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還沒睡夠似的,很不情愿地睜開眼睛,還想愜意地伸一個懶腰,才察覺手不聽使喚。關鍵是太黑了,仿佛一口無形的鍋,把她嚴嚴實實地扣在里邊。身上的疼痛在逐漸蘇醒,額頭上有濕乎乎的東西往眼睛里爬。她又想起了身邊的手,就想抬起來揩一揩,把眼睛糊上了咋整?卻一點也支配不了,好像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她終于有了意識,就驚恐地往起翻。像壓著一座山,盡管使盡了力氣,仍紋絲不動。她很清楚,如果連身都翻不過來,別的啥都做不了了。所以盡管徒勞無益,她仍在不懈地努力。不知道掙扎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感動了哪路神仙,盡管耗盡了最后的氣力,幾乎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身終于翻過來了,上邊的山也似乎搬走了。左手還是不聽使喚,右手也別別扭扭地和她慪氣,但多少已經(jīng)跟著配合了。天實在太黑了,黑得眼睛根本派不上用場,只能用手去摸,確切地說只能用右手去摸,左手根本指望不上。除了亂糟糟的蒿草,和大大小小的石頭,什么也沒有,好在右手也沒有多少知覺,具體碰到什么樹枝、荊棘、尖刺啥的都無所謂的。她本能地想哭,發(fā)出來的聲音卻是“燕子……”燕子哪去了?記得不久前娘兒倆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天也沒這么黑暗呀!這一覺睡的,天沒了,地沒了,燕子難道也沒了?她又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燕子”!四周斷斷續(xù)續(xù)地回響著她的聲音,像撕裂,像獸叫,更像斃命前的哀嚎。接著還是寂靜,仿佛殞滅已久的星球,除了死寂,沒一點生息。她前所未有地恐怖:天哪,難道燕子真的不在了……半小時前還好好的燕子,就睡了一覺……其實哪是半小時,也許二十分鐘、十分鐘、五分鐘……或者一眨眼的功夫,只覺得忽悠一下,跟著是劇烈的震動和翻滾,就啥也不知道了……“剛才還和燕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兒,一眨眼就沒了……”她反反復復地咀嚼著同一個主題,思路也越來越清晰。其實本沒想讓燕子跟著,女兒卻說她沒去過撫松,想跟她玩兒去。她知道燕子是心疼她一個人孤單,上下車背貨疲乏,又趕上星期天,有意幫媽一把呢。她也很想和燕子多待一會兒,女兒自上初中就在鎮(zhèn)上住宿,除了星期六回家娘倆見個面兒,星期天一大早就走了。平時連個電話都不打,怕花錢,也害怕影響女兒學習。就稀里糊涂地答應了,結果出了這事。她別提多后悔了,其實她沒有后悔的時間,只想盡快找著自己的心肝寶貝,哪怕……她不敢往那個地方去想,那可要了她的命了!于是她雖然感到越來越疼痛,越來越恐怖,還是一聲接一聲地呼喊著燕子。四周也在連綿不斷地附和并扭曲著她的聲音。天也愈加黑暗,黑暗又助長了恐怖;恐怖和黑暗交織在一起,使她的聲音就顯得愈加撕裂和絕望。
她終于喊累了,心臟卻接過了嗓子的接力棒,繼續(xù)替她吶喊,且一下緊似一下,仿佛就要跳出來了。她必須喊,不喊是沒有出路的!
突然在斜對面不遠的地方好像有一個聲音,微弱得幾乎不像個聲音。她看不見那是個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具體能有多遠,憑感覺應該是個斜坡。她一下興奮起來,為準確起見。她仄起耳朵全力傾聽,像埋在地下的礦工在傾聽著一個遙遠的希望。當微弱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她確信自己確實聽到了聲音。她不知道那聲音是不是燕子,但只要有聲音,就有希望,萬一是燕子呢!她艱難地匍匐著向來自聲音的地方爬去。她知道自己已不適于爬動了,又是斜坡,斜坡和平地是不能相比的,和下坡就更不能相提并論了,但是她必須爬,只有爬才有希望,只有爬才有生命和信心!
