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小鎮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小鎮還沒有規劃以前,池塘的西北面是民房,東南面是起伏的坡地,規劃以后池塘的四面漸漸就被老的與新的民房所包圍。雖然在午后陽光或皎潔的月光下也波光粼粼,卻因為太小很難讓人發自內心地去贊嘆,更不會用波光浩淼之類的詞去形容。聽父親與表孃說池塘已經被人承包了,養著草魚與鯉魚。在池塘東邊淺水處主人種著一些芋子,春夏時節那些異常寬闊的葉子就成了池塘里最美的風景。
父親退休后與表姨—起在小鎮這個小池塘的東南面蓋了一幢小樓,占地只有四十平米左右,因為占地面積小,還因為地勢原因,小樓起了三層,并且必須有一個地下室。小樓的前面是一條黃泥路,逢場的時候是農產品市場,鄉人自己編好的篾貨就在這個小市場里賣,那些篾貨十分精巧。小樓的后面就是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從正門往地下室走,打開后門池塘便盡收眼底。池塘與小樓的屋基之間有一小段土地,父親與表壤就在那一小段的土地里種了三株芙蓉,不過短短三年芙蓉樹就長大開花。
對于芙蓉的認識最早源于成都,很久以前坐火車從重慶到成都,快到成都站時列車廣播傳來播音員甜美的聲音,播的內容與蓉城有關,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播音員說后蜀主孟昶曾在成都土城上遍種芙蓉,每當九月,芙蓉盛開,遠遠望去如錦如繡,謂之蓉城。在成都我看到過開著粉紅色花的芙蓉卻并沒有看到過如錦如繡般的芙蓉,或者芙蓉早已經被修剪整齊的冬青與高大茂盛的梧桐、銀杏所職代也未可知。
那一年我回故鄉正是初秋,吃過午飯打開地下室后門,屋后小池塘邊那三棵芙蓉樹的花開得正好,大朵大朵粉紅色的芙蓉掛滿了枝頭。那天的陽光正好,芙蓉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著一種隱隱的柔和的光。一陣風剛好吹來,在細細的風中芙蓉輕輕搖曳,所謂花團綿簇如錦如繡當是如此。
表姨說這芙蓉每年五月就開始開花,一直要開到十月底。每年第一朵花開的時候必定能收到一些來自兒女們的消息,或者是電話或者是來信。我問那每開一朵花是不是就有消息傳來呢?表孃說哪有這樣神的事兒?表孃還說每年九月芙蓉開得最好,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那幾樹芙蓉,每每那個時節表姨就會端一只小凳坐在芙蓉樹下望著那一樹繁花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兒。婆婆也會坐在樹下戴上她那幅黑邊鏡框的老花鏡看小說,閑散了一輩子的婆婆晚年愛上了金庸的武俠小說,從《倚天屠龍記》到《書劍恩仇錄》,婆婆在金庸的小說中體會著人世間的恩怨情仇。要說粉絲,我那年近八十的婆婆可能是他最年邁的粉絲之一。
父親看我們坐在池塘邊賞花,也從舌門出來跟著我們—起看那一樹微陬,中的芙蓉,微笑著捋著他花白的胡須得意地說,那是他與表孃隨便種下的,沒想到這芙蓉竟瘋了一樣地長。花影與,水光映在他笑瞇瞇的眼里,像一個孩子得意于無心之中而得的杰作。
看著屋后芙蓉與池塘水波,我對父親與表姨說,這小池塘能養多少魚,要是一池蓮藕,水芙蓉與木芙蓉相映成趣豈不更好?父親說池塘中間太深種下蓮藕不好收獲,要是用小船采蓮又嫌池塘太小,況且我們歷來就沒有用過小船采蓮藕。表孃指著池塘邊浮著的一株近似睡蓮的植物說,你看,那是—株水蓮花,今年夏天開過一次花,水紅色,可能有兩三朵,雖說小點卻與蓮藕也極相近,鄉人們都叫它水蓮。我順著表孃手指的方向看見那株水蓮有睡蓮一般的圓葉,綠得深重,葉片透著厚實端莊。如果有風吹來,雖然也會輕移慢搖,卻絕不會有“蓮葉何田田”般的風姿綽約,心里不免會有些失望,那江南緣何就能那般地蓮香荷秀?
