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莫從電視臺出來以后,天上的日頭已歪西。
電視臺一個年輕同志告訴他。今晚六點開始播。老莫到了家里,時間是下午四點多,離六點還有一段距離。老莫覺得無所事事起來。
老莫沒事就開始著手晚飯。他從米缸里舀起一小碗米,舀一小碗,連鍋底都罩不滿,舀兩小碗一個人吃嫌多,老莫就舀了一碗多,他想又要浪費了。生活中這種情況,老莫體會很多。
老莫的老婆去世已近二十年,二十年一溜就這樣過去了,老莫勤奮且頑強地生活著。只是有時想老婆,他渾濁的眼睛就更渾濁。
在老婆去世的頭幾年。人家也給他考慮過續弦之事,也有女人暗地里向他送過秋波,舉手投足表示出隨時愿被收編的意思。只是前思后想,怕孩子受氣,老莫決定,現在什么都能松,褲子帶絕對不能松。他就放棄了。
老莫也想女人,想的時候就像款款獨步的狼,眼睛里似乎發著藍光。但他一直用忙碌來壓抑著他的狼性。
只是靜下來的時候,就像歌詞中寫的: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凄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
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
報以兩聲長嘯
老莫的長嘯里多的是哀嘆,布滿漫無邊際的凄涼。
飯沒熟,老莫就上了樓,開了電視,他調到了地方臺。地方臺上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是廣告。什么腦心安、腦心丸之類。他平時從不看。今晚他要看,因為今晚電視流動字幕上有他的征婚啟事。
時間尚早,他就下了樓。死氣沉沉的家里,有他一上一下的腳步聲,略微顯出點了響動。這是他一個人的響動,孑然、孤單、沉悶。
這時小孫子過來了,小孫子六歲,住老莫隔壁。
他們原先住一院,后來家境寬裕了,兒子搬了出去。小孫子經常過來串門,為老莫帶來不少樂趣。
小孫子進來后就往樓上躥:“我要看電視。”
老莫就說:“哦,你這小骨種,就知道來我這揩油,省自家電費。”老莫顯然是逗著玩的。他想,我這把老骨頭都是你的,還會計較電費嗎?
但是今夜老莫對孫子的到來,稍稍有點嫌棄。遙控器到了孫子手里,老莫就沒轍了。老莫就說:“待會爺爺吃完了,給爺爺看。”孫子哪理睬。
收拾好碗筷,老莫就上了樓,時間也差不多了。
今夜大概不放《喜羊羊和灰太狼》,孫子沒心思看,就在老莫抽屜里搗鼓起來。
謝天謝地,遙控器到了老莫手里。孫子翻箱倒柜他暫且不管,只顧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流動字幕出來了:“某男,退休職工,早年喪妻,家有存款,住房,子女贊同再婚,欲覓六十以下,品貌端正,吃苦耐勞之賢慧女子共同生活,聯系電話……非誠勿擾。”老莫激動了。他下意識摸摸自己胸口,怕過火,心臟吃不消。不過字幕一趟而過,他有點掃興。接下來的廣告都和他扯不上邊。
他的征婚啟事有點虛假的成分。他不是什么退休的,只是做過幾年建筑工人。至于家有存款,也只是兩三萬而已。為自己的這個虛假成分,他臉有點發燙。后來一想,假的廣告多呢。我這算啥?愿者上鉤,他就不再內疚了。但有點擔心,因為他留的是自己手機號碼,他怕熟人知道。他又安慰自己,應該沒多少人看這個電視的吧!他就放開了,管他呢!
