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墩三題

廟會

蘇北海安境內有個青墩，距青墩新石器時代遺址不遠，曾經有過一座規模宏大、香火盛極一時的護國寺。早年，這里有過盛極一時的廟會。從每年農歷正月十五開始，漸次是二、三月的初一、十五，四月的初一、初八，次數之多，在海安境內當屬第一。

舊時代的青墩廟會，首先是一個盛大的宗教活動。廟會到來的前三天，一些僧尼和善男信女們，就忙著布置廟會事宜，并借此募集錢財。到了次日下午，就陸續有人送來大更香、小更香、盤香、條香等。到了廟會“正日”，更是香客如流，護國寺內，煙霧繚繞，晝夜不停，前來許愿還愿的特別多——這也許是青墩廟會的特色。這些許愿還愿的，或因病因災有求于菩薩，或病好了，災沒了，日子太平了，于是兌現諾言，燒香感謝的。他們有“燒馬夫香”的，有“燒拜香”的，有“燒肉香”的……那“燒馬夫香”的，要給神當馬夫，這些人全是男子，他們頭扎紅布帶，上身赤裸，手持鐵棍，在護國寺前的大道上一路狂奔。馬夫前面有人敲亂棒鑼開道，后面有人操紅腰帶追隨。“燒拜香”的則頭裹紅巾，背上插針，腳穿草鞋，轉彎拜、過橋拜、廟前拜、人廟拜，至神前三跪九拜，一些遠道者甚至拜得膝蓋破皮，殷殷見血，仍不肯停，那份虔誠著實令人動容。

青墩廟會還是一個群眾性的民間藝術大會演，每到廟會期間，一些藝術團體，往往爭著前來獻藝。他們大多有專項特長，有幾個較好的新起臺柱子。至于擺攤賣藝的江湖藝人，那就更多了：說書的、蕩湖船的、跳馬燈的、說相聲的、踩高蹺的、變戲法的、耍猴的、打拳賣藝的……敲鑼擊鼓，吹拉彈奏，不時引爆一串串歡聲笑語。青墩莊一位柯姓老人回憶當年廟會的熱鬧景象，至今還能背出大段唱詞：“這邊搭臺唱大戲，那邊龍燈獅子燈。這里王少堂說《水滸》，百零八將個個神。那里孫月魁玩把戲，力舉千鈞多驚人。河東洋畫真好看，河西木偶更動人。花擔高蹺剛剛過，蕩湖船后跳馬燈……哎呀呀，護國寺的廟會可真好啊，無奇不有樂煞人!”

此時，觀者夾道，人聲鼎沸，廟會隨之也就進入了高潮。

青墩廟會又是一個民間物資交流的盛會。廟會期間，各路商販從四面八方向青墩涌來，他們齊集在護國寺周圍，排列有序，卸貨擺攤的，搭篷打傘的，賣氣球的，捏面人的，賣老鼠藥、狗皮膏藥、大力丸的，賣布的，賣鐵、木、草編、葦編的，賣針頭線腦、兒童玩具的，賣各種農具、漁具、京廣雜貨、宜興陶器、惠山泥人的，還有拔牙的、點痣的、算卦的、拆字的……各種吆喝聲，叫賣聲，南腔北調，此高彼低，和藝人們的說唱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奇特而動聽的交響樂。

青墩廟會增進了外界對青墩的了解，豐富了人們的物質文化生活，促進了當地的建設和發展。它和“青墩文化遺址”一樣，給人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一頁。

唱鳳凰

海安有個青墩，它與老家相鄰。少年時期，我常常跟著大人去青墩趕集。那時，沒有人會想到，這里有新石器時期的原始文化遺存，更沒有人料到這里是“江海文明之源”，人們熟悉的，是在青墩流傳了一代又一代的唱鳳凰。

鳳凰是傳說中的祥瑞之鳥，“唱鳳凰”則是借助這一祥瑞進行的說唱表演，一般在春節期間進行，通常由五人組成一個班子，他們一人舉鳳凰，一人執大鑼(領唱)，一人執鼓，一人執小鑼，一人執鈸，一人捧托盤收錢。“鳳凰”以竹篾為骨架，外面用彩綢(或彩紙)制成，裝在竹竿頂端。他們挨門逐戶地走，停下來時，首先向主人拜年：“恭喜大發財，元寶滾進來。滾進不滾出，多得用籮抬。”接著便響起了鑼聲：“瞠，咚咚瞠，咚咚瞠……”舉鳳凰的開始搖動竹竿，鳳凰搖頭擺尾；領唱的放開了嗓子：“鑼鼓一打響當當，一家老少喜洋洋，今年過年好熱鬧，大家來把鳳凰唱。”在一旁簇擁著唱和的也跟著唱起來：“云淡風清近午天，小小鳳凰到門前，一向主家送鳳凰，二向主家來拜年!”接著，又是一陣鑼鼓，然后又唱：“鑼鼓一打響嘡嘡，主家華堂真漂亮。向陽門第春常在，日后定出狀元郎。”“鑼鼓一打響瞠瞠，主家天井四角方。兩邊長出青竹子，中間放的荷花缸。荷花開花結蓮子，蓮子上頭落鳳凰。鳳凰不落無寶地，貴人出在你府上!”……

唱鳳凰的詞既有現成的，也有根據見到的人和物即興編的，編好后，“嘡嘡嘡”敲響“殺板”鑼，繼續唱：“鑼鼓一打響瞠瞠，主家廳堂真漂亮。一張書桌西邊放，兩張椅子在一旁。桌子不把別人用，留給公子讀文章。”“鑼鼓一打真熱鬧，日子更比去年好。糧食多得沒處積，咸魚咸肉掛得高。”

