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生活

再沒有一個地方，如醫院這般，讓我萬分熟悉而百感交集。醫院是個什么地方呢?有人視之為諾亞方舟，敬之譽之；有人視之為洪水猛獸，避之譴之。不爭的事實是，生命之門往往由此開啟，人生大戲也通常在此謝幕。它是調養靜息之所。也是苦痛糾結之地。如果說二十年前剛剛工作時，醫院于我不過是一個謀生之處，那么現在它則已經完全浸透了我的生活。是的，醫院除了發給我維持生計的薪水，也在不經意中滋養著我的思想和靈魂。

與醫院的親密接觸始于童年。那時候，我們家就住在公社醫院附近。那是一座有著三排平房的院落，第一排為門診，第二排為住院部，第三排為員工宿舍和食堂。醫院正大門上方的尖頂上鐫刻著一個“紅五星”和“朝陽公社衛生院”幾個紅色大字。門診大廳兩側是中藥房和掛號收費窗口，由此向兩端延伸而去的是各個診室。我們常常樂此不疲地趴在門診大廳的地面，玩各種簡單而機械的游戲。與其說是那些小游戲吸引著我們，倒不如說是磨子地面的干凈、平整、光滑、涼爽讓我們流連忘返。

關于那所小小的鄉下醫院，有幾個地方最吸引我們：一個是中藥房。童年的我十分迷戀中藥的味道，也對中藥師報出的那一串串稀奇古怪的藥名興趣盎然，而那只高傲地盤踞在中藥房里的手搖電話更是讓我們心旌搖蕩；二是東側最里面那間寫有“X光室”的房間。它的門總是緊閉著，偶爾有人進去檢查，里面也是黑洞洞的。這個神秘之處總是激起我們無限遐想，然而直到上了中學，我才有機會進入那個房間參觀。當我們一群學生從灰暗的熒光屏上看到了彼此的心肺骨骼時，我們都驚訝得大呼小叫。再一個地方就是食堂，醫院食堂里有一臺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每天天一擦黑，電視機就被準時打開。無論是武打的《再向虎山行》，還是言情的《在水一方》，都讓我沉醉其間，難以自拔。

那家醫院的院長是我同學的父親，醫術精良，氣質儒雅，在鄉間有著極好的口碑。他常常在下班后踩著自行車趕回鄰縣家里，而留下我的同學獨自住在醫院宿舍。我的同學常常不甘寂寞，從而邀請我和他做伴。我總是欣然同意，醫院便也成了我的另一個宿地。我之所以那么爽快地答應陪伴我的同學，是有多方面緣由的：我喜歡醫院宿舍的簡單陳設，喜歡煤油爐燒出來的黏稠的稀飯，喜歡聽那些老老少少的醫生互相調侃取笑——要知道，平日里醫生在我們眼里總是不茍言笑的，他們工作之外的隨意姿態讓我倍感親切。

住宿在醫院的時光，讓我與一些醫生熟悉起來。尤其是一位姓石的年輕醫生，長得高大帥氣。當我得知他就是專管X光室的醫生時，立即對他肅然起敬。他是個熱情而溫和的人，我記得在一個晚霞絢麗的黃昏，他讓我端坐在他的面前，然后用一根棉簽小心翼翼地幫我掏耳朵。這個場景定格在我的記憶中，綿延數十年依然溫暖如故。

但我肯定沒有想到，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居然考上了一所醫校。我更沒有想到的是，我所學的專業居然就是那個神秘莫測的放射醫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父母親卻興奮不已。我知道，他們最高興的是我從此跳出了“農門”，可以吃上“國家飯”了。父親立即將我帶到醫院，說是幫我先做做體檢。他拉著我從這個科室跑到那個科室，逢人就遞煙，臉上笑容燦爛。現在想來，父親那時候也許并不是真的為了帶我去做體檢，在他看來，他的兒子很快就會穿上這所醫院的白大褂了，他是在提前體驗作為一個醫生父親的幸福吧。