當她的胳膊和腿已由麻木到靈便,由疼痛到更加疼痛的時候,她和聲音已近在咫尺了。正當她的興奮、緊張和激動在一分一分加劇的時候,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這讓她繃緊的心幾乎崩潰了:難道死了……天呀!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這可是她最后的希望呀!她不死心,她必須驗證一下。哪怕死了……剛才還活著,怎么突然就……也許累了,現(xiàn)在休息了……對呀,她剛才不也休息了嗎?休息是不會有聲音的呀!剛剛湮滅的希望又重新燃起,她繼續(xù)焦灼又急切地朝曾經(jīng)有聲音的地方爬去。看是看不見的,摸還有些膽怯,她振作精神,重新眨了眨眼睛,雖然還有些模糊,到底還是分辨出影影綽綽地躺著一個東西。或者就是人吧。卻很龐大、臃腫,讓黑暗籠罩得簡直就不是個人了。再仔細辨認,原來那人身上還躺著一個人呢。她拽扯著上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聲音,下邊的人卻呻吟了一聲。她撐起膽子,用盡全力,上邊的人動了,像睡覺時無意識地翻身,幾乎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就秫秸捆子似地倒在一邊。下邊的人露出來了,接連呻吟了兩聲。雖然聽不出誰的聲音,也讓她興奮夠嗆。起碼有生命了,她已經(jīng)有伴兒了!她扯了那人一下,沒有呻吟,卻趔趄著往起爬。她看不見那人,也聽不到聲音,卻有一種本能的感覺,這感覺讓她激動。激動得就差點跳起來了!事實證明,往起爬的就是燕子!娘兒倆竟在此時此地重逢,真是一個奇跡!她沒有時間去驚喜,也來不及述說,受著女兒的鼓舞,爬都很吃力的她竟然躬起腰去扶女兒。娘兒倆像支黃瓜架似的,你扶我,我拉你,三扶兩拉,漸漸地竟站起來了。
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難纏。她們面臨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深溝,一邊是剛剛墜下不久的懸崖。一邊是遙無盡頭的山巒和盤山道,身體已到了這個份上,胃也六七個小時沒吃沒喝了,唯一能和外界聯(lián)系的手機連同準備進貨的三千多元早已無影無蹤……但她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必須盡快走出深溝,穿過山巒和盤山道,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弄點吃的喝的,最好把傷口再包扎包扎,然后……真是瞪著眼睛做夢,哪來那么多的然后:如果當時知道……如果吃飽喝足……如果……凈扯淡,怎么又扯上如果了?她們現(xiàn)在面對的是深溝、傷痛、黑暗和孤寂,如果能走出此地,就生還有望,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她和女兒小心又堅忍地試了試,娘兒倆不僅能爬,能站,慢慢地還能走呢!這讓她們興奮不已,娘兒倆沒時間慶賀,也沒時間商量,只有一刻不停地相互攙扶著朝懸崖的相反方向一寸寸地摸爬。她們必須走出深溝,走出盤山道,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然后……不管咋說,活著就有希望;對她,有了女兒就有了信心,有了力量,有了勇氣!
走前又仄著耳朵聽了聽,看看還有沒有聲音了。如果有,咋也得幫襯一下,好歹也是一條生命,興許他(她)也像自己期盼燕子一樣地期盼著自己的燕子呢。唉,三十多條生命,一轉(zhuǎn)眼說沒就沒了……也許他們也像自己一樣地爬了起來,走到了自己想要走的地方。但愿如此,阿彌陀佛!
爬山可不是鬧著玩兒,每一步都得使盡全力,有時千辛萬苦地爬上一步,突然又后退兩步,好在山溝的那邊是懸崖峭壁,這邊卻是起起伏伏的緩坡,其間長滿了樹叢和蒿草,平時走路樹叢和蒿草可能成為前進的障礙,現(xiàn)在卻成了幫手。甚至是生命的支撐。可惜她們的力氣太微弱了,微弱得幾乎就沒有力氣了,盡管有那么多的幫手和支撐。還是不時地摔倒或翻滾,走一步退兩步的事情時常發(fā)生,但是她們一步也不敢停歇,一絲也不敢松懈。還是走走停停、爬爬喘喘,別的只能是奢望。忽而她覺得額頭上那曾經(jīng)濕乎乎的東西又爬下來了。她不敢告訴女兒,說了不解決問題。還會加深她的恐懼。她想在不耽誤牽著女兒手的同時,用左手去擦一下額頭上的東西,如果真把眼睛糊住了,麻煩就大了。她連著努力了幾次,都失敗了,這個該詛咒的東西。好像原先就沒長自己的身上。就盡力地偏著頭,企圖讓它改變一下流向;就現(xiàn)在的情況,只要不淹著眼睛,不耽誤走路就行——經(jīng)受這么大的災難,一只手算個什么?想一想那些可能永遠躺在身后的三十多條生命,她已經(jīng)夠幸運的了;尤其老天爺又交還了她的燕子,她還有什么不知足和不高興的呢?
