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市

沒到過鄉市你就不會清楚鄉村的繁華。

一個略略有些模樣的村落，沒有集市就顯擺不出它的氣勢來。鄉村的集市每年也不過那么一兩次。而且在方圓差不多是約定俗成的，三月初九是槐樹營的大集，四月初八是白果樹村的商市，而五月初三則又輪到黑柳坪了。

鄉村的集市差不多都在收收種種之前。田里的麥子開始黃梢了，趕一趟集市，買幾頂彌漫著濃濃麥秸清香的草帽，購置幾把剛出了爐子渾身鋼藍的鐮刀，或者買幾張打麥用的木杈、木銑、連枷。秋收前的時候，趕一趟集市，買幾把新鍬，購兩張黝黑的新犁頭，扛回一口準備藏糧的褐紅色大缸，甚至買回幾個準備釀酒用的帶釉彩的壇子，一應物什，鄉市上應有盡有。當然，鄉市上也有一些大物什，譬如張家的犍子牛已經老得拉不動套了，又快到了犁犁耕耕的時節了，于是家里人一合計，便揣上錢直奔鄉市的牛繩上去。又譬如，耕耕種種一輩子的韓六爹腿腳枯老得趕不上趟了，就思謀著買兩只羊回來繁衍，于是也揣上錢直往鄉市的牛羊騾馬市場上去。再譬如，老石家的母豬一窩生了十幾個豬崽，也剛好滿了月，于是就下了欄捉豬崽，一個一個崽頭捆住前腳，兩個荊筐挑了，也趕鄉市上尋買家去。更當然的是，鄉市上不僅有物件交易，更有形形色色的各種鄉間小吃。炸油條的，就在街邊支起一口濃煙滾滾的大油鍋來，剛出鍋的油條，又黃又綿軟。賣涼粉、涼皮的，當街擺一溜小桌小凳。有的甚至放一溜的青石白石塊供人坐用就吆喝起生意來。豆腐，雪白的熱氣騰騰的大蒸饃，煮得稀爛的米粥，乳汁一樣的豆腐腦，香味四散的麻辣湯、羊肉湯，金黃油亮的煎餅，烤得又香又黃的芝麻燒餅等等，滿街都是熱氣騰騰的生意招徠聲。

更加有聲有色的是方圓幾十里聲名赫赫的店商，譬如桑樹坪的胡家拉面，把鍋案支在街頭，拉面的師傅團一團面泥邊吆喝邊把一團面拉成了一束細如發絲的面線。譬如王麻子家的鐵器，火紅的爐子就支在戶外，幾個漢子圍著皮裙赤著紅銅色的胸脯和胳膊呼呼掄著大錘錘得叮當作響。還有那些賣膏藥治跌打損傷的，又說又唱，逗得滿街人哈哈大笑。當然，也有一些攤販受不住擺攤的寂寞，他們干脆把貨物掛在自個兒的身上，邊吆喝邊花枝招展東來西去地在街上跑來跑去。也有文靜一些的，他們多是些老人和婦女，他們有的是扎了一捆笤把或掃帚靜靜地擺放在一個角落里，有的是放上一堆繡得花紅柳綠的肚兜、虎頭鞋，然后就氣定神閑地蹲在一旁說說笑笑，等著買家自個湊上來，一副任它云舒云卷閑云野鶴的淡泊模樣。