但四年之后，我并沒有成為家鄉醫院的醫生。而是被分配在鎮上一所規模更大的中心醫院工作。醫院當時就已經有了帶閉路電視的500毫安的X線機，進行胸透或者胃腸造影也就無須在黑暗的房子里進行了。這讓我既高興又遺憾。高興的是設備的先進讓我的工作變得方便又輕松，遺憾的是童年時的那份神秘感現在卻無緣細細品味了。而醫學發展的腳步實在急促，五年之后，通過進修學習，我又先后從事了醫院的CT診斷和腫瘤介入工作。那時候我總是坐在那臺按鈕密布的CT機器前，睜大眼睛在病員的五臟六腑之間尋找可疑目標，或者穿上手術衣。在透視引導下將纖細的導管穿至患者的某個血管，再將抗腫瘤藥和栓塞物注入。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那所小鎮醫院融入了我十年的時光。我在那里工作學習，娶妻生子。這十年，我一直住在醫院里，先是集體宿舍，后來是單人宿舍，再后來醫院集資建房，我又有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風平浪靜的生活，讓我安詳而自足，每天上班下班，日歷一頁頁悄無聲息地翻過。醫院百十號職工，不但彼此間了如指掌，甚至連同各自的家人和親友也十分熟悉。我有一個做教師的朋友，因為常常來醫院找我玩，這使他幾乎成了醫院的“編外職工”，我的同事中不少人后來都成了他的朋友。

在醫院工作，每天接觸著不同的病員，我驚異于自己的神經漸漸變得遲鈍堅硬。那些身患不治之癥的病人，那些遭遇車禍血肉模糊的病人，那些為治病傾家蕩產的病人……最初的時候，他們的遭遇總是讓我心驚肉跳憂心忡忡，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對各種病痛之災的發生處變不驚了。我沒有為自己的“成熟”自鳴得意，油然而生的卻是一種莫名的惶惑與不安。

自古以來，醫生這個職業就廣受社會尊崇。有人說，能夠從事醫生這個行當的人，是上輩子苦苦修行的結果。我當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但卻由此對自己的職業更加心存敬畏。然而，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我們的衛生行業忽然就被套上了一件灰暗的外衣——人們說起醫院，就聯想起“大處方”、“濫檢查”，說起醫生，就聯想起“藥品回扣”、“紅包”……甚至有人干脆把“白眼狼”的帽子劈頭蓋臉地扣向醫生的腦門。

醫生當然叫屈，可是叫屈又能如何?既然“藥品回扣”和“紅包”不是老百姓無中生有。罵你幾聲也實在算不得過分。那么，是醫生一夜之間從“白衣天使”墮落為“白眼狼”了嗎?我不相信。我想，這樣聲勢浩大的集體蛻變，絕不是“墮落”兩個字所能承載的。我更愿意相信的是，如果問題只存在于某個醫院、某個醫生身上，那么去探究這所醫院的管理和這個醫生的職業道德還有跡可循。但如果整個行業蒙羞，那么該深刻反思的或許就該是這個行業本身的導向了。

我以為我會在專業上好好探求下去，結果因一念之差轉向了行政，成了一個不務正業的醫務人員。我也以為我會在小鎮醫院終老一生。然而在新世紀來臨之際。我卻沒有抵擋住城市的誘惑，攜家帶口來到南通。這是一所規模遠大于原單位的三級醫院，有著百年的發展歷程。我先后在醫院的黨辦、監察、院辦等多個部門輾轉，并且還當上了醫院的“干部”。父母親對我的“進步”感到由衷高興，然而在我的心底失落與絕望卻在與日俱增。也許選擇城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虛榮心的唆使，內心里，我對小鎮醫院溫情脈脈的生活依然念念不忘。

在城市的大醫院，我如陀螺一般忙碌。常常有朋友打電話問我究竟在忙什么，我總是說，開會呢，寫材料呢，應付檢查呢……是的，我整天就在忙這些。忙碌倒不可怕，令人沮喪的是忙而無果。每年到了寫總結的時候，我就心慌氣短，可以總結的東西實在寥寥。這又勾起我對昔日生活的懷念，那時候，每天面對的是病人，所有的事情具體、真實、觸手可及。

就像我紊亂的內心一樣，醫院也不再寧靜。層出不窮的醫患糾紛把醫生的尷尬與羞赧推向高峰。這些年，我不斷目睹病員家屬組成龐大的隊伍，在醫院燒紙錢、砸東西、打橫幅……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向醫院提出天價賠償。當我從媒體上看到南方一家醫院的醫務人員頭戴鋼盔上班時，我的內心結滿了悲哀。耳邊常常縈繞著抱怨之聲，病人在抱怨，醫生護士在抱怨，社會大眾也在抱怨……

曾經有過放棄醫院生活的念頭，卻因為種種原因而悻悻作罷。我知道，選擇逃離是可笑的，即便離開醫院，又去哪里找一方清澈透明的天地?而我能夠看到的是，不管執業環境如何艱險惡劣，眾多的醫務人員依然忘我辛勤地工作著，與死神搏斗的動人場景時刻都在醫院里上演。這使我堅信，所有的陰霾都會散去，寧靜終將回歸我的醫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