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瑪的風聲

獵王烏日瑪把皸裂的手插進棉襖的袖管里，蹲坐在磨得油光光的木墩上，眼睛被火盆映射出一片霞光，一種莊重，甚至我感覺他的臉上升起了掙扎著涌出地面的滄桑的太陽。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隨即從他牙齒縫里爭先恐后地蜂擁出來的話語，越過火盆，就像受傷的懷孕狍子那黃褐色的皮毛，飄過幽深的森林所傳出的陣陣凄涼風聲，點燃了我。

偶爾，我也靠在烏日瑪的腿上，聽狩獵的故事。那是我的祖輩在放排和狩獵的歲月里，從眉角與筋骨中，歷練出對生命無語般的敬畏。還沒有扛起獵槍的我，就已經對這種敬畏產生了懵懵懂懂地著迷。

烏日瑪說，那時候，天還沒完全黑呢，那頭母狍子喝醉了酒一樣奔過去了，磕到一棵歪斜的枯樹以后，倒在地上，用舌頭舔自己的傷，又一遍一遍地舔它的肚子，耳朵也貼近了肚子，它可能在聽里面有什么動靜。

烏日瑪拾起一塊木椴，扔進了火盆里，即將熄滅的火又噼噼啪啪地燃了起來。他的臉上又浮現出讓我心動的霞光，我睜大了眼睛。他接著說，我悄悄地靠近狍子，就看見了它伸出來的舌頭，一直在抖，抖得像樹上的秋葉，眼睛里也有一種奇特的情感一一那可是野獸將要死之前必須面臨的痛苦和絕望啊。

獵王立刻朝向刻著山神的白樺樹，跪了，那不曾輕易彎曲的雙腿，支撐著一顆懺悔的靈魂。他知道他射殺的不是一條命，而是兩個。那時，站在柱克查旁邊的卡騰心里一驚，立刻抓起獵槍，踏進暮靄中的茫茫雪域，艱難地爬過一道道山岡，才找到了跪坐在樹根下，耷拉著腦袋的烏日瑪。

我充滿好奇地問烏日瑪，風是從哪里來的。

風從山尖上來……從太陽那邊來。昆布拉，你會成為一只飛在山尖上的鷹。烏日瑪繞過火盆，拍了拍我的膝蓋，又摸了摸我還不曾被風吹疼的腦袋。

敖拉桑辛泰提抽完一桿煙，干瘦的腿就搭在另一條腿上，向前躬起腰，從樺皮瑪塔日里取出一根彎針，穿上用獸腿筋搓成的線，為我縫制冬天狩獵的用品。

卡騰的女人烏黛為卡騰縫補哈奇玻勒，一穿針一扯線，像給她自己描出了一潭可以映照的湖泊，就輕輕地抬起左胳膊，用指尖撫摸被寒霜剝染的臉龐。

我像一匹狼一樣站在落日的余暉下，吞咽從烏黛舉手投足之間透出的靈巧與火焰般的活力，不知道自已想要干什么。我手足無措的時候，感到渾身沒有力氣。

站在遠處的卡騰從木樁上解下了韁繩，牽著獵馬，走向悄無聲息的河堤。他一邊緩緩地走，一邊用獵人獨特的眼神，在暗中查探我。他那冷峻的眉眼掃蕩了我火辣辣的臉。

然而，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我勇敢地走到了烏黛的身旁，想抓住她垂在胸前的長辮子，可是，她毫無預兆地站起來，走向正咕嘟咕嘟沸騰的吊鍋。我的眼前瞬間出現了難忘的空缺，就像被萬惡的妖精掏空了滾燙的內臟，我變成了一具空骸。不，那并不是妖。那是我年少的激情所涌現出來的張狂，我感到暮色下的嫩江流域掀起了驚濤駭浪。

令我吃驚的是，敖拉桑辛泰提走出柱克查，語重心長地說，昆布拉，你就要去打獵了。達斡爾有一句諺語：獵人的眼，獵馬的腿。我現在說的不是快眼快槍。我都看見了，你的眼睛看了不該看的東西，那不是你應該惦記的事情。

我羞愧地跑向近在眼前的微微起浪的流域，看不見的云似乎也在跟隨我，發出輕聲的竊笑，我的胸口燃起了一堆篝火。

眼前的河流幻化成一條長著狐貍眼睛的水蛇，烏黛也變成了一條有五彩魚鱗的魚。我一股腦兒地跑進了奔流的河水里，也只有這樣，我才能跟烏黛在一起。我想烏黛不是一條魚，而是水，彎彎流淌的水。

