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江中小島某星級賓館赴宴,見一碟老毛蛸蜞的青白色大螯堂而皇之地登上酒席,且美其名曰“生態將軍剪”。往昔被農家棄之如敝履的老毛蛸蜞,被聰明人取其精華,忽地成了“生態美味”,成了上層人士品嘗之佳肴。在我的大腦深處酣睡了數十年的關于蛸蜞的諸多記憶倏然蘇醒過來了。
蛸蜞是江海平原包括江中沙背上的溝港河汊里普遍生存的甲殼類動物,與蟛蜞應是同屬不同種,動物學上稱之謂“相手蟹”。它跟蟛蜞的不同之處主要有二:一是形態不同,蛸蜞的背殼略呈方形,八只腳上生有黑色短毛,而蟛蜞的背殼呈長方形,腳上無毛;二是生活環境不同,蛸蜞生活在淡水溝河邊,蟛蜞生活在咸水溝河邊,主要在港口以及常受咸潮浸潤的沙灘蘆蕩里。
跟蟛蜞一樣,蛸蜞的甲殼也有青紅兩種顏色。青色的叫青蛸蜞,體形較大,大的背殼邊長可達三厘米多,腿上密生黑毛,兩只青白色大螯極為厲害,不小心被它鉗住,定會被鉗出血來,俗名又叫“老毛蛸”。這種蛸蜞“騷氣”忒重,盡管那時人們生活都較貧窮,也都不屑吃,捉到后都搗爛了倒進糞坑漚糞。好吃的是紅色的紅蛸蜞,無論熗或炒,都鮮美可口。
夏天是吃紅蛸蜞的最佳季節。兒時,每當夏天傍晚天氣悶熱,有可能下雷陣雨時,蛸蜞在洞里憋不住了,紛紛出洞,或在地上亂爬,或鉗食溝沿上、田地里的黃豆嫩莖嫩葉。不少沙地農家早早吃過晚飯,便右手拎著提桶,左手拎一盞風燈——四面鑲有玻璃,可以防風的火油燈——去宅溝沿上捉蛸蜞。來到外宅溝邊,只聽“沙沙”“嗦嗦”之聲不絕于耳,那就是不堪悶熱的蛸蜞們在地上亂爬亂竄發出的聲響,它們沒有隊形,沒有方向,或到豆棵下鉗食幼嫩豆苗,或吹著泡泡求偶談情,或舉起大螯打架斗毆。這時,只要舉燈一照,燈光所及之蛸蜞便不知是被燈光刺得暈頭轉向,還是突受驚嚇,立即蟄伏不動了,人就迅捷地追過去將其一把抓獲,甩進提桶。
沙地人將這樣的捉蛸蜞叫做“搶蛸蜞”,實在是頂形象頂恰切不過的,因為那確是一場人與蛸蜞斗智斗勇的大戰。關鍵是要快,要滿地追搶,因為蛸蜞不像螃蟹蹣跚橫爬,動作遲緩,它縱向爬,行動敏捷,洞又就在溝沿上,你稍慢一拍,它便倏地竄進洞里,讓你望洞興嘆。“搶”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捉蛸蜞不能怕它鉗手。略一遲疑,它便舉起兩只鉗口大張的大螯,活像黑旋風李逵高舉兩把大板斧,拼死頑抗,一不小心被它鉗住,痛得你團團打轉,趕快松手!待到手一松,它便留下鉗住手的大螯,“撲”地一聲掉在地上溜之大吉。等到你將死死鉗住手的大螯掰開甩掉,四周燈光所及之處的蛸蜞已全無蹤影了。有經驗的人深知它的特性,決不給它以可溜之機,他們就像在地里撿泥巴一樣,滿地抓捏,動作之快,幾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形容。