伴隨著流血的是疼痛。現(xiàn)在不僅是流血的地方疼痛,幾乎沒有不疼痛的地方了。疼痛使她產(chǎn)生幻覺,好像疼痛不是來自于皮肉,而是骨髓里不斷向外散發(fā)出來的一種毒素和磁波。疼痛也使她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奢望,如果能躺下來休息一會該有多好,不僅可以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氣兒,疼痛也會減輕很多,興許骨髓里那種毒素和磁波就在她休息的時候消失殆盡呢。但是她必須忍耐,連個痛字都不能向外吐露,一旦讓燕子知道了,不僅不解決問題,只能適得其反。于是她干脆不管左手了,只讓右手緊緊地抓扯著女兒的左手;這樣不僅能轉(zhuǎn)移痛苦,女兒也抓得更緊更牢了。這時候她才覺得女兒也緊緊地抓著她的右手,甚至比她抓得還緊還牢。這讓她產(chǎn)生了懷疑:燕子是否也很疼痛,不然為什么這樣緊緊地抓她,燕子是個多么溫柔的女孩子呀!但是她不敢問女兒,問有啥用,啥用沒有,只能增加痛苦;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走出這死亡之谷,還有那個能耗盡她們所有能量的盤山道,找個救苦救難的人家……別的都是多余。于是她除了抓緊女兒,就是盡力抬起那有如千斤的雙腿,讓兩只幾乎沒有知覺的腳板踏牢下邊的雜草和苔蘚,向前,向前!盡力、盡快拉遠和危險恐怖的距離,讓生命一點點挨近希望。于是娘兒倆除了嘩啦嘩啦的腳步聲,就是咕咚咕咚摔倒又爬起來的掙扎聲。這聲音雖然來自于盲目和本能,卻顯得那么執(zhí)著、規(guī)律和協(xié)調(diào)一致,仿佛經(jīng)了很久的訓練,現(xiàn)在就是對訓練的檢驗。她相信女兒和自己的想法是相同的,不然不會這樣齊心協(xié)力的。燕子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現(xiàn)在不僅懂人,而是更加疼人了。
女兒的手突然哆嗦兩下。她知道燕子冷了。她也冷了,豈止是冷,渾身都在發(fā)抖,牙幫骨不停地磕碰;寒冷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由表及里、毫不容情地步步侵襲。冷是正常的,不冷才有些奇怪呢。眼看立冬了,娘兒倆除了外衣和里邊的襯衣,幾乎一無所有。怪只能怪現(xiàn)在的天氣。今天初一明天十五地誰料得準呀?誰又能想到在逼近立冬的夜里會在挨近長白山的深谷里熬受?現(xiàn)在抵御寒冷的最好辦法只有前進,不停地前進!所以嘩啦嘩啦的腳步聲和摔倒又爬起的掙扎聲代替了她們所有的哀嘆和互勉,或者說除了嘩啦嘩啦的腳步聲和摔倒又爬起的掙扎聲再沒有任何聲音。
當一種近似于一成不變的機械運動一直伴隨和纏繞著你的大腦和肌體的時候,你會有怎樣的感覺?不難想像,如果在車間,你會感到單調(diào);如果在機關,你會感到煩躁;如果在會場,你會感到困倦;如果在散步,你會產(chǎn)生幻想……如果在寒冷的深夜的山谷里,你又會有怎樣的感覺?沒有經(jīng)歷的人是很難想像的,有過經(jīng)歷的人是刻骨銘心的!她現(xiàn)在的感覺除了麻木,就是恐怖。麻木是自然而然的,在那樣一個時空里長時間地重復著同一種動作,不麻木才怪呢。至于恐怖,幾乎是無處不在的。她現(xiàn)在的腦子里,除了狼、野豬、黑熊和豹子,還有根本就不存在的老虎和獅子,連曾經(jīng)根本就不相信的鬼魂也時時出現(xiàn)。