我長久地凝視著被我翻弄出滔滔浪花的水面，慢慢地清醒了一些。我不用抬起耳朵，就聽到晃蕩的馬嚼子，奏出的嘩啦啦的金屬聲。

在河堤上，卡騰牽著馬的韁繩，安詳地注視著我。我感到自己放松了很多。

一場罕見的大雪過后，我急不可待地穿上敖拉桑辛泰提精心縫制的得力和米亞特帽，抓起一桿等待冒出煙火的獵槍，牽出了那匹如我一樣躁動的黃獵馬。

我看見烏黛在卡騰的手腕上，系著哈奇玻勒的系帶，在打最后一個結的時候，她的手指停頓了片刻。

那時，我才深刻地體會出潛藏在自己骨子里的嫉恨，一種源自于對女人霸占的天性，尤其對令人賞心悅目的女人。由此，我更加急切地渴盼奔赴森林，親自射殺野獸，這樣我就有資格迎娶女人。

黃獵馬在我脖子后面，噴著響鼻，一只蹄子也使勁刨雪，還發出一陣陣嘶鳴，弄得我毛孔都張牙舞爪地張開了。

烏黛長長的黑辮子在她的腰肢上擺來擺去，晃動得令我的心酥軟又奇癢。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我暗地里有一種罪孽般的惶惑，但那也許是我身體里波瀾起伏的青春躁動在作怪。

烏黛跟卡騰說了最后一句話，讓我跟你去吧一一我……

可是，卡騰從哈奇玻勒的活口縫隙里掏出粗糙的手，接過了烏黛端著的獵槍，不動聲色地說，那是山神住的地方，女人不能去。

在我沒有扛起獵槍之前，烏日瑪就曾經告訴過我，從女人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會弄臟圣潔的山，以及女人的味兒能讓熊發瘋。

進山圍獵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啟程了，卡騰并沒有回頭看一眼他的烏黛。我感到掠過她眼眶邊的悲傷，深切地刺痛了我的心。

早晨的陽光飛竄在卡騰斜挎的槍管上，發出的刺眼光芒射進了我的心坎里。我確認，我的眼睛里就攢動著這種具有隱含意義的光芒，令我的皮膚密匝匝地滲出了不安的汗滴，我的身體也莫名其妙地微微顫栗起來。

在顫栗的攸關時刻，騎在馬背上的獵王烏日瑪，慢悠悠地說，那一回，我只看到了狍子奔跑的四條腿，單管獵槍就射出了子彈，我沒看到它鼓著的身體。子彈帶著一股風，“嗖”地射中了它的肚子。我確實聽到了風聲，那股風從天邊急切切地刮了過來……它肚子里的小崽子就在風聲中，飄上了天，化作了更讓我難受的風……我忘不了那種聲音，多少年過去了，它還是在我心里不停地回響，一直折磨著我呢……那可是兩條命啊，一個子彈就殺了兩條命。

烏日瑪端起獵槍，瞄準掛在天邊的太陽，機靈的獵馬就停了下來。他扭過肩膀，對我說，昆布拉，餓死了也不能殺大肚子的野獸。你要記住我的話。

森林即將吞沒太陽余光的時候，烏日瑪跳下馬背，手里攥著獵槍，四處探察。

不一會，就轉過身說，這個地方還是老樣子，我們就在這吧。

于是，我和卡騰從三匹馬背上拆卸行裝，烏日瑪繼續用槍托戳戳這里，又捅捅那里，還歪著腦袋，聽什么響聲。

卡騰熟練地支起卸下來的木桿，不到半袋煙的工夫，就搭建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圓錐形屋架。

我展開一張帶毛的狍皮，覆蓋到屋架的那一秒之間，我潮濕的皮膚隱約地冒出許多難以描述的尖刺，化作了冷峻的刀與尖矛。我想到了一只暴躁的野刺猬，確切地說，我看見斜插在獵王烏日瑪腰帶上的獵刀。那時候，我還不能準確地預感即將發生的悲劇。

當我老得眼睛都已經分不清掛在天上的是太陽，還是月亮的日子，我依然憑著記憶和感召知道哪里是雪山，哪里是無聲流淌的流域，依然獨自游蕩在大興安嶺南麓的叢林里，一遍又一遍地對烏黛說，你讓我離不開這片生我的森林，是你……