小孫子沒心思玩了,要來奪遙控器,老莫就搪塞:“小狗別吵,就好就好。”
老莫沒有放下遙控器的意思,他像欣賞自己的大作一樣,看不夠。
流動字幕的下面放的也是廣告。要么是不開刀、不吃藥的這種,要么就是男人要健康,告別腰膝酸痛,請用什么腎寶之類。
孫子看不到電視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老莫慌了,連忙去抱孫子。
他的兒媳水菊在隔壁院子聽到兒子哭聲,就趕了過來。孫子帶著哭腔說:“爺爺一直看這個頻道,不給看動畫片。”媳婦就納悶了,這老爺子平時不挺寵著孩子的嗎?這頻道有啥好看的?但耳朵里刮進男人要咋樣咋樣,就吃什么什么,隱隱覺得臉有點發熱,抱著孩子就走了。心里暗自猜度:“這死老頭子難道有暗毛病。”
2
老莫所在的南郊村離市區不遠,這年頭順應時代發展,村里有些土地被臺灣老板買了去做了開發。大橋在建,城市向南發展。老莫心頭對這個城市的潛在生命力充滿期望。他想,這里遲早會拆遷,說不定哪天南郊村就會成個什么“南郊莊園”。這樣一想。心就忽地亮堂起來。
無論怎么說,“拆遷戶”這個名詞有時候也是一種籌碼。而他這個半城半鄉的“準拆遷戶”身份確實在前幾年為兒子的婚姻也充當過籌碼——順利娶回兒媳婦。
電視播出第二天,一天沒反應,老莫有點懊悔,幾百元錢打水漂了。唉!地方臺看的人畢竟不多啊!老莫感慨。
到了晚上,鄰居漢強來喊他一起去洗澡,老莫回絕了。他要繼續關注電視。
離村不遠的南郊鎮上有澡堂,是幾個外地人合伙開的。里邊五花八門,拔罐、足浴、掏耳、踩背、頂背、敲背……一開始去,老莫懵了,糊涂了,就洗個澡咋這么多名堂?后來他的思想漸漸接受了新事物的教育,不再糊涂。有時漢強在里頭穿插些小節目,老莫就在大廳看電視等。等的時候總有一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向他伸出柔軟的手,這些女人一挨著老莫,老莫就感覺挨了電烙鐵一樣縮開。隨后這些女人就笑他。后來次數多了,人家知道他是一只“鐵公雞”,就不再騷擾他,甚至還有點厭煩他了,連茶也懶得給他倒。他洗的永遠是五塊頭的澡。
到了第三天,總算有了電話。可幾個女人突然襲擊,老莫先前準備好的臺詞。要么忘了。要么口吃,要么含糊不清。人家就說再說吧,拜拜了。
老莫一陣噓嘆。
終于有女人和老莫聊上了,老莫熱血沸騰起來。女人姓方,就稱她為方女士吧。他們在電話里煲了大半天,從家庭談到社會談到子女,老莫覺得真遇到了知音,巴不得馬上見面。
女人也有來家里看看的意思,老莫神經一下子興奮了。問題是這個事情兒媳水菊還不知道,他在征婚里頭說子女支持是假的。待會兒媳水菊知道會怎么想?老莫又想,即使說,又怎么跟兒媳開口呢?我要尋娘子了,不妥。我要找老伴了,也難開口。如果子女想著為他考慮倒也好辦,他順水推舟說娶就娶了,可兒子兒媳從沒提過。于是他給自己打氣,不管了,先看人。錯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
老莫就約女人來家里。
約十來分鐘,一輛嶄新的紅色轎車停在了院子外。紅色格外扎眼,老莫有點手足無措。五月的陽光正淋上他的院子,他的眼睛被陽光照昏了好一會。