尤其在黑暗里待久了,習慣了,周圍的東西也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些模樣了,這時候你看見的樹木很可能就不是樹木,而是一個鬼魂,一個掛在樹杈上不時搖擺著的尸體,而一個普普通通的樹墩,突然就演變成一只蹲坐著的黑熊,哪怕是踩到一顆光溜溜的石頭,也好像是一只兇惡的灰狼正張牙舞爪地向你示威……這時候的人,幾近崩潰,如果有一個聲音哪怕是響動突然不約而至,被驚動的人不發(fā)瘋、發(fā)傻才怪。所以如果說她和女兒現(xiàn)在的努力是企圖擺脫險境重獲新生,不如說是被恐怖和麻木所脅迫。一定意義上說,她們已經(jīng)成了恐怖和麻木的人質(zhì)。
她想該改變一下現(xiàn)狀,總這樣遲早會崩潰的。作為母親,她必須振作起來,給女兒以信心和力量才行。于是她準備于無聲中給女兒一個暗示(現(xiàn)在說話不僅是消耗,更是恐怖;試想一下,在這樣一個幾近崩潰的時刻,突然有人說話會是怎樣一個后果),她準備用力捏兩下女兒的手指,以鼓勵她盡快振作起來,女兒的手指竟以同樣的方式提前捏了她兩下。她別提有多激動了:燕子,你真是媽的好女兒,咋和媽想一塊去了!很早她就認定燕子是個懂事的孩子,當那個死有余辜的丈夫突然離她而去,她在咬牙切齒又悲痛欲絕的時候。女兒就不失時機地鼓勵她說:媽媽。爸爸愿走就走,我長大了養(yǎng)你!那時燕子才不到五歲!她同樣是個堅強的女人,在那些極度悲憤也極度困苦的日子里,有多少男人都鼓勵她應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她都拒絕、頂住了。他們是沖著她的長相和為人來的,男人的心,除了狐貍就是狼,好的也不過是個看家狗或葛朗臺吧!有誰能像她一樣地對待燕子?
娘兒倆的腳步果然加快了,也有信心了。她準備趁熱打鐵,再鼓勵鼓勵燕子,她要和女兒一鼓作氣走出險境,走進光明,走進幸福!簡直是心有靈犀,女兒在她之前又用力地握了她三下。她原打算就這樣握女兒的……她幾乎熱淚盈眶,燕子太懂事了,這哪是她的女兒,燕子是她的心靈和大腦呀!
女兒不僅是她的心靈和大腦,更是她的信心和支撐。那個死有余辜的丈夫除了兩間搖搖欲墜的草屋沒有拿走,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她幾乎不想活了,女兒卻說:媽媽,別看咱們現(xiàn)在啥也沒有。我們將來要住高樓大廈,電視、電話,還有轎車、花園……她沒有那么大的奢望,但有了女兒的鼓舞,她就下決心要活下去了。地是必須種植的,那是莊稼人的根呀,可只靠種地是不會有高樓大廈的。她準備賣小食品掙錢,一點點去積攢高樓大廈。沒有本錢她就向親友借了五十元錢,在炎熱的夏天她冒著汗水背著紙殼箱子走街串戶地去給人家送涼爽,在冰冷的寒冬她忍著饑餓用自行車馱著麻花去給人家送溫飽……有一天她終于用板皮打了一個柜臺,坐家里賣起了康樂果、糖塊、面包、香腸……門口豎起了“小賣店”的招牌。現(xiàn)在她雖然還沒有高樓大廈,卻有了三間窗明幾凈的大瓦房,冰箱、彩電、電扇、VCD應有盡有,整潔干凈的柜臺里裝滿了水果、罐頭、餅干、魚片、山楂糕等村民們喜愛的各種食品,還有小學生們專用的筆記本、作文本、鋼筆、鉛筆、小刀……還有老人和小孩子喜歡的積木、變形金剛、不倒翁、老頭樂。本打算再干幾年進城里挨著女兒的學校買套樓房,不僅解決了燕子的吃住問題,還能天天看到女兒。等燕子成家了就幫著女兒哄小外孫子,有機會再找個老伴,這一輩子也就圓滿了。誰想還沒走到撫松……