就這樣,經過一陣的滿地追搶,可以捉得三五斤紅蛸蜞。第二天,主婦們挑出較大的紅蛸蜞洗凈,一只只揭開殼蓋,放醬油、紅糖,炒一碗紅蛸蜞;其余較小的,則放適量的鹽熗來吃。熗蛸蜞的鮮嫩,炒蛸蜞的香脆,至今似乎齒間還有余香,可我還是覺得搶蛸蜞的野趣遠勝于蛸蜞的美味,令人難以忘懷。
熗蛸蜞宜現熗現吃,若醃過一個月后,蛸蜞已成空殼,咸得不能進嘴,但其鹵卻是一種極好的調味品,俗稱“蛸蜞鹵”。
醃制蛸蜞鹵通常在秋末冬初,此時,稻子熟了,田野里一片金黃閃亮,“颯颯秋風雁過處,平疇一地黃金甲”。農家割稻時,先在稻田下風一角割去一塊,挖個一鍬深、直徑六七十厘米的泥坑,然后,從上風另一角割稻,蛸蜞漸次往未割的稻叢里鉆,割到最后,蛸蜞無處藏身,全部滾進泥坑。人就守候在坑邊,一捧一捧將蛸蜞捧進簍籃或提桶。一塊三四畝的稻田往往可圍捕十幾斤蛸蜞。這種圍捕蛸蜞的歡樂,非親歷不能體驗。
秋末蛸蜞都是殼蓋邊長2厘米左右的小型褐色蛸蜞,殼也較軟。將蛸蜞連簍籃放宅溝里淘洗干凈,倒人壇子里,按比例放入足夠的鹽,用箬葉將壇口封住,一個月以后。即可開壇舀鹵。蛸蜞鹵炒青菜,清香鮮脆,為別的調料所不及。
上世紀七十年代,人民公社大力提倡使用土化肥、土農藥,降低成本,增加收益。什么是“土化肥”?青草漚肥、蛸蜞漚肥是也。據說蛸蜞搗爛后漚制的糞肥用于澆西瓜,瓜格外脆甜,澆薄荷,葉子肥厚出油多。那時,薄荷是我們家鄉最重要的經濟作物,我們生產隊漚蛸蜞肥是用來澆薄荷的。
為了漚制蛸蜞肥,隊里每年都組織青壯年男勞力去江心沙捉蛸蜞,捉3斤蛸蜞記一個工分。立秋以后,二刀薄荷爆芽生長了,生產隊長便帶著一幫青壯年出去捉蛸蜞。下午出發,各人自帶晚飯。記得那一次我帶的是一碗玉米粞飯(這還是因出外捉蛸蜞的優厚待遇,在家是只能吃玉米粞粥的)、兩條咸瓜。將飯和咸瓜裝在一只小搪瓷盆里,對扣一只碗扎緊,放在簍籃里。扁擔一頭掛簍籃,一頭掛只麻袋,手提一盞風燈,挑起擔子便跟著大伙出發了。
走了十幾里路來到長江邊,花2角錢乘沙船航行約半小時,便到達江心小沙。下得船來,挑著空擔子在沙灘淤泥里深一腳淺一腳走了百多米才到達三米多高的土岸邊。這時,西邊的太陽已經紅著臉漸漸墜下地平線。大家在土岸上坐下,先吃飯。那一頓飯才叫難以下咽哪。干冷的玉米粞飯猶如一塊一塊黃黃的石頭塊,又沒有一口水,就像鴨子吞蚯蚓一樣,伸長了脖頸往下咽,好不容易將一飯碗咽下肚去,好一會還直打嗝。
吃完飯,隊長掰來一根很長很粗的江蘆,把一盞公用風燈點亮了綁扎在江蘆頂上,插在岸頂。這是便于大家辨識方向的標燈,讓大家捉了蛸蜞朝這盞標燈集合。