女人派頭十足。看樣子這婚要黃了,老莫心想。
接下來女人下車要付車錢,老莫豁然開朗,這車是女人請的,不是女人的私家車。于是老莫臉上轉晴,連忙上去獻了殷勤,搶先付了車錢,聊表心意。
轎車這年頭已不稀奇了,但紅色的轎車、女人和老莫扯上,就觸動了村里人的嗅覺,紛紛趕來看熱鬧。老莫這幾十年沉寂的家,一下子熱鬧起來。人們還不知咋回事,只是探頭探腦張望。
有人看出了苗頭:“老莫在看對象要尋娘子了。”
老莫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給自己振作了一下,開始發香煙。
這方女士看上去四十多,比老莫小了十五歲左右。皮膚白凈,頭發燙了個卷的。
“老牛吃嫩草啊。”有人嚷。方女士盡管讓人們看,毫不回避,只是臉上泛了點紅暈。老莫也像回到了幾十年前做小伙子談對象的那刻,臉上掛滿羞澀。但他隱隱有點顧慮,這事情搞大了。
至于老莫的兒媳水菊。原先不知家里發生了什么事,后來看出了所以,覺得做看客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就進了屋,挪凳子,招呼左鄰右舍起來,臉上也掛滿笑。人群里還拿水菊開心:“以后你一個人放心困大覺吧,老莫不會騷擾你。”水菊“去去去”回應著,臉上卻紅開了。
當人們問到誰介紹的,老莫回答也利索,一五一十相告。人們地的炸開了。電視征婚、紅色轎車、年輕城里女人和平時人們印象里的老莫木訥、老實、本分,怎么也聯系不起來。
直到中午,該吃飯了,人們才離去,還有人似乎有點戀戀不舍。
中午,老莫下廚,燉了幾個蛋,拔了自家田里的青菜,加上兒媳無私奉獻的幾只螃蟹,蠻好。
3
水菊有幾分姿色。頭發也趕了時尚,弄了個離子燙,拉得筆直,像瀑布。平時在家帶帶小孩,領些橫機套口等活計做做。有空就筑筑“長城”,隔三岔五到娘家小住。或者就像候鳥般到老公那里溫暖一下老公的身體,趁機拉拉男人耳朵根——外面的野花不要亂采。她活得自在單純灑脫。
她老公在外面承包工地,是個小工頭。夫家還是“準拆遷戶”,這些都讓她洋洋自得。現在老莫有了對象,她心里說不出反對也說不出贊成,白天也只是隨著人群瞎高興。她納悶了大半天,老爺子咋一點都不提起呢?也太不把人當一回事了。她覺得有必要和老公商量一下,聽聽他的意見。
當天下午,老莫和方女士去了市里,逛了街,買了些日用品。并在外面吃了碗面條回來。回到家里,天已擦黑。女人要回去,老莫說我這里床有。女人說,床有,這我知道。女人說影響不好。老莫說,不好個屁,你還想看幾個對象?都這么大的人了,還怕影響?你一走,我的心窩和房屋都空了。女人看著郁郁寡歡的老莫,看他人也本分,就留了下來。
這是個微風不起的夜,一個和煦的夜。
原先老莫家里到了晚上,總亮一盞燈,黑燈瞎火像鬼火。現在日光燈、壁燈、走廊燈開得亮堂堂的。
夜色漸濃,水菊給丈夫通了電話:“你老爸啊,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什么事啊?”男人不知女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老爸本事大了,娶了城里女人了,呵呵,還挺漂亮的,比你我大不了多少。”
“你胡說什么?”