還沒來得及嘆息,忽而眼前恍惚。最先走路只能慢慢地摸索,漸漸按照大致輪廓就能熟練地在樹叢里穿梭了。現(xiàn)在眼前重新變得模糊,天地間混沌一片,有時還出現(xiàn)幻覺:瓦房、村路、人影、吐痰、黑狗……應有盡有,連高樓大廈、轎車、花園都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來閃去。腦袋也一點點麻木,漸漸連恐懼都沒有了。她知道,都是額頭惹的禍,因為偏著頭,那濕乎乎的東西雖然沒再往眼窩里流淌,肯定流別的地方去了。左手不聽使喚,右手和女兒牽著,她就盡力偏著頭用脖頸子往衣領子上蹭,很快就有濕乎乎的感覺。很快連脊梁骨、臀部及大腿都跟著涼絲絲的。她知道血流得太多了,她已經(jīng)很難再走下去了。可是她必須走,如果不走,女兒咋整?她用盡了最后的氣力,邁過又一道溝坎。穿過又一個盤山道,還準備再去邁過一道溝坎,穿過一個盤山道……到底還有多少個溝坎,多少個盤山道?她實在想不清楚,關鍵是她到底還能邁過幾個溝坎,穿過幾個盤山道呀?她不僅心里沒數(shù),甚至不敢奢望。在一種渺茫、朦朧的希望的籠罩下,人的意識難免要出現(xiàn)麻木,加上已有的麻木,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腳是走在樹叢里還是走在黑暗里了。然而她必須堅持,否則她絕對走不出山谷,也就等于燕子也走不出山谷。后邊的一切的一切也都毫無意義了。
撲通一聲,她又一次跌倒了。燕子也跟著跌倒了。這次她沒急著爬起來,她準備休息一會。把流血的地方包扎一下。否則她是絕對走不出山谷的,也就等于女兒也走不出山谷的。躺下來的感覺真好,舒癢癢的草尖兒,柔軟軟的樹葉,暄騰騰的腐殖土……身子躺在上邊,比躺在柔軟的沙發(fā)上或質(zhì)地和彈性都極好的席夢思床上可舒服多了!燕子可能和她有著同樣的感覺,不然躺下去咋不張羅著起來?以前每次她都主動張羅著爬起來呀。她想她必須帶頭,否則只有死路一條。而要爬起來必須先把出血的地方包扎一下,不然就沒有意義了。就在她準備用右手去摸索頭部實施包扎的時候,她想到了女兒,她也許和自己一樣。也哪塊流血了吧,不然咋不主動爬起來呢?于是她放棄了摸索自己的頭部,轉(zhuǎn)向摸索女兒的身體。她必須抓緊摸索,燕子的身體到底哪塊兒流血了,不然她為什么不主動張羅著爬起來呢?在她摸索燕子的同時,忽然感到女兒的手指也在她的身上摸索。當她找到女兒的左大腿上有一個口子正在流血的時候,女兒也摸索到了她的頭部。這么年小的孩子,身上總共能有多少血液,禁得住這么流淌?她覺得自己不配做個母親,對女兒太粗心,太不關心了。她很快找到了那只仍然不聽使喚的左手,她不指望它幫忙,可是它套著袖子。袖子和整個外衣一樣,是一件已經(jīng)不禁刮磨的碎花布衣,又經(jīng)過這么殘酷的蹂躪,許多地方早已絲絲綹綹了,于是她用那只好手,和牙齒的幫助.沒費多少氣力就將整個袖子齊刷刷地扯了下來.盡心竭力地去捆扎女兒腿上流血的口子。一只手咋也差勁,牙齒配合得也不默契.直到女兒把她的額頭包扎好了,又來幫她。
十幾分鐘后,娘兒倆重新走出一個溝坎.重新邁上一個盤山道。
當她們邁過最后一道溝坎,穿過最后一個盤山道時,前方傳來了狗的吠叫。東方也石破天驚地現(xiàn)出一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