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蓬 男,陜西省作協副主席,漢中市文聯主席。曾發表小說、散文、隨筆多篇,作品被多家雜志轉載,在國內多次獲獎,出版文集八卷。著名作家。
漢賦、晉字、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活本,四大名著匯聚著我國文學乃至文明的輝煌,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要具體說清楚一種文體輝煌到什么程度,又需下點功夫,比如置于案頭這本選了近千位詩人代表作的《全唐詩精華》厚1800頁,重2公斤,但僅僅是《全唐詩》48000首的八分之一。唐詩當然誕生于唐代,而且,這些詩歌絕大部分是在唐都長安創作,或者和長安相關,即便在外省外地創作,也要帶到長安來傳播。比如孟浩然、李白、李賀。因此說長安是唐詩薈萃之地或者是詩歌之城,大概不會有什么異議。偶然突發奇想,假如唐代沒有詩歌,唐代的輝煌與神韻、樂觀與自信、積極和奮進、豪情與壯舉、金戈鐵馬和霓裳歌舞、灞柳送友和曲江賞花、大漠孤煙和邊塞秦月……會不會被歲月淹沒而無人知曉,翻著如秦磚般厚重的詩集感嘆,我們真得慶幸,上至皇上宰相、王公大臣,比如李世民、張九齡、張悅、王維,下至布衣百姓、游俠僧人,比如杜甫、白居易、賈島,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不同身份,成千近萬名的詩人在長達三個世紀的歲月中,前赴后繼、不屈不撓,把親見、親歷、親聞、親赴邊塞、親入宮廷的種種親身感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寫下那么多精彩華章,涉及唐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帝后宮闈、宴集游樂、歌舞藝妓、詩文書畫、山水勝跡、市井田園,詠史懷古,感時抒懷,日本安南、吐蕃回鶻、邊城塞外,戰爭動亂,感舊傷時,隱送燕居,宗教神話,民風土俗……林林總總蔚然大觀,稱得上唐代生活的備忘錄和百科全書。僅是李白,用臺灣詩人余光中的話說:“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比魶]有唐詩,我們怎么知道長安城的格局: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白居易《登觀臺望城》
又怎么知道唐代富足的程度: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稟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織不相失。
——杜甫《憶昔》
當然,也無法和唐人一齊去欣賞: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杜甫《麗人行》
絲路通暢,大批西域商人、歌妓、藝人涌入長安,給生活帶來的變化:
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氈腥膻滿咸洛。
女為胡婦當胡妝,伎進胡音務胡樂。
——元稹《法曲》
從詩中不難看出中原漢人喜愛異域歌舞,既有人類共同獵奇心理,也不免有趕時髦、追浪潮的味兒。其實不僅尋常百姓,早在漢代,漢靈帝就十分喜愛西域的“胡床”、“胡座”。中原原本沒有床榻桌椅,任何文明都有起根發苗,有個發展過程。早先人們都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三國時風云人物劉備便曾織編草席度日,說明草席用量很大,不僅晚間席地而臥,白天來客或議事均坐在草席上。但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時常遷徙,為避草地潮濕,做了便于活動拆卸的床具、坐具,也就是“胡床”、“胡座”。比如小板凳,由于在馬背馱放,至今還叫“馬扎”。絲路開通后,一些胡人騎馬輾轉數月才能到達長安,便也帶上“胡床”、“胡座”。漢靈帝見了覺得很稀罕,覺得比草席好,十分喜愛?!吧嫌兴?,下必附焉”。原本簡單的“胡床”、“胡椅”經過中原能工巧匠的不斷改造,雕鏤美化,發展成為桌椅床榻,不僅為帝王將相,也為尋常百姓所接受,這顯然是由于開放交流帶來的一種文明氣象。