“你還不相信,今晚還住了這呢!那算了,不跟你說了,白羊畫在白壁上——白畫(話)。”女人賣了關子。隨后把電話掛了。
男人急了就打過來。女人笑了,好像電話費不是自家的,侃侃而談,說了一切。
男人表態,老爸不容易,有個人陪他也好,我們省心。女人說那好吧,聽你的。
男人不放心,最后又吐一句:“你得留個心眼,看看這女人的來路。”
4
老莫和方女士一起上了樓看電視,老莫無心看電視。他好生納悶,世間之事真奇怪。就說女人吧,兒子成家后,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幾年都不來,現在一來就來,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老莫有時懷疑自己在做夢,偷掐自己一把,疼的。但又疑惑,這女人比我小這么多,跟我老莫,圖啥?老莫要討個究竟,他的內心像一江春水翻騰。
老莫和方女士挨著坐,他仔細端詳起女人來。長臉,眉目清秀。
老莫怕女人受涼,就讓她先躲被窩看電視。老莫也挨著床沿坐。他不小心坐到了女人的腳趾上,他看著女人耷拉著紐扣下面露出的胸部,連說對不起。但下面明顯有了反應,膨脹得厲害。老莫好像草原上的狼,眼睛里又冒著藍光。他的額角頭上“嘚嘚嘚”跳得緊,像彈棉花。老莫不斷安慰自己“慢慢來,慢慢來”,同時又想,今晚血管爆了一根,可不得了。他們一邊看一邊聊,老莫的聲音帶了點顫栗,喉結澀澀。后來索性關了電視聊。
女人娘家是城里人,先后嫁過兩個男人都死了,有一個兒子,上了大學。后來她被第二家夫家趕出了門,在城市里租了一間車庫。她和老莫一樣。需要個平凡但真實的家。
原來都是苦命的人,老莫有點同情。女人和老莫一聊,老莫也想起了去世的老婆。眼淚一打轉,他本來一撲一撲的喉結漸漸趨于平靜,狼性也早已退卻。他索性卷了一床被去了隔壁。老莫想,幾十年都熬了,再熬一晚吧,等買了票再上車。
長夜漫漫,他睡在床上像翻燒餅,近天亮才呼呼睡去。
方女士答應了老莫留下來和老莫過日子。縫縫補補拆拆洗洗,把家務做得熨熨貼貼。老莫咧著嘴幸福地看著方女士忙里忙外。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他,一個女人想好好的過日子,總喜歡體現在家政上。
老莫也擔心兒子兒媳說閑話,他畢竟沒有關照一聲。但后來覺得,都什么年代了,算了,當年兒子結婚自由戀愛,我屁都不放,老子結婚難道要和兒子通報?他想,等領了證,再和他們通氣,到時我不是征求你們的意見,我只是告訴。
不過這讓老莫的兒媳有點想法,覺得老爺子未免太“閃電式”了。還有家里多了個陌生女人,自己究竟應該持什么樣的態度呢?她覺得有必要和周圍人聊聊,聽聽群眾意見。
5
這幾天老莫的孫子跟爺爺一樣,像吃了興奮劑。躥來躥去,像只小猴子一直躥在老莫家。老莫讓孫子叫方女士奶奶,孩子看著眼前這位。叫阿姨有點老,叫奶奶似乎有點年輕,有點遲疑。不過爺爺讓叫,就叫了。方女士對孩子也很寵,時常把他抱在膝蓋上,還往孩子嘴里送菜。水菊見了,心里有點喜悅,但也說不出來有點疙瘩,到底是什么呢?
水菊見了這方女士態度總不咸不淡。
這幾天兩家院子里人氣也格外熱乎,人們時不時過來串門。去老莫家的有,去水菊家的也有。去了老莫家里的男人女人就拿老莫開心,順便也觀察一下這對新人的生活,再把觀察到的往外批發。比如,老莫今天往女人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比如女人替老莫擦了汗等等,人們都要轉播。不抽煙的老莫,買了一包又一包煙。人格外盛情。來者,女人小孩發糖,男人發煙。方女士也大方,總是在第一時間挪凳子。
這天鄰居“扁豆殼”來水菊的院子,水菊親切地叫了聲“大媽”。
“扁豆殼”一進來就說:“這兩天你們宅上鬧猛啊!”
老莫兒媳笑笑。
“扁豆殼”女人后來又自言自語:唉,家里有個女人也不錯,收拾收拾也像一家人家。
頓了頓又說:“我說水菊,那你的老公小莫曉得吧?”
水菊搖搖頭:“哪里曉得啊!”
“扁豆殼”笑了:“我說呢。老莫真有兩下子呢!還電視征的婚,好本事!”
隨后又進來幾個鄰家大媽,接下來說開了。
“這個女人會不會來騙錢的?”
“老莫真糊涂啊!”