趕鄉市的人有許多并不是買家，他們從四面八方的鄰近村莊湊來，有的借機來湊一湊熱鬧，有的是來解一解口讒，甚至更多是借機來走親會友的。有的人來了，東踱西看的，哪里聲浪高，就往哪里扎，晃蕩一上午什么也不買。有的到了市上，就東來西去地嘗各味小吃，一會兒咂巴著嘴買幾根油條，一會兒又坐在了吃涼粉的小吃攤上，更有一些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們，他們進了集市就踱著方步四處走動，一會兒看見一個親戚或老朋友就親熱地迎上去，半晌午的工夫就湊齊了五七位，然后一群人就魚貫而入一個小酒館，一碟花生米、一盤豆腐干、一盤紅油拌豬耳，就邊拉家常邊吆五喝六地劃拳開喝了。自然，鄉市上最搶眼的還是那些紅男綠女們，都是十七八的開竅年齡了，三個一群，五個結伴也溜到喧嚷的集市上來，佯裝東奔西走地看貨色，滴溜溜的小眼珠子總是假裝不經意地往同齡的異性臉上瞄，三兩個鄉市趕下來，各自便心中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了，于是就私下里拐彎摸角地細細打聽，柳樹營那個窈窕得像柳條的姑娘是不是張老七家的?對下象沒有?陳家店那個肩寬腰挺的小伙子是不是姓穆，他家給他張羅媳婦沒有?打聽實了底細，就開始物色媒人了。更有些慎細些的人家，已替自家的小伙兒或姑娘瞄下一個對象，但對方的底細又了解得不夠清晰，于是一合計，就帶了自家的小伙兒或者姑娘來鄉市上，佯裝不經意，讓孩子們在鄉市上自家相互照個面，這樣婚事不成，不起風不起浪的。兩家的臉面都好看，如果雙方都中意拿定了主意，就央下媒人，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婚事了。在鄉市上還有許多情男情女，婚事是早已約定了，但因為還沒結婚，又不同住一個村子，見一次面不容易，所以趕在鄉市之前，各自私下里已悄悄備下了送給對方的禮品，一俟鄉市那天，就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匆匆忙忙趕鄉市去，到了市上，盡尋人多的地方擠來擠去，眉眼卻急切地在喧鬧的人群中尋來尋去，及至尋到了，兩人便裝著很隨意地往一處湊，然后在擁擠的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覺就交換了互贈的禮物，有許多甚至一句話都羞得問候不出，就心騰騰跳著滿懷歡喜地倏忽又分開了。

但鄉市上叫嚷聲最鬧的還是牛繩。牛繩就是騾馬的交易市場，牛、馬匹、騾子、驢一類的牲畜交易都在牛繩。牛繩多設在和鄉市稍稍拉開三五十米的樹陰場地或大路的兩旁。養牛的把式們、駕車的老把式們都趕著自己需要交易的牲畜匯來了。多日不見的老兄弟、老朋友們在牛繩上相見了喧鬧，你扳我一肩我擂你一拳地親熱，你敬我一支煙我送你一撮辣煙絲地客套。遍場是呵呵的朗聲大笑。人如此，那些騾馬更是不甘寂寞。平時田間地頭，它們多是一兩匹埋著頭躬腰拉犁拉車，少見有這么多同類匯在一起的陣勢，于是一個個也亢奮了起來，一頭驢伸著脖子昂昂唱了，幾十頭幾百頭的驢子也都跟著沒有章法地唱起來，一匹馬一咴咴地嘶鳴，幾十匹幾百匹的騾馬便一起跟著嘶起來。有些更興奮的驢子，甚至不顧主人的厲聲吆喝，就在灰撲撲的地上打起了滾來，撲騰起一團又一團的塵霧。更有一些恰值發情期的騾馬，在空氣中嗅到了異性的體味，就尤其興奮得不可遏止了，它們狂躁地嘶叫著拼命地甩蹄掙脫，平時溫馴得俯首貼耳的它們，這時常常能把拽它的主人給三下五去二地拉倒，有的能嘣地一聲拽斷把它拴在樹上的皮繩，惹得牛市頃刻亂作一團。牛繩平靜的時候，那些買家和賣家都很悠閑，買家瞇著眼袖著手在牛繩中來回巡視和穿梭，打量上合適的了，就不慌不忙地圍著牲口轉幾圈。然后掰開牲口的嘴看口齒，中意的，賣家就把自己的手伸進買家的衣襟下你來我往地暗自比劃。鄉下的人對碼子都心領神會，誰都知道五個手指代表的數值。牛繩上比碼子，是村莊的人認為那些牲口也是有靈性的，怕它們聽到了把它們做貨物交易會傷心的。牛繩上還有一個規矩，是賣牲口不賣繩，不管拴牲口的是一截皮繩還是一截草繩，牲口賣掉了，但原主人一定會把繩解下來留著，也算是主人對自己牲口的一件念物吧，畢竟和牲畜耕耕拉拉了幾個年頭，許多說不清楚的情感還是難以割舍的。