卡騰進山打獵以后，烏黛每天站在柱克查的后身，眺望無邊無際的茫茫叢林，如同一塊風雪中的巖石。

在風雪中，每次敖拉桑辛泰提都給烏黛披上厚重的狍皮得力，并慢條斯理地囑咐懷孕的女人需要休養，站在雪上，很容易患上風寒。

烏黛只有預感到腳趾即將失去知覺的時候，才會笨拙地鉆進柱克查，往琪卡米里塞一些烏拉草，便又回到那一處已經被踩成堅硬的雪地。

又一個雪霧未散的清晨，敖拉桑辛泰提揉開惺忪的眼皮，就失望地看見了從柱克查延伸向森林的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雪上只留下了烏黛蒼涼的倔強。

那一日，我們正在圍獵一頭兇悍的黑熊，卡騰奮不顧身地跳出了掩體的山石，大聲對我喊，你快上樹，爬上你身后的樹。

掛在樹上的雪霜紛紛落了下來，陽光也不知道藏進了哪里，一股陰森的氣息無法驅散，籠罩在圍獵的場地。

卡騰沒有嫉恨我對他女人的勾引。在火葬他的夜空，我仿佛看見過他矯健的身影和里面的心。

令烏日瑪懊惱不已的是，烏黛突然閃現在一棵粗大的白樺樹旁。我一只瞄準的眼睛，立刻緊張地被卡騰瞬間緊鎖的眉頭所牽纏，驚呆得來不及喊出什么話，就僵定在樹枝上。

被子彈激怒的黑熊氣急敗壞地轉過龐大的身軀，朝著從皮膚表層散發出香氣的烏黛咆哮而去，撞損了無數枯枝。

已經回到那塊可以隱蔽的石頭后面的卡騰心急如焚地端起了獵槍，槍聲落下之時，被擊疼的黑熊站立了起來，又一次掉轉方向，奔向眼睛里噴射出血光的卡騰。

我獨自打獵的時候，眼前總是浮現出卡騰面對危難所呈現出的剛毅的臉龐。我靠在卡騰曾經躲閃的山石后，也無數次對他說，你的魂兒飛過了一層層白云……飛過了一座座山尖。你是一只雄鷹，已經幸福地飛上了生我養我的山和水。

機智的烏日瑪快速地跳下樹干，及時開了一槍，飛竄的子彈惡狠狠地射進了黑熊的左腋窩，頓時，從黑熊的皮毛之間就淌出了絳紅的血液。

卡騰再一次跳出去，扣動的扳機發出“咔咔”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森林上空。飛竄的鉛彈像火花一樣崩向黑熊那油亮亮的皮毛。

黑熊晃動著粗壯的脖子，仰天哀嚎，伸開的熊掌迅速地打掉了卡騰那桿還在冒著青煙的獵槍，卡騰也應聲倒了下去。

烏黛張開的嘴巴就像一個碩大的洞穴，很多年以后，變得更加衰老的敖拉桑辛泰提說，那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哭鬧，在踢蹬，在掙扎。

我不知道哪里噴涌出來的膽勇，一個箭步，竄到烏日瑪的身后，拔出了插在他腰帶上的獵刀，沖向了已經揭開卡騰頭皮的黑熊，一次比一次兇狠地扎進它的皮肉里……我真切的聽到了烏日瑪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在卡騰已經模糊的下巴上，聞到了烏黛身上的香氣，令我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幽幽香氣。

往駐地返回的路上，烏日瑪目光呆滯地怒視前方，我沒有聽到從他舌苔上如水翻滾而出的話語，也沒有聽到從太陽那邊刮過來的風聲。

遠方一處山崖佇立在嚴冬的雪霧中，吞納了凄清的落日，使森林呈現出不同尋常的悲壯。

烏黛悲傷地抬起頭，從馬背上回望馱著卡騰的另一匹獵馬。我感覺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視，投影在雪地上緩慢移動的影子。在她的情緒里，似乎一股醞釀中的風，穿過了隨時可能凍僵的鼻子。