“昨天你家西宅上老公公吃家戶雞。”
“今天你家老公公吃溝鯽魚。”
他們總熬不住把看到的聽到的加上自己的想法及時傳遞給水菊,水菊有時也覺得他們煩得有點多了。反過來又想,這老爺子過日子倒挺瀟灑的嘛!后來這種普通的消息越來越多。她心里就越來越不是滋味。
有人告訴她,如果拆遷,你老公公的房子至少也能分到一套大面積的,到時給誰就不好說了。
更有人打聽到,這個方女士嫁了兩個男的都死了,是“克夫”的命。到時你老公公“克掉”了,你們得養這個女人。
水菊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6
這幾天老莫過著平凡而又愜意的生活。老莫的女人——方女士來自城里,每天早晨喜歡鍛煉,跳跳蹦蹦。老莫就笑著說:“跳吧,好看呢。”方女士對老莫說:“你也跳吧。”老莫說:“我不會。”方女士說:“那我教你。”于是老莫也會扭扭脖子動動屁股。家里的VCD里,每天放著音樂。清脆的笑聲也時常傳出,仿佛朵朵浪花,在生活里飛濺。
但每天早晨的音樂聲吵了老莫的兒媳水菊,年輕人喜歡早晨多睡會,每天被這音樂一吵就睡不著,而且老莫碟片就這幾盤。天天“甜蜜蜜”、“走四方”,水菊就很不耐煩,嘴里不說,肚里可窩一肚子氣。
她感到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但又做不出什么決斷。跟別人又不好說,只好打老公電話。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擺事實講道理,把群眾的意見都說了。大體意思說。這女人來路不清,另外是以后贍養問題,順便把拆遷的事也說了。她老公在電話那頭被說得沒轍了,最后就說那你想咋辦?水菊拋下最后一句:“聽說這女人還‘克夫’的呢,你想想你死去的娘吧!”這句話點痛了他老公。男人在電話里咆哮:“那你全權處理吧。”
男人仿佛將尚方寶劍給予了水菊。水菊原先似乎也渴望得到尚方寶劍,但真正得了尚方寶劍又不知如何披荊斬棘。過了幾天,水菊回了娘家一趟,又在村里串了幾回門,各種說法紛至沓來。
7
這下子,水菊的心思徹底亂了。仿佛有千百只眼睛在盯著她的背脊,又仿佛有人在用鞭子抽著她。小莫每天總發幾個短信來,話題不離方女士。水菊念過高中,也明白一些事理。說到“拆遷證”,畢竟看不見摸不著。至于“克夫”之說,她以前也聽過,似信非信。但是有些事情確實需要坐下來溝通。老爺子怎么只字不提呢?
自從方女士來了以后,家里發生了一些改變,也包括涉及到水菊的生活方式。以前人家尋她開心,說老莫偷媳婦什么的,她總覺人家嘴貧,但也覺一絲暖意。無論怎么說,男人不在家里,她對男人有一種莫名的有形和無形的渴望。可現在左鄰右舍惦念的是老莫和方女士,人家再也不說這些了,她突然間又覺失去了什么。雖然她對老頭子絕無那層意思。
原先,水菊在家里做套口橫機的時候。老爺子就在門檻上或屋檐底下逗孫子。她的思維里習慣了老莫偶然的咳嗽,或和羊兒鴨子的絮叨。習慣了老莫上鎮時不時給她帶點茶干豆腐或小排。老公雖然在外,但這個家屬于他們祖孫三代的。有個男人在家里頂著,即使是個老男人,她心里也踏實。現在突然冒出個方女士來,她突然之間覺得失去太多。
有一天,老莫去了鎮上,方女士又放那個《甜蜜蜜》。水菊被吵得睡不著,她感覺這音樂已不再是樂音,而是噪音,過早地拉動了她內心的導火線。她起身來了隔壁樓上。方女士見水菊來,放下腳步,把VCD關低了,笑笑。但水菊沒笑。
水菊環視了一下房間,房間里異常干凈。老莫床上紅紅火火的綢緞被像新結婚的。水菊的印象里,老爺子的床總凌亂不堪,枕頭邊不是《隋唐演義》就是《故事會》等閑書,現在這些仿佛已遙遠。
水菊不是能說會道的女人,用她母親的話說“平時癡呱呱像機關槍,輪到臺面上就口面全無”。現在她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以前到了月底,老莫早就幫她交了水費電費,水菊從來不操心這些,倒也不是貪這小便宜,到了年底她也會給老爺子作一些象征性補償,彼此和諧融洽。昨天她自己去交上月水電費的時候,內心酸楚不禁泛了上來。她想,如果真有一天,老公公撒手先去,留下方女士,那會怎樣呢?想著這些,她不禁啜泣起來。大清早這么一哭,方女士急了,連忙問什么事。
“小莫說等他回來要將灶頭鍋子都要打掉的。”水菊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這樣說。但又感覺這句話要說已很久。
方女士還不知怎么回事,恍然有所覺悟。連忙說:“老莫不是常說你們都沒意見的嗎?”