當然，鄉市上還有許多湊來趕趟的東西。例如耍猴的，挑著兩個破木箱，扁擔上掛三兩件耍猴用的行頭、一張破鑼就來了，在街頭尋下一個空場，銅鑼咣咣地敲，瞬間就招來了黑鴉鴉的一大圈看客。還有一些民間表演節目，例如運了一口氣棒打不倒、刀槍不入的，把一柄鋼亮鋼亮的三尺長劍從嘴中慢慢插得只剩短短劍柄的，用嘴噴出一團團翻滾火焰的，表演簡單馬戲的，這些演出場地常常用布幃圈起來，往往買票才能人內觀看。但我們鄉村小孩子們往往不需費錢，常常把鞋子蹬掉，就近選上一棵大樹，呸呸往掌心吐三兩口唾沫，就猴一樣地爬到了樹椏上去，騎在樹椏上看演出，演出棚周圍的樹椏間，往往結滿了一群一群的孩子。樹上看演出不敢太忘情。最怕的是跟著場子內的看客叫好和鼓掌，因為有孩子常常因為叫好鼓掌，手一松略一大意，就撲通從樹蓬中掉下去了。

稍稍偏僻的村鎮辦鄉市，因為要招徠四方的鄉親，還常常在鄉市時請大戲。鄉市的前一晚便把戲臺子搭好了，然后就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跑貼海報，把劇目和有點名氣的唱角演員都寫在耀眼的海報上，果然勾得老戲迷們一撥一撥往鄉市上涌，鄉市上基本上午不開戲，多在下午兩三點時咣咣一通鑼鼓后開演，那時市也差不多快散了，于是人們就涌在了戲臺前，有站著看的，有扯了一把草或鋪了一張紙，甚至搬來一塊石頭坐在上面看?？磻虻亩嗍切├项^和老太婆們，但也常常夾雜著一些小伙子和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可誰都知道，這些年輕人是不喜愛這戲中咿咿呀呀的唱詞的，他們來看戲，不外乎是貪圖利用看戲兩個人能名正言順地呆在一起。

我老家米家坪的鄉市是農歷的四月初八，小時候，每逢鄉市就像過了一次大年。鄉市的頭兩天父母們便準備起來，要備菜，要蒸幾籠的饃。因為遠親舊眷鄉市時都會涌到我們米家坪來，來了就要招待。但近些年我們米家坪鄉市就十分零落了，年輕人一群一群外出打工了。談對象的不知什么時候早就粘到一塊兒了，根本不用在鄉市上含蓄了。四鄰許多村莊地都摞了荒，農資農具的交易也十分清淡。鄉市零落，趕市的商家也就灰下了心，許多就不再費心勞力地趕鄉市了。為了重興鄉市，村里人也曾想過種種法子，例如請縣上的、市里的曲劇豫劇名角到鄉市上助興演出，例如登門請縣鄉的大商家一起到鄉市上搞跳樓價大促銷，甚至還請到過一些演脫衣舞的草臺班子到鄉市上招搖，但收效甚微，鄉市依舊是越來越衰落了。

父親常常向我抱怨說，鄉市零落了，過去常常能在鄉市時在家門口買的農資農具，現在不太好買到了。許多家鄉特色濃厚的風味小吃現在也難以嘗到了。許多的遠親舊眷因為不再相互趕鄉市都疏遠了。甚至許多鄉間手藝人的技藝也都失傳了，不知鄉村將來會是什么樣子了?

但誰能回答得清楚呢?

而多少從鄉間走出來的人誰又不在夢里頻頻回望自己那一方的鄉市?誰又不在夢里回味故鄉鄉市上那種種香美的小吃?誰又不在夢里咀嚼鄉市上父老鄉親們你來我往的那一種濃濃的親情鄉情呢?

我是一個從豫西南鄉間走出來的人，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已經浸泡了二十余年了，但我依舊記不住那些時尚和風靡城市的情人節、母親節、父親節、圣誕節、復活節等等的舶來節日，而在每年農歷四月初八要來臨的前幾天，我都會想起再過幾天就是我們米家坪傳統了幾百年、幾千年的鄉市了，就像我牢記著自己和自己親人的生日。四月初八往往帶給我許多過往歲月甘美的回味，也帶給我許多時代的隱隱傷感，但一介遠離故鄉的游子，我又能對在歲月的風中漸隱漸滅的故鄉做些什么呢?我只能在沉入鄉夢醒來時獨自對燈嘆一串惆悵，我只能奢侈地期望在別人沉浸在城市燈紅酒綠中的時候，讓我的心神，能獨自一個人寂寞地循著來路，一步一步地走回我的那一片遙遠的鄉土上去，我的靈魂只有在那一方的鄉土鄉風鄉味中才能徹底的沉醉、沉醉、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