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自興 陜西省作協會員。曾出版多部散文集,在多家報刊發表散文、隨筆。現供職于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政協。
二十多年前,我曾收聽過幾次敵臺,并因此而經歷過一場大大的虛驚,可謂淪肌浹髓,刻骨銘心,至今難以忘懷。
一九七六年底,我高中畢業,回到了農村。在生產隊電磨坊沒呆幾天,便因為一場不大不小的責任事故(在一次突然停電后忘記關閘刀,以致半夜里來電后磨子空轉了很長時間,差點燒壞馬達)而被隊長“貶謫”到了養豬場。當時,養豬場就我和S伯兩個人,我白天干完活,晚上就住在家里,倒也逍遙自在。后來沒過多久,S伯突然家里有事,晚上不能去豬場,于是,看守豬場的任務便落在了我的頭上。開始,隊長每天晚上總要為我派一個老頭作伴。后來,那老頭嫌麻煩,不大愿去了,我便叫上幾個伙伴一同去豬場睡覺,只給那老頭記工分。伙伴年齡大都與我相當,只是上學稍晚或留過級,所以其時初中尚未畢業。每天早上,他們都要早早地去學校。好在豬場就位于他們上學的必經之地,可以少走一段路,因此,他們倒也樂意去豬場陪我。就是在那段時間,我竟不知不覺中與收音機結下了不解之緣,甚至還染上了一個在當時稱得上罪莫大焉的劣習——收聽敵臺。
當時,在我的伙伴中,有一個叫N的,父親在城市工作,因此家境較他人稍為寬裕。那段日子,我之所以每天晚上都非叫上他不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家有一臺堪稱稀罕的半導體收音機,外面套著一個黑色皮殼,看去煞是神秘。記得每次我去N家叫他時,一進門,總要先用目光尋一番他家的收音機擱在什么地方,然后,再趁他家大人不在,用懇求的語氣請他走時帶上它。N有時答應得很痛快,有時則略顯遲疑,或者干脆以大人不準許為由拒絕。正因為如此,每當我們如獲至寶,帶上收音機向養豬場進發時,心里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悅和激動。有時剛出家門,我便急不可待地打開收音機,湊上耳朵去聽起來。到了養豬場,我們又是打撲克,又是聽收音機,扯著嗓子喊叫,簡直就像過節一般。后來,因為來的人太多,玩撲克插不上手去,我便干脆讓別的伙伴去玩撲克,我則一心一意專聽收音機。就這樣,一直到他們一個個玩累入睡、發出甜蜜的鼾聲和囈語,我仍然獨自悄悄地抱著收音機,在被窩里聽得不忍釋手。由于時間太晚,能收到的臺已經寥寥無幾,可供選擇的余地越來越小,我只好有什么聽什么。就是在那時,我的耳朵里驀然跳進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中華之聲”(憑直感,我知道它來自海峽的那邊)。說實話,那男播音員的聲音并不好聽,音色不純不說,還往往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深夜聽來,更使人免不了心驚肉跳;那女播音員的聲音倒頗具一種特殊的魅力,聽來柔和、甜潤,充滿一種女性所特有的溫馨、寧謐的氣息。有時,她還特意請來嘉賓做一些輕松的談話節目,雖然稍嫌瑣屑,卻也活潑自然,加之不時發出開心、爽朗的笑聲,每每令我也沉浸在一種無法言喻的愉悅之中。而客觀地說,當時,“中華之聲”之所以能夠吸引我,除了我內心所具有的強烈的好奇心以外,主要還是因為它所播放的一些與我平日習見常聞的大異其趣的歌曲(后來我才知道它們大多來自鄧麗君)。只是不知什么緣故,此臺聽起來總是伴隨著很大的噪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后來,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電臺——莫斯科華語廣播電臺。其實,對這家電臺,我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有真正產生過什么好感,也從未完整地聽過什么節目,原因是那播音員的發音極不純正,聽起來很是吃力。更何況它的噪音比起“中華之聲”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電波仿佛隨風搖擺一般,晃晃悠悠,很不穩定。即令如此,我依然聽得如癡如醉、興味盎然。有時伙伴睡了一覺醒來,聽見收音機吱吱哇哇在響,以為我早已睡著,正要去關,才知道我還在聽。有幾次,我聽著聽著真的睡著了,收音機就那樣開著,直到天亮。如此再三,伙伴們終于洞悉了我的“秘密”,一個個嚇得直吐舌頭,說要是被人知道,肯定要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坐牢的,因為這樣的先例已有不少。于是,我便再三叮囑伙伴,要將此事“絕對保密”,否則,大家都脫不了干系……
然而,我們的秘密還是被人發現了,那就是我的父親。
我至今也不知道父親是通過什么途徑知道這件事的。是伙伴們告的密,還是我不慎露出什么馬腳,被政治嗅覺一向敏銳的父親(其時父親已是一個有著二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且正擔任著單位領導)覺察了?不知道。反正,有天晚上,當我像往常一樣吃完晚飯,正要去豬場時,父親突然叫住了我。一看他臉上那種格外嚴肅、鄭重其事的神情,我就知道準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果然,父親先是用他冷峻的、錐子一樣的目光死死盯住我看了半天,隨即突然問道:“隊里今天來了幾個公安局的人,你知道嗎?”一聽“公安局”三個字,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但還是有些疑惑,不知道這和自己有什么關系。“不知道。”我躊躇了一下,如實地答道。“他們發現這幾天咱們隊里有人收聽敵臺,所以專門趕來破案的。”父親說這話時,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啊!敵臺?有人收聽敵臺?……”我嘴里囁嚅著,總算明白了父親的意圖,隨即,心跳得咚咚的,目光也一下子變得躲躲閃閃,很不自然。父親大概看出了我的心虛,隨即單刀直入:“你老實說,你聽敵臺了沒有?”我被問得亂了方寸,只能結結巴巴地否認:“沒有,沒有……”“你不用否認,其實人家早已掌握了線索,一口咬定收聽敵臺的人就在咱們隊,就在養豬場,因為他們有專門的探測儀器。現在就看你承認不承認。你知道,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聽到這里,我一下子如五雷轟頂,頭腦里“嗡嗡”作響,眼前金星飛舞。“那……那您說現在該怎么辦?”“只要你承認自己聽過,并且保證今后徹底改正的話,我就去向公安局的人說,讓他們對你寬大處理。那幾個人我認識。否則,后果可就嚴重了……”父親的語氣既透著一種深深的憂慮,又顯得十分沉穩、鎮靜。此刻,在我的心目中,他簡直就是一座巍峨、堅實的大山,一棵挺拔、參天的大樹,可以庇護我、保佑我,使我化險為夷。“啊……那您快去……快去向他們說,我以后再也不聽……再也不聽敵臺了。”由于緊張,我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嘶啞,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父親終于答應為我在公安局的人面前去說情。“撲通”!——我禁不住一下子跪在了父親的腳下……
此后,我一直十分留心村里的動靜,可一連幾天,始終沒有發現什么特別的跡象,也再未聽到過與此相關的話題。一切似乎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于是,漸漸地,我的神經也便松弛下來。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一切,完全是父親為了使我猝然醒悟、“懸崖勒馬”而采取的一種“特殊手段”,我所經歷的,只是一場虛驚而已……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