事實是漢唐時代,絲路暢通,社會風氣十分開放。由于長安城中西域人口的不斷增加,胡化之風盛極一時,“胡服、胡床、胡飯、胡餅、胡歌、胡樂”,首先是“京城貴戚,皆竟為之”,使得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都能在長安這座國際大都會相融相濟、發揚光大,滲透到生活的各個領域,比如建筑,唐式建筑原本雄偉華麗、宏大精美,又能吸納外來的文化元素,在興慶宮建造的廈殿,建筑仍是重檐覆頂、樓閣飛檐,但在四周積水,用水流沖動巨大的扇輪,造成雨簾飛灑,這便是吸納了羅馬建筑中的噴泉原理。再是佛教的傳入,連造佛塔也采用了古印度佛國模式,至今矗立于西安南郊的大小雁塔,歷千年風雨,依然巍然聳立云端,仿佛向后人敘說著永遠講述不盡的大唐盛世。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雙袖起,回雪飄搖轉篷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
白居易這首千古絕唱的《胡旋女》講的是西域康居國(今中烏茲別克斯坦)流傳的舞蹈。那時,西域中亞許多地方都在大唐帝國的版圖之內,設康居都督府,屬安西都護府管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是自己的國土和臣民,官員或商隊帶些能歌善舞的女子去京城獻藝演出是很正常的事情。胡旋舞以動作輕盈敏捷、快如旋風,讓人眼花繚亂,與唐代標新立異、喜新厭舊的社會風氣十分合拍,傳入京城便風靡一時,甚至連宮廷都爭相學舞:“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能道胡旋”,可見,胡旋轉到何等程度,連唐玄宗寵妃楊貴妃(曾為太真道人)都加入其中,至于安祿山雖貴為節度使,原本系胡人,跳舞自是拿手好戲。胡舞如此受歡迎,胡舞的發祥地西域自然成了人皆向往之地,就像佛教傳入中國,引發玄奘、法顯等高僧去佛教發祥地印度取經一樣。再是唐人開朗、健康,想往邊關要塞,滋生建功立業的豪情,這其中唐詩的號召力與鼓動起了很大作用。
唐詩中,描寫西域、邊塞、軍旅、絲路的詩歌多達2000多首,詩人則有李白、杜甫、岑參、元稹、李賀、李頎、王維、王翰、王之渙、劉禹錫、白居易、張祜、張說、張九齡、溫庭筠等,可謂泰斗巨子群星燦爛,他們的作品許多都精選在《唐詩三百首》中,成為膾炙人口的名作,比如王昌齡的: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王昌齡《從軍行》
僅是用《涼州詞》這個詞牌,我們就可以欣賞到: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王翰《涼州詞》
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
無數鈐聲搖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
——張籍《涼州詞》
其實以西域、邊塞、絲路為題材和內容的作品也極大開闊了詩人們的視野,給他們奔放的才情提供了一個廣闊的平臺,西域的遼闊、邊塞的雄渾、絲路的壯美使他們的情感愈加奔放熱烈,筆下愈加奔龍走蛇、妙筆生花,寫下千古絕唱,為西域、為絲路增添了多少不朽的光彩。
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拓稠。
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
——唐·元稹
在唐代那個性張揚、意氣風發的時代,不定有人讀了此詩,便熱血沸騰,說啥也要逛一次涼州,哪怕是:“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去了豈不又可欣賞到:“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瑰麗壯景。
一路的艱辛是肯定的,在我多次考察絲路的旅途中,一路坐著汽車、火車,穿行在數百公里的沙漠戈壁,白熾的太陽懸在頭頂,到處都明晃晃地耀眼,眼睛看不了多久就干澀起來,不停地喝水,仍嘴舌干裂、上火難受。那么千把年前,商旅和詩人們是如何去西域的,且看岑參詩作:“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p>
然而到達涼州,一切辛苦都化為烏有。萬丈豪情又融進酒杯之中: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醉彈琵琶。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需醉倒。
——岑參《涼州城與諸制官夜集》
若無堅強的意志、高昂的情懷、去邊塞建功立業的雄心,以苦為樂、積極進取的精神,絲路怎能長驅7000公里,持續千年之久,大漠孤煙,悠悠駝鈴,溫馨的記憶,難舍的依戀,都在大智奇才、妙筆神來的唐代詩人筆下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
可以說是:唐詩因絲路倍添雄渾;絲路因唐詩而成為史詩。
責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