壯威猛的男子，懷抱正在強搶來的司春女神珀爾賽福涅。哈得斯的臉上，是一種把美女搶到手的滿足神態，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裸體少女珀爾賽福涅，則是滿臉驚恐的表情。她左手用力推開冥神的臉，右手伸向空中，半扭轉的動態身軀和二人角力的相反方向，充分表現了追求和反抗、捕獲和逃避、征服和拒絕之間的矛盾沖突。

更妙的是兩個細節:一個是少女的一雙腳趾，在無限驚恐中的特殊情態:左腳大拇指向上翹起，二拇指向下蜷曲;而右腳腳趾則相反:大拇指蜷曲下去，二拇指則向上猛翹起來。雕塑家把人物爭斗的動態瞬間，戛然定格，把少女突然被搶、驚慌不已、堅決抗拒的心理和神態，表現得淋漓盡致，真令人叫絕!

另一個細節，是冥神抱起少女的右手手指，把少女近臀部的大腿部位，壓陷了下去，其凹陷之處，顯得十分真切。既表現了冥神施暴搶劫時，情急勢迫、用力之大，又表現了少女肌膚的美麗豐腴、富有彈性，不僅真實生動，還增加了無限美感。

這兩個人物在心理和行為的沖突中，被塑造得纖毫畢現、生動傳神、栩栩如生。

貝爾尼尼，把這個古老的希臘神話故事，用一塊冰冷的雪白色大理石，演繹得如此真切感人，叫人嘆為觀止!你不能不驚異于他的鬼斧神工之絕妙才華!

馬賽圣母院

在歐洲，其實并非只有一個“巴黎圣母院”，到處都有自己的圣母院。如羅馬圣母院、阿維尼翁圣母院、第戎圣母院、馬賽圣母院等等。

馬賽圣母院，坐落在馬賽城的最高處，是全城最宏偉、最豪華、最著名的宗教圣地。一座高大的圣母金身塑像，在陽光下金光四射、高聳入云，在馬賽全城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見她!這座著名的塑像就被置于馬賽圣母院中心建筑的最高點上。

她究竟有多高呢?海拔八百米!

這么說吧:旅游者站在建于山尖的、該教堂的圓形走廊外，繞行一圈，就可以看見馬賽海港和馬賽全城，其自然地形和全部建筑狀貌，盡收眼底，包括近海著名的“伊夫島”(L’ift即大仲馬著《基督山伯爵》中主人公的冤獄所在地)也歷歷在目。但是，要想瞻仰圣母金身塑像，還需要瞇縫起雙眼，仰頭直望藍天才可以看見。

其實，教堂在歐洲很普遍，幾乎一個村莊一個教堂，一條街道一個教堂。大城市里，大小教堂到處都是。我猜想:圣母院應當是各個城市的主要教堂，無論規模、裝飾和名氣，都是首屈一指、居于領導地位的吧。

西歐主要信奉基督教。每個星期天，信徒們都要做“禮拜”。為了了解和體驗宗教意識在西方平民的心目中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在巴黎大學任教期間，曾經參加過“巴黎圣母院”的彌撒儀式。

我看到:進了教堂，無論男女老少，立即寂然無聲，無人高聲說話。就連剛在大門外還在追打嬉戲、吵鬧不休的孩子們，一踏進教堂大門，也會很快安靜下來。人人臉上，都是肅然起敬的神色。有些男女，走進圣水潭，手沾圣水，畫著十字，謙恭地低頭，單腿跪下，虔誠祈禱。然后坐進聽講的席位，等待神父的布道。

彌撒開始，紅衣主教身穿長袍，在眾位主教大人的陪同下，站在麥克風前，手執《圣經》，開始講道。他以感人的聲調，解說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子，人和人都是兄弟姐妹。長篇演說之后，又接著大聲提議:讓大家向身邊的人，表達人類之愛。于是，聽講者都轉過身來，和自己左右的人，不分男女，不管老少，也無論陌生和熟悉，或握手，或擁抱，互表人間友愛之情。

我感到:這是一次人類普世之愛的教育!教堂，很像我們上道德課的課堂。想想看:進門時，大家都帶著誠和愛的愿望;布道中，都默默檢討了自己的行為;出門時，經過懺悔和洗滌，帶走的當然是一顆純潔的靈魂。我相信，布道結束，大家都經過了一場精神洗禮。當重新走到陽光下，人人必定會有一種輕松愉快之感吧!

其實，進教堂的人，未必都是耶穌的忠實信徒。我就見過一些高級知識分子、無神論者，也和普通民眾一起，參加彌撒儀式。我問過他們，為什么也來參加?他們回答說:不為神，只為人!

我默默點頭:說得好!因為這是人類普遍的精神需要。哪個人沒有道德追求?誰不向往高尚純潔?

于是我想:其實宗教，并不全是迷信，更非“精神鴉片”。它不是“靈魂的腐蝕劑”，而是“道德的清醒劑”。說到底，任何宗教，都是一種信仰、一種哲學。只要不走極端!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