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濱江小城,小時候根本不懂火車是什么模樣,課堂上只見老師用手比劃著,于是腦子里盡是排成長串的火柴盒,沿著筷子似的兩根鐵軌嗚嗚地向前。漸漸長大,對于火車的聯想就更為豐富,以至每每在小人書或畫片上見到火車在奔馳,心都會隨著那飄飄的長煙疾馳到天邊。直到后來去大西北看望父親,才算真正見到了火車,那時的激動是無以言比的,尤其當車頭一聲長鳴,雄偉而修長的車廂鏗鏗跟進,那一刻我真被它那懾人心魄的氣勢所震顫,那迅疾穿越原野的神姿,遠望真的如呂輝先生寫的那句詩:“飄然一支玉笛”。不過那個時候畢竟心不在焉,所以對火車的理解只是浮光掠影。三十多年后,我們這座城市終于在改革開放的聲浪中迎來了“列車時代”,加上工作所需,長年在鐵道線上穿梭、進站、出站、過站、初旅、重行、揮別、再見,重重疊疊,所以對火車和鐵路終于有了較為深切的認識。
進入火車站,一般首先得經過站前廣場。這個廣場就像一個大水庫,四面八方的人流都在這里聚匯分散。由于這些進進出出的旅人遠行的目的不同,所以神情各異,或興奮、或焦慮、或快樂、或茫然、或緊張、或坦然,一個個提著包。拖著滑輪箱,也有用扁擔挑著什物的,步履或快或慢,卻沒有一個是悠閑的。常常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景:從出口處出來的人群小跑似的奔向廣場上的中巴或公交車,從車上下來的人群則匆匆離開廣場走向候車大廳,兩股潮流相向而行。旋起一股股浪花,構成一幅典型的車站廣場畫面。如果把這廣場比作一個舞臺,幾乎一個個都處于演出狀態,無論看與不看,它時時刻刻都在上演著。
匆匆離開廣場,魚貫而行,排隊買車票。買票很少處于平和心態的,除非窗口冷落,你可以從容以對,不過一般都是拎著大包小包拎著一顆心排著長隊,一個挨著一個悠悠地向前,性急也沒用。買好車票,便可以進候車室了,不過必須履行安檢手續,即把自己所攜帶的物品都放入一個類似于X光透視的大暗箱里過濾一下,看里面是否有危險品,這絕對是為旅客的安全著想的,萬一發生什么突然爆炸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大家都非常自覺地遵守此項規定,配合得相當默契。
現代化候車室大而空曠,那一環緊扣一環的迷宮般的結構,那整條排列著的一排又一排的椅子,與無數攢動的人頭,簡直令人目眩。這里有顯示車次和旅途行程的大屏幕,有中央空調,即使在寒冬也能感到春天的溫暖。其實候車室只是供旅人小憩和待車的所在,大家從天南海北聚攏在此,往往又只是萍水相逢,其后又各奔東西,去放飛一個屬于自己的夢。一個女孩提著旅行箱在我旁邊坐下,然后微笑著請我替她照看一下旅包,然后轉身去了洗手間,事畢款款而出,微笑著道了聲謝,拉起旅行箱轉身去了人口處,檢票,然后走過不銹鋼金屬護欄,飄然而去。幾乎所有的故事在沒有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在這里都只是擦肩而過,類似于理想主義愛情小說中所描述的,一個男人在候車室遇到一個女人,搭訕、試探,然后巧合的事簡直是天方夜譚。
隨著顯示屏文字的游走和播音員溫柔之聲的響起,旅客們知道“本次列車檢票即將開始”,于是紛紛以盛大集會開場的禮儀,全體起立,然后各自提著、背著、夾著、挑著自己的行囊陸續走向檢票處。在頗為嘈雜的場景中,總使人有些焦慮和煩躁,但一旦把票伸向檢票員手中,便又感到一種釋然,繼而紛紛走向各自的站臺。
站臺過去又叫月臺。這個稱謂總使人想起月色中的離愁別緒,一個月字即勾勒出站臺的神韻。確也是,站臺歷來飽含傷感,總是充盈著無法掩蓋的聚散之情。我曾激動地讀過賀敬之那首《西去列車的窗口》,真被那種青春的激情和夢想所感動。去年七月,又親眼見到一次離別的場面。學子們持著大學畢業證乘車分赴各地。車廂和站臺滿是激動難耐的臉,無數的手和頭伸出車窗外,與站臺上的同學互道珍重。當車輪啟動,站臺上送行的人也揮動著手邊追邊喊。幾個女同學早已眼角濕潤。是啊,縱然美好的未來會隨著火車離開月臺的一剎那而徐徐展開?;蚶硐氲木辰缇驮谇胺?,但數年的寒窗共讀之情,還是難以割舍的啊!