不過我們誰也沒料到就是那一株小小的水蓮在兩三年時間就長滿了整整一池塘。
那個夏天我父親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我的父親與表婊都知道父親將不久于人世,但父親面對疾病泰然自若的樣子,讓我們時時還是有陽光有笑聲,我們對未來的生活從來也沒有失去信心。那些日子我們愛在吃過晚飯后到屋后的小池塘邊,一邊閑聊一邊欣賞那盛開的芙蓉與水蓮。一株挨著—株的水蓮填滿池塘,一池深重的綠色遮住了池塘里淡青的水光,水蓮圓圓的葉子在黃昏的天光下泛著隱約的光芒,映射出妙不可言的絕佳風景。看著看著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嘆息,太好看了,這般地如夢似幻,養眼著呢!父親與表孃都笑著說,你倒是養眼了,承包池塘的人可就慘了,這一池水蓮花下哪里還能養魚,這水蓮花可換不來一分錢。我想這是既成的事實,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可能覺得這民房圍著的小池塘實在也不是養魚的地兒,不如種上水蓮花好看。
父親去世后三年表孃也離開了故鄉那幢她與父親—起修起來的小樓,離開了那三株芙蓉與一池水蓮花。我也沒再去過故鄉的那幢小樓沒在再去看過小池塘,故鄉的小池塘就留在我記憶深處。
不知有多少次我在夢里重回故鄉,去看那三株花開花落的芙蓉與布滿水蓮花的小池塘,夢里那小池塘的水蓮花變成江南的菏澤,在“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詩句中,回到那充滿親情的過去。
梨花千樹雪
提起梨花便自然想起雪,想起那“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詩,因為那句詩,梨花雪樣的白在千年前被定義,并且很難再有所更改。記得有一美麗女子,不但漂亮而且驕傲,看不起正在追求她的男子,對男子傲陵地說,你是山上的馬尾草,我是園中的雪梨花,那言下雪—般的梨花怎么能跟一棵馬尾草相提并論。或許這個女子有些刁蠻,但也道出“梨花”二字一經出口就成了一個美麗記號,讓人倍加向往。
每年三月,大渡河畔那個盛產雪梨的小城就被爛漫的梨花包圍,九十月雪梨香甜的氣息也會彌漫在小城上空,久久不去。于是小城有了“梨鄉”這個甜美的稱謂。我的那個生在梨鄉又久居在梨鄉的朋友必定會在每年三月,三番五次打來電話來,邀請我去賞花。朋友十分幽默,不酸文假醋,愛用方言俚語,但邀我去小城賞花這事卻每次都說得無比鄭重其事,在我所有接到她邀請的記憶里,從來沒有用過看花二字。那梨花只能賞,只有賞才能對得起梨花雪樣的白。
其實我對梨花最早的記憶并不是源于園子,而是一幅水墨。我不懂得繪畫,不會用專業的眼光去品讀一幅畫,但我一直記得那是一個來自梨鄉初二年級的學生畫的。現在想來在專家眼里可能稚拙得很,但就是那幅可能稚拙的畫讓我對梨鄉里里外外大片大片開放的梨花向往了整整十年。畫面很簡單,幾級被清晨的微雨打濕的臺階通向高處,臺階的前后左右開滿了梨花,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翻卷如云。
向往了梨花十年,我終于踏上了第一次賞花路。
梨花,其實是一種樸實而尋常的花。不會像梅花那般凜霜怒放,沒有牡丹的華麗富貴,但對于生命的珍視卻也那么認真,每一朵花都開得那么仔細,那么精心,那么無瑕又那么燦爛,生怕對不起盈盈而來的春風,生怕對不住潤物無聲的春雨。一朵朵,一枝枝,一樹樹,一層一層,一片一片,連成了無邊的花海。是這樣的啊,春天一來身著布衣的梨花如鄰家女孩兒一身素潔大大方方加入到春天的合唱里來了。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開雪也白不過她……”這江南的曲子在這時自然而然地回蕩在我心間,這是一種美好這是一種純潔這是一種小家碧玉般她溫潤。可我的內心又在剎那嫉妒起這支曲子以及曲子里的茉莉來,這曲子與茉莉由江南而來飛越萬水千山傳遍華夏大地,又傳向世界,正讓世界傾聽著。而眼前滿園花開,雪也白不過的梨花,該有多少委屈呢?好在梨花并不與茉莉爭風,仍然在三月的春風中,一樹樹清清雅雅地開著,那滿園梨花不獨雪樣的白也散發著淡淡清香。好在我認識的一位二胡演奏家創作了一首叫《梨鄉情》的曲子,曲子悠揚舒緩,用音樂語言表達了梨鄉雪—般的梨花,帶給我們風吹不盡,雨打不散的美好與清純。
梨花的氣質是美好與清純的,我愛這種美好與清純。聽說梨花的花語是純情純真的愛,是一輩子的守候。是的,梨花從來也沒有雜質,沒有心計,沒有抱怨,沒有矯揉造作;有的只是清逸出塵,有的只是幽微安靜,有的只是梨花一枝春帶雨,有的只是對春天的愛,有的只是對土地的愛對梨農的愛。
今年春天,我又接到朋友的邀請電話。我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就在心里一遍遍想著梨花那讓人迷戀的美好與清純,我終于在那一瞬間明白了梨花的花語。放下電話那首二胡曲不由自主地從心中回蕩,悠揚而舒緩,那是從梨園而來,從花瓣兒而來,從心靈深處而來的曲子,好像正好詮釋了我的心情梨花的心情以及我對梨花的感覺。是的,我又要去賞花了,我是去赴一場梨花為我擺下的盛宴,梨花又會給我怎樣的驚心之關呢?我會同朋友坐在梨樹下賞那燦爛春光中的梨花,賞那溶溶月色下的梨花,賞那雪也白不過的梨花。
責任編輯 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