大家也都點上風燈,背上簍籃,將麻袋拴在腰里,一頭鉆進蘆葦蕩,抬頭望,天上一片黢黑,只見那盞高懸在堤岸上的指示風燈閃爍著紅紅的火光。那晚天并不悶熱,爬上葦桿的蛸蜞不多,往往走幾步才捉到一兩只蛸蜞。提了大半夜,我才捉了兩大半簍籃,倒入麻袋只有提桶大小一團。忽聽隊長哨子聲響,大約快要來潮了。我便拖著麻袋艱難地向風燈方向跑去。蘆蕩里布滿陳年的老蘆樁,我感覺像是在刀山中穿行,每一腳踩下去,只聽嘩啦啦蘆樁斷裂的響聲。聽說曾有人穿的舊套鞋被蘆樁戳破,腳底鮮血淋漓。盡管回家后立即請赤腳醫生包扎,還是因受細菌感染而致傷口潰瘍,個把月不能下田勞動。所以,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套鞋底被戳穿。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我才走出蘆蕩。這時我已大汗涔涔,渾身濕透,然還得走百多米爛泥灘才能上船。經驗告訴我,在爛泥灘上走路,走得越快陷得越淺,也越輕松;走得越慢,陷得越深,后腳好不容易拔出來,前腳又深深地陷入淤泥,每朝前一步都得費很大的勁。我們肩上挑著幾十斤蛸蜞,哪能像空身人一樣快步如飛?好不容易跑到船邊,我已經癱軟得連上船的力氣都沒有了,多虧了力大的同伴,上船后先將我的蛸蜞袋提上去。再拉我上船。
回到隊里一過秤,這一夜我們十幾人中捉得最多的才50來斤,記上了17分,我呢,才30斤,只得10分。按年終決算約1角左右一個工分,我這一晚的強體力勞動僅取得1元左右報酬!時隔30多年,如今憶起那一晚的捉蛸蜞經歷,心頭還隱隱作痛。
就是這樣低廉的勞動價格,當時人們還是想方設法去掙。下雨天隊里不出工,有些人就扛一桿蛸蜞槍到溝沿上去釘蛸蜞,或操一根蛸蜞鉤子去稻田埂岸邊挖蛸蜞。
雨天濕悶,蛸蜞大多到洞口呼吸新鮮空氣,有本事的人悄無聲息地從溝邊走過,看到爬出洞口的蛸蜞吹著泡泡,不時用兩只大螯扒拉著什么,便輕輕地將槍穿過蘆葦叢伸向洞口,一釘一個準,戳在蛸蜞背殼上,半天常能釘個七八斤,投到生產隊,記上兩三個工分。挖蛸蜞,收獲就要少一些。挖蛸蜞用的蛸蜞鉤子是一種五六十厘米長的鐵鉤子,其頂端有一彎鉤,從洞口處往下一插,將蛸蜞截在洞口,另一手急忙去捉,蛸蜞一般是不能逃脫的。有些蛸蜞得知身后有東西插進來,立即往里鉆,卻被鉤子卡住了,拔出鉤子,蛸蜞還卡在鉤子里,生生被捉進簍籃。挖蛸蜞的勾當一般都是十幾歲的少年所為,半天下來,挖個三四斤,他們的媽媽挑出紅蛸蜞來炒一碗開個葷煞煞饞頭,那些個老毛蛸蜞則搗爛了丟進自家茅坑里。
光陰荏苒,時光流逝,彈指一揮間,數十年過去。如今,大約由于農作物普遍大量施用農藥,溝河被污染了,蛸蜞也大大減少,當年搶蛸蜞、圍捕蛸蜞的喜悅已經難以尋覓,挖蛸蜞釘蛸蜞的樂趣也已一去不返。蘆葦蕩里也許還能捉到蛸蜞,但人們再也不愿吃那么大苦去捉蛸蜞了。
今天賓館里上大雅之席的老毛蛸蜞螯。大多是沙灘蘆蕩溝港里插網簏子捕來。一碟“生態將軍剪”總得好幾斤老毛蛸吧。我不知這一碟蛸蜞螯價值幾多銀子,只吃驚于當年用于漚肥的東西怎么就搖身一變而成為佳肴。城里來的食客們說這是生態環保美食,紛紛舉箸。我的手卻像被那“將軍剪”狠狠剪了一下,疼得舉不起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