當列車緩緩離站,站臺上穿藍制服的工作人員肅立送行的這一刻最令人心動,因為當人心情紛亂、心潮難平之時,這一情景恰恰給人增添了幾分莊嚴和平靜。這是汽車站和航空港所沒有的。飛機場的站臺過于神秘,當人們在飛機場的安檢口告別,一轉身對方就鉆進了通向機艙的廊道,眨眼就不見了蹤影,離愁別緒還未及形成就宣告結束。而汽車站的出發與到達又過于簡單,提上個行李包,一腳跨上汽車就完了,那汽車說開就開,根本沒有情感醞釀的過程。一點緩沖與過渡都沒有,而且也不夠含蓄,直自得沒有一點耐人尋找的味道。只有火車的到達與出發都是慢鏡頭式的,讓人的情緒在慢慢的積蓄中猛地噴發。而且人流的洶涌造成的氣氛特濃厚,仿佛刻意要讓人去品味生命中最黯然消魂的那一刻。尤其當火車的汽笛鳴響,汽閥一聲長嘆將車門緊緊關上的那一瞬間,送行的人看它緩緩啟動,漸行漸遠,就像一去再不復返,總讓人心頭掠過陣陣酸痛。
火車徐徐離站,繼而加速,隨后高嘯一聲納入快車道,滾滾疾轉的風火輪上,大玻璃窗招來壯闊的山水,于是心中便牽引出不絕的思緒和聯想,尤其是離自的地尚遠,兩頭都搭不上現實,隨著輪軌相擊的節奏,窗外的風景更是不著邊際地漫流??梢哉f,在大地上旅行,火車是最為理想的交通工具,火車在大地上漫游,穿過城市、鄉村,踱過山巒、河流,獨自安詳地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望著窗外掠過的各種景物。那些陌生的集鎮,則點名一般地變換著站牌,近側的小村更是一閃而過,有趣的是,間或與鐵道平行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車有時也發憤地與火車同向并行,雖狀如甲蟲,但那流線般滑動的氣派,尤其在天高云遠的大平原的映襯下,亦頗令人心動。
所要抵達的站點往往是在列車播音員甜潤的提示中到來的,其時列車在減速,最后如老牛重濁地喘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于是乘客們又紛紛提著進站時的那些行李開始出站。出口處往往也是人流如織,除下車的乘客外,還有一大批接客的人群,他們翹首以待,或帶著牌子,或揮動著小旗,上面則寫著迎候者的單位或名號。當然這其間也有些是近側旅社的招徠者,也有的是拉客帶人的中巴車主,他們同樣顯得殷勤熱情。
出站就意味著與車站徹底告別,一旦跨出出口處那一道門,此次行程就宣告終結。旅客手中的車票也就失去了功效,只能成為一種見證,一切都成為記憶被凝止在一個特定的時刻。走出站門,人們各奔前程,走向自己所想象的那個世界,向著不同的方向流動,進入新的匯合,這倒使我想起很多以此為背景的電影電視作品,諸如《周漁的火車》等等。這里確實能夠構成諸多懸念和設想,構成許多縱橫交錯的故事。
走出車站,就意味著到達,意味著一個新的起點的開始。
這就是列車時代,賦予了人們全新的生活,快速行程之中生發出高速的聯想,倏忽之間讓夢與現實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