我始終沒能真真切切地感應出烏黛深深掩藏的心靈，她的眼神似乎只為一個男人，透射出像白樺樹一樣素樸的光焰。

按照當年約定俗成的族規，卡騰的尸體停放在柱克查外面臨時搭建的木臺子上。住在對岸的薩滿劃著一只簡易的木筏，渡河而來，左手舉著神鼓，右手操起格索日鼓槌，繞著木臺子，邊擊邊舞，口中念念誦語。

住在附近的其他莫昆族人都站在木臺子的另一邊，沉浸在無限哀痛與莊重的祭奠氣氛之中。

我在悼祭人群的外圍，眼睜睜地看見已經非常虛弱的烏黛昏倒在吊鍋旁邊。在她的身下，慢慢地洇出了一汪血紅血紅的水。

我來不及想什么，就沖過去，抱起昏厥了的烏黛。當我從烏日瑪身邊走過的時候，他那懾人心魂的眼神越過高挺的鼻梁，用略為俯視的角度藐看我的眼睛，昆布拉，她已經聽到了……我的風聲。你要記住一一她不是你的女人。你還要記住一一她現在可是兩條命。

敖拉桑辛泰提同樣規勸過我，你也會像卡騰一樣有自己的女人，她會給你生很多的孩子，能打獵的孩子……你不能惦記烏黛，她是卡騰的女人。

我把烏黛放在狍皮褥子上，站在凌亂的柱克查里，焦急萬分地挪來挪去，當我停下來的時候，不可理喻的寂靜捕獲了我的精神界域。我的心又開始疼痛起來。不，不是開始，這種難忍的疼痛沒有停止過。從我的身體發出一股懂得愛慕的信號之后，我就被這種火辣辣的情欲，喪心病狂地折磨著。

在我野狼一樣的眼睛里，我看見了烏黛綠蔥般嬌嫩的手指，我的心立刻又變得酥軟與柔滑，可是，她那被自己的血染紅的袍子，觸目驚心地震懾了我，我克制住了自己無休止地澎湃的激情。

烏黛蘇醒過來，看到我之后，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反而一聲急促一聲舒緩地說，昆布拉，你知道嗎，卡騰背著烏日瑪翻過一道道山，一腳深一腳淺地回來了，我就踩著那些留在我記憶中的腳印兒，找到了你們……卡騰在我的身體里撒下了一粒被風吹落的花籽……你知道什么是風嗎。你聽到過真正的風聲嗎。我在自己的身體里聽到了風，那風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急。

走出柱克查，我把烏黛由于回憶而扭曲的臉龐，畫在了白茫茫的雪上……我仰起頭，望向又高又遠的天。我想扯開脹痛的喉嚨，像絕望的黑熊一樣放聲哀嚎，然而，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許多年之后，敖拉桑辛泰提總是低聲地自言自語，昆布拉就在我面前，被刀子砍斷了筋一樣癱了。昆布拉，那是我孫子，我帶大的獵人。

那時，我長久地處在迫切需要戰勝自我柔情的矛盾中，痛苦地擰著發熱的眼眶，甚至揪住了胸口。

獵王烏日瑪講述的風聲，已經在叢林的上空，匯成了一股惡劣的旋風，直挺挺地吹進了我的骨髓，并猖狂地侵襲了屬于我的整片森林。

烏日瑪卻站在封凍的冰河上，從刀鞘里拔出獵刀，捅進鑿開的冰窟窿里，悲痛欲絕地舞動，砍斷了水的絲絲經絡。他顫抖著伸出了僵硬的胳膊，緩緩地向我轉過身，昆布拉，現在我這把獵刀只能沉到水里，跟石頭在一起了。

沒有想到卡騰意外喪命對獵王的打擊如此徹底與決絕，我慢慢地停止了難以言說的顫栗，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呼出積瘀在體內的氣息，徑直跑進自己的柱克查，抓起立在角落的獵槍，就消失在夜色中。

烏日瑪親自葬在水里的獵刀沉甸甸地扎進了我真實的脊梁，我似乎被強烈的邪惡力量所摧毀，確切地說，被動地認清了自己萬劫不復般的歇斯底里。

當年，很多我所經歷的磨難，以及烏日瑪葬刀的行為對我的刺傷，都是愈日讓我更加熱愛那片叢林，也逐漸把我磨練成一只能飛越山崖的雄鷹。

然而，我年復一年地尋找消失在叢林里的烏黛，流淌在心里的淚水浸泡了我的眼睛，使我在步入暮年之后徹底看不清東西了。

我狂亂地奔跑在白茫茫的叢林里，斬斷了每一個阻擋我身體和視線的樹干。同時，癲狂地朝著漆黑的夜空，像卡騰射殺冒犯他女人的黑熊一樣扣動扳機。槍膛里的子彈打光了，我依然用顫抖的食指扣動扳機。被炸開的樹皮像翩翩飛舞的蝴蝶一樣紛紛飄落下來，也仿佛我的心里下了一場鵝毛般的大雪。