水菊擦擦眼角:“如果你不是‘克夫’的,那多好。”水菊說完轉身快步下了樓梯。離子燙的頭發揚在五月的清風里。
方女士臉煞地白了,彷佛突然之間被人撕去了厚實的遮羞布。她的腦海里出現了在第二個夫家的夢魘。她情不自禁雙手發抖。隨即又定定神。看看外面的天,外面青黛色的天空正露出明晃晃的臉。天放亮了。
老莫從鎮上買菜回來,見方女士臉色難看。連忙追問怎么回事。
“你欺騙我。你說沒有子女干擾的啊!,’方女士噙滿眼淚。
老莫糊涂了:“你倒是說得具體一點啊!”
方女士邊整理行囊,嘴里邊嘀咕:“不害你了,不害你了。”老莫放下手里的蛇皮袋,蛇皮袋里的鯽魚在地上“撲撲”亂跳,老莫的心頭也亂跳。
“你聽到了什么啊?你倒是說呀!”老莫向著媳婦的家望了望。
方女士不說話。盡管走出院子。老莫隨方女士步出了村子,一直到了西邊馬路上。老莫嘴里一直嘟噥“別聽人家瞎說”、“別聽人家瞎說”,也許方女士真的不希望歷史再重演。她似乎去意已決,她看到一輛出租車招了就上去。老莫還想說什么,方女士已絕塵而去。只留下老莫木木地呆在那里。
五月的天空瓦藍瓦藍,老莫的心里愁云朵朵。
老莫哀嘆,我老莫的幸福生活怎么就這么短?還不如袁世凱做皇帝時間長。我就只要過普通人的日子啊,老天怎么就不答應呢?老莫兩行老淚流了下來。
老莫也曾安慰自己,也許女人家耍耍小脾氣,過幾天就會回來的。但結果沒有。
老莫后來也去找過方女士,但終究沒找到。
8
過了個把月,一條新聞從天而降。據說老實木訥本分的老莫去了暗乎乎的美容院。
這件事情又像一則新聞在南郊村炸開了。在南郊村的民間小組會議上大體有幾種說法。一種是“不相信說”:認為老莫不是這種人,當年在工地上,人家花天酒地,老莫從來不。漢強發言,我對老莫知根知底,他不會。就洗澡,也只洗五塊頭最低價的,從來不瞎弄。另一種是“相信說”:現在時代進步了,老莫思想也跟著進步了,不稀奇。這年頭想不到的事情多了,老莫軋潮流電視征婚你想得到哇?
有人笑說,都怪這個女人,讓老莫嘗到了女人腥味,老莫現在不習慣了。
也有“有識之士”指出,水菊驅逐方女士的方式似乎不大合適,應該有更好的辦法,但沒說出更好的辦法。
老莫究竟有沒有去過美容院。他本人沒有公開承認過,這真假就無從考證。
至于方女士來騙錢還是騙色還是來“克夫”的,誰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蟲,只有天曉得。
但老英的老伴跑了,孤獨來了,這倒是真真切切的。
有一次他的孫子從外婆家回來,問:奶奶呢?被他媽在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