唱結束，捧托盤的上前道聲“恭喜恭喜”，等主人給了紅紙包(錢)，這才敲鑼打鼓到第二家。

水鄉風俗，只要是沒有關門的人家，唱鳳凰的經過都得唱，一家一戶挨次唱下去。有些富裕的人家，見唱鳳凰的來了，常先放一串小鞭迎接。這樣，唱鳳凰的就要賣力多唱幾段，以渲染節日的喜慶氣氛。

唱鳳凰的民俗是怎么形成的呢?青墩莊的老人講過一則美麗的傳說。

傳說很久以前，青墩一帶是茫茫一片水。有一天，有打魚的看到一只鳳凰落腳水中，等到鳳凰飛走時，打魚的驚奇地發現：水中生出了一片陸地。不久，這片陸地開始有人聚居，因它形似鳳凰，人們就把這里叫做“鳳凰莊”。有一年夏天，風暴襲擊了鳳凰莊，莊稼毀了，人畜也遭了瘟病。大家急得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這時，一個白胡子老人出現了，他口中念念有詞：“鳳凰遭災，罪在割血(葛薛)，贖罪得生，災去平安。”大家明白了：鳳凰莊遭災是由于莊里住著葛、薛兩家。“葛薛”諧音割血，鳳凰被割出血來，哪有不遭災的。于是葛、薛兩家開始歌唱鳳凰、贊頌鳳凰來贖罪，鳳凰在歌唱聲中終于獲得新生，鳳凰莊人也因此免遭災難。此后，葛、薛兩家世世代代“唱鳳凰”，并逐漸形成了鑼鼓伴奏、曲調固定、唱詞質樸的藝術風格。

“唱鳳凰”與相聲一樣，最初也許含有“文明乞討”的成分，是窮苦人為謀生而創造的，但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生活的改善，當相聲已成為單純的藝術表演時，“唱鳳凰”也漸漸淡出了民間，成了一些節日的民俗表演。如今，歲月已漂白了我的鬢發，但并沒有淡化我的記憶，我是多么想再聽一聽老家的“唱鳳凰”啊。

唱麒麟

提起海安境內的青墩，讓我難忘的還有“唱麒麟”。“唱麒麟”與“唱鳳凰”原本都是窮苦農民“唱吉利詞，討百家飯”的一種方式，不過，它不像“唱鳳凰”起源于本地。而是早年從蘇北“下河”地區傳過來的。百年之前，地處“下河”的高郵、寶應、興化一帶，水稻一年只栽一熟，秋收之后，田地漚水，農民賦閑，于是便有人南下“唱麒麟”。這一活動經由東臺“臺南”一線，輾轉傳到海安的青墩，日久天長，便在青墩漸漸生根，成了有當地特色的一種演唱形式。

傳說，麒麟是一種吉祥仁獸。孔子的母親原先沒有生子，到尼丘山求神，忽然，天上降下麒麟，吐血在石板上。孔子的母親坐了石板后便懷孕生下孑L子。原來，“麒麟”是大慈大悲的“送子觀音”的坐騎，常給無后的家庭送子送孫。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上述傳說的影響，青墩人“唱麒麟”不像別處總是突出“升官發財”，他們唱得最多的是“送子”的祝福：

鑼鼓打得響倉倉，花花麒麟到府上，

一到府上來拜年，二來送子到府上，

哎哎喲，二來送子到府上。

鑼鼓打得鬧轟轟，一道彩霞掛天空，

夢生貴子多俊秀，送下二十四尕龍，

哎哎喲，送下二十四尕龍。

……

“唱麒麟”的都是農民，他們平時種地，只是到了春節，幾個人才組合起來，自己動手扎麒麟，那些麒麟扎得既結實，又形象逼真。一個臨時演出班子形成后，便走鄉串村、挨家挨戶地巡回演出。記得小時候，春節期間。不用出門，那些唱麒麟的就會來到我家門口。而我，一聽到唱麒麟的鑼鼓聲，就興奮起來，跟幾個小伙伴一起，跟著唱麒麟的，一家一家地去湊熱鬧，看演出……

唱麒麟的班子，少則一人，多則四五人。人多時，一人肩扛蘆葦桿和彩紙制作的麒麟。麒麟背上端坐著懷抱男嬰的“送子觀音”。表演時，他們一人打鈸，一人敲小鑼，一人敲大鑼，一人敲鼓，一人負責要錢。演唱分工則由一人主唱，眾人幫唱。人數少時，則減少樂器。一個人時，則肩扛麒麟，手敲小鑼，身上還背著收錢的包。記得最熱鬧的要數兩支唱麒麟的隊伍恰好相遇，這時，彼此的演唱就展開了競賽。一支隊伍唱：

鑼鼓打得格排排，兩班麒麟一齊來，

你的麒麟來送子，我的麒麟來送財，

哎哎喲，我的麒麟來送財。

另一支隊伍馬上接唱：

鑼鼓打得格喳喳，大門一開好處大，

五路財神送寶來，金盆銀盆裝不下，

哎哎喲，金盆銀盆裝不下。

……

傳統的“唱麒麟”宣揚的是“添丁”、“發財”，到了“文革”自然擺脫不了被淘汰的命運。但傳統的東西往往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近年來，“唱麒麟”又被一些老輩人“挖”了出來。春節期間。他們又表演起了“唱麒麟”，只是唱詞變成了自編的：“鑼鼓一敲笑哈哈，青墩處處在變化；建設和諧新農村，百姓心中樂開花。哎哎喲，百姓心中樂開花。”他們從村內演到村外，目的也許只有一個：快樂自己，也快樂鄉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