敖拉桑辛泰提吐出一團煙霧，接著說，那時候，我不敢閉上眼睛，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槍響啊……

我確定聽到的不是槍聲，而是我自己的嚎叫，如同薩滿用格索日鼓槌擊打神鼓一樣鏗鏘作響的聲音，又似乎一聲聲意外破裂的罐子進發出的強悍聲響，震顫了我已經麻木的耳膜。

停靈的木臺子下面壘起了一層層干燥的枯木椴，在薩滿擊鼓的誦悼中，烏日瑪把手中的火把扔過去，木柴就慢慢地燃燒了起來，繼而形成一股貪婪的火舌，飛舞著竄上了直挺的尸體，匯聚成更為猛烈的煙與火。

卡騰的魂靈隨著劈啪作響的火焰，一起飄搖到柱克查的屋頂，又沿著嫩江流域兩岸，回歸到浩淼的森林上空。

當烏黛一聲舒緩一聲急促，又一聲舒緩地絮叨的時候，流淌在我身體里的狩獵人的堅韌，促使我果敢地走出了卡騰的柱克查。我知道我已經是一個獵人，獵人有獵人的規矩。

在熊熊燃燒的火光中，敖拉桑辛泰提對我沉重如山的托付，又使我身受前所未有的教誨與啟蒙。

烏黛流產以后，敖拉桑辛泰提說，你要照顧烏黛，昆布拉，現在只有你，也只有你能替卡騰照顧他的女人了。

又一季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在烏日瑪鄙夷的目光中，一個人進入森林，用刀尖劃開樺樹皮，略黃的樺樹汁就流了出來。我剝了整塊整塊的樺樹皮，馱在獵馬上，運回了駐地。

水葬獵刀之后，烏日瑪再也沒有進山打過獵，在我搭建柱克查的時候，他就坐在陽光下，每次惡狠狠地吐出來的唾沫，都能準確地飛落在我忙碌的腳旁。

那可是兩條命啊，兩條命。你要記住，那是不能殺的兩條命。

烏黛第一次走進新搭建的白色柱克查的那一晚，皎潔的月光從屋頂縫隙中，傾灑到柱克查內層那橘黃的樺皮上。

烏黛揚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完我用樺皮桶帶回來的樺樹汁，然后挽起長長的辮子，側身躺在了我為她鋪設的柔軟的狍褥上。

在飄滿樺皮清香的柱克查里，我還是熱烈地聞到了從烏黛后背散發的幽幽香氣，便情不自禁又粗魯地撫摸她沒有血色的臉龐。

在我漫長的狩獵日子里，杳無音信的烏黛似乎化作了一尊雕鑿精致的塑像，一直屹立在我的心崖上。每當魂不守舍地切開樺樹皮，我就能聞到她身上獨有的香氣。

可是，烏黛敏捷地翻轉過來，狠狠地揪住了我就要著火的肩膀，緩慢地說，卡騰沒有了臉，你看到他的臉被撕了，是一一不一一是。

當我被濃烈的煙霧熏醒的時候，敖拉桑辛泰提端坐在我的身邊，我一下子就彈出了冰涼的狍皮被子。

那盆火炭只剩下了幾斑光星，在垂死中，散發出微弱的熱。我掀開被子，倔強又剛性的烏黛卻不見了。

只有敖拉桑辛泰提猛抽一口煙袋嘴時，從煙袋鍋的紅光中，才看到她陰沉沉的臉。’

我顧不得披上皮袍，就倉惶地沖出了潔白的柱克查，向叢林狂奔而去，在耳邊呼呼地嚎叫的風，從漆黑的天邊急切切地刮過來的凄涼涼的風，刀子一樣剜了我的魂兒。

我想起了什么，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地摸到了冰涼的槍管，卻聽到身后傳出悲切的嘆息。

敖拉桑辛泰提低聲地說，昆布拉，你不用找了。烏黛又去能聽到風聲的林子里了，她——去——找——獵——王——講——的——風——聲——了。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