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初冬的夜,這初冬的月亮,果然是涼透了。雖然沒有瀲滟的泉水,卻依然讓我想起了阿炳。在那并不遙遠的南方小城,在那并不遙遠的月色里,你是用怎樣的姿勢撥動自己的心弦?
童年的凄苦,讓你的十指在寒風里泡透了。從此,多么苦寒的日子,也不再僵硬,指尖都能準確地把握心律的沉浮,弓弦冷而不拙。回歸父愛的那段時光,該是你心弦最溫暖的日子。那音調該是有些張揚了吧?那些辭章的華麗,便在小城的日里夜里浮躁著,毫無節(jié)制地放縱著自己的才華。于掌聲于喝彩聲中漸漸沉淪,沉淪得肆無忌憚。松弛的雙弦,還怎么能把握命運的曲調呢?那時,你抬頭看不到月亮;那時,你低頭看不到泉水。
心中沒有光明,目光就要渾濁嗎?
左眼和右眼相繼無法判斷回歸的門環(huán)了,這突然的黑暗讓你的壯年是不是有些驚慌失措?風聲可以觸摸,花香可以觸摸,甚至鳥鳴也可以觸摸,但那白云的白,藍天的藍呢?那時刻你是否絕望成了葉亂根枯的衰草?
誰的拂塵一揮,你就已是山門外的乞丐了。
眼神可以干涸,音樂卻不可以枯竭。在無邊的黑暗里,你用夜色擦洗身心,卻洗去了塵俗的污垢,也真正品悟到了光明的聲色。失去了太陽,你才擁有了月亮;失去了香火繚繞的云煙,你才擁有了清澈的泉水。悲哉?幸哉?
二胡和你,是相得益彰的組合,是聲息共鳴的雙弦,那才是你不會迷茫的路標啊。晝夜之間,路是一樣的路,路是同一條路,只可嘆你的路不在這滾滾紅塵之中。琵琶大女子氣息了,不適合你的姿態(tài)。昭君的琵琶彈得好,那也是歷經風雪的琵琶,那天簌的曲調,湮滅了鐵蹄磕碰出的錚錚火星,在朔風里繁花朵朵。看來,歷經苦寒的音樂,總能不絕于耳,不絕于史。
真正的阿炳,在惠山泉絕地重生,安靜下來的弓弦,一心朝望月亮。骨骼清奇的二胡,在陡峭的黑暗里攀緣著,在寒風里逆風飛揚。泉在身前,月在高處,在那無邊的夜里,這清涼的光明相互照耀,相互交融,涼透了你的衣衫,涼透了你的十指,涼透了你的絲弦。音樂是涼涼的水,音樂是涼涼的月,可誰又來溫暖涼涼水月之中的你?
那座泡在古雅水韻中的江南小城,競然不如那個窮苦的中年婦女有情有意,她遞過去那有心有節(jié)的竹竿,牽引音樂的流向。她就是你的月亮啊,照你的黑暗;她就是你的泉水啊,洗你的風塵與苦澀。相倚的女子,獨立的阿炳,你們就是兩根同命的絲弦啊,在音樂苦難的流程里步履維艱。
月滿地,霜滿天。絕無僅有的二胡,獨一無二的你,人琴歸一,訴說著紅塵的凄婉與艱難。以冷月為爐取暖,你怎能不驚艷?以寒泉止渴,你怎能不清明?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傾訴,在那布滿苔蘚的瓦片上流淌,在那光滑的石板路上漫溢。這凄寒之韻,流入簡陋的柴門,流過稀疏的柵欄,浸泡著那些窮苦人家。只是這凄冷的音樂,是漫不進那深深的庭院,那森森的朱門的。那紅瓦高墻內的人們,偎在暖洋洋的歌舞里打著瞌睡,哪有情調打開窗子去掬一捧水光月影呢?即便有一扇窗子怦然而開,那不過是一股疾風的吹弄罷了。他們也不過惱惱地罵上一聲,把窗子關得更緊了。
泉在月中流,月從泉中生。那粒粒冷凝的音符,如同冰晶在世間一路的碎裂。小城,在這二胡聲中,激凌凌打著寒戰(zhàn)。行路的人們,裹緊自己的衣衫,在你的音樂里頓了一頓,又漠然地走了。只有你凄婉的訴說,在街頭無助地飄泊著。那訴說,是否有對年少輕狂的悔限?是否有對朦朧母愛的追思?……如果僅僅是對世態(tài)炎涼的憤懣,那阿炳的絲弦旱就會斷了。滄桑亦有節(jié),漂泊亦超脫。你傲骨錚錚的二胡,抖落層層肅殺的寒霜,忘情于泉光月影之中。知月者,你該是明月;懂泉者,你應是清泉。可誰能在那冬日里真正去沉思和仰望這瘦泉寒月呢?
不是黃鐘大呂的雄渾,不是高山流水的清澈,這流浪的音樂其實是從民間皸裂的傷口中流出的鮮血啊,只是它以水色月光的白描手法,過濾了那觸目驚心的紅。
緊一緊則硬,松一松則軟,這正是泉水的濃度;快一快則明,慢一慢則暗,這正是月亮的顏色。水光映天,月色照地。這泉清月明的音樂啊,卻不能在那個季節(jié)里葉綠花紅,這是多大的悲哀啊?怎能不讓人唏噓感嘆。
只可嘆你不是生在唐宋盛世,如果那樣,你會不會成為華麗宮廷里音樂的囚徒?只可嘆你不生在繁榮的當今,如果這樣,你的琴弦會不會沾染世俗的污塵?還是生在亂世吧,那其實是你最恰當?shù)牧⒆阒亍2磺安缓蟮陌⒈黄灰械亩回T趧C冽的風中,讓世人時時洗一洗這痛徹骨髓的清寒。
絕唱1950,你拼盡最后的腕力和指法,演奏生命最后的幾粒音符。那不是你最得意的一次演出,也不是你最滿意的一次演出,但那一定是你最明亮的一次演出,一定是你的心靈在最高昂的把位里的傾吐,在真正屬于自己的明月夜里揮灑情愁。
你釋然地去了,挾著你的二胡,走向那月亮一樣的泉水,走向那泉水一樣的月亮。身后,那水月之韻,漫過有月無月的時光,漫過有泉無泉的土地,熠熠生輝……
責任編輯:曉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