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掃工螢火蟲

螢火蟲為了把那幾塊鐵板弄出廠子，是費了一番心血的。他知道，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這種行為叫偷盜。可他們不這樣叫，叫“弄”，說誰又“弄了點東西”，其實就是誰又偷了點什么的意思。但偷字多難聽啊，弄字就含糊多了。

從廠子里弄出點東西，換點小錢，喝喝酒，抽抽煙，在一線的工人看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般情況下，打這個主意的，都是家境比較困難的，再不就是好喝好抽的。以前企業(yè)國有時，規(guī)矩正統(tǒng)的老職工，對那些偷雞摸狗的，當(dāng)然是看不起，但對他們“弄東西”雖也嗤之以鼻，卻是習(xí)以為常。因為在他們看來，什么人玩什么鳥，哪樣的人做哪樣的事，該偷的人不偷，反而是不正常。再說了，冶金行業(yè)嘛，家大業(yè)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反正是“公家”的，只要不是太過分，連廠長知道了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其他人誰還較這個真?

可現(xiàn)在不同了，老企業(yè)破產(chǎn)了，重組成現(xiàn)在的新股份公司，好些事都變了。制度嚴(yán)了，管理緊了，工人也不再叫工人了，叫員工。員工要敬業(yè)，要愛崗，不光自己不能往外弄東西，發(fā)現(xiàn)別人弄，要制止，要譴責(zé)，否則就有同流合污之嫌。特別是打算弄東西的，只要被抓住，那是決不會再“睜只眼閉只眼”的。

可是，螢火蟲依然想弄。

弄東西不怕，要得法，不能被逮住。只要被逮住，就倒血霉了，輕者罰款、待崗，重者要被除名。至于數(shù)額大的，那就要移交公安機關(guān)處理了。原先干保衛(wèi)的大毛，就是因為膽子太大，與外人勾結(jié)，將沒過磅的成車焦炭弄出廠子，被定性為監(jiān)守自盜，由于性質(zhì)惡劣，影響極壞，經(jīng)公檢部門處理后，被判勞教三年。

但還是逮不住的多。逮不住就賺了。那么多東西都丟了，總經(jīng)理把保衛(wèi)處長熊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咬著牙發(fā)誓一定要破案。但舊案沒破，又有新案，依然找不著頭，這說明還是逮不住的時候多。

螢火蟲就是抱著這種僥幸心理鋌而走險的。

為了弄這幾塊鐵，他計劃了好多天，分了幾步走：首先，他趁值夜班的時候，將維修推焦車時替換下的鐵板，藏在了運輸皮帶的下面，用焦沫和土灰埋上；然后，從更衣櫥里將平時積攢的鐵絲取出來，趁工友們都在忙的忙、睡覺的睡覺的當(dāng)兒，將兩塊鐵板捆扎好，并連在一起。關(guān)鍵之處是，要好背，要容易穿在身上，就像一個馬甲，或者褡褳。鐵板是方的，不好捆，他東一道、西一道，像織網(wǎng)一樣，不圖好看，但求結(jié)實；接著，還要把捆好的鐵塊藏好，以便等待時機套在身上，帶出工廠。

螢火蟲在做這些的時候，是老虎給他望風(fēng)的。老虎是他的工友兼酒友，吃喝玩樂不分彼此的好朋友。平時兩個誰要是想弄點什么，都是心照不宣地互相幫忙，誰賺了錢都要在一塊坐坐，分享成果。偷盜的事情敗露后，有人稱他們“狼狽為奸”，老虎還對此頗為不滿，并狠狠打了一架。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第一天，螢火蟲沒有成功。

因為鐵塊好藏、好捆，但不好往身上掛。一塊鐵約莫四五十斤，兩塊加起來近百斤，掛早了，受不了，再說不到下班時間，早早地穿上黃大衣，干活不方便不說，還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現(xiàn)在公司設(shè)立了舉報有獎制度。弄不好被哪個眼尖的職工舉報了，就要前功盡棄。掛晚了也不行，如果天已經(jīng)亮了，上早班的工友們陸續(xù)趕到了，更沒有機會。

如果不是因為珍子，這天本來是能成功的。

當(dāng)時他瞅準(zhǔn)時機，正準(zhǔn)備要往身上掛“鐵馬甲”，但趕巧珍子找他來，說上次在他的朋友處買的手機電池不理想，讓他幫忙給換一下。他和珍子是同一批“替老換幼”進廠的工友，又在一個車間，平時經(jīng)常在一塊說些心里話，工友們曾戲稱珍子是他的“紅顏知己”。沒想兩個說了一會話，就錯過了最佳時機。

第二天依然沒成功，還差點被值班的公司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驚得螢火蟲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第三天老天幫忙。那天陰云彌漫，快到夜班下班的時間了，依然到處灰蒙蒙的，并不緊不慢地下了一陣小雨，工友們都到值班室躲雨去了。機不可失，放過這個機會，那就太傻了。在老虎巧妙的掩護下，螢火蟲終于把頭伸進專門留好空隙的鐵絲中，將串在一起的鐵塊背在了身上，真的像穿上了一件護心鐵馬甲。外邊再罩上幾乎分辨不出顏色的破黃大衣，不注意，是看不出他弄了東西的。

下班時間終于到了。鐵塊死沉，但一前一后，維持了一種平衡，不至于太難受。唯一讓螢火蟲擔(dān)心的，是“班后會”的時間會不會太長。所謂班后會，是與“班前會”相對應(yīng)的。班前會是上班前開的會，班后會是下班后開的會，都是針對一線工人的。工人們要列隊站好。聽車間主任訓(xùn)話，有時也學(xué)習(xí)公司規(guī)章制度、領(lǐng)導(dǎo)講話什么的。螢火蟲擔(dān)心，如果今天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時間長了，怕受不了。身體本就虛弱，再背負(fù)近百斤的東西，萬一累倒了，那就出大洋相了。

好在今天的班后會不開了，可能是下雨了的緣故吧。

阿彌陀佛!螢火蟲在心中慶幸地喊了聲。

工人們排成排，從車間向大門方向走。這些年企業(yè)興搞企業(yè)文化，作為“文化”的一個方面，工人們上下班列隊已堅持了好幾年。螢火蟲故意排在了隊伍中間，走在老虎的前邊，這樣不至于特別引起別人的注意，后邊又有老虎給擋著，心里踏實了許多。表面在安靜地走著，外人看不出螢火蟲的心里正噼里啪啦地打著小算盤：兩塊鐵差不多有一百斤，現(xiàn)在的廢鐵一塊二三一斤，那就是一百二三十塊錢。給女兒小雅買外套的錢差不多了。現(xiàn)在的小女孩都不知怎么想的，花里胡哨的東西不喜歡了，專門要稀奇古怪的玩藝。上一次，在珍子的參謀下，他咬咬牙，花三百多給小雅買了一件名牌羽絨服，沒想到她只穿了幾天就不穿了，說沒品位。品位是個什么東西呢?上班下班都穿工作服的螢火蟲，想不明白這個理。女兒看中的那個外套是粗麻的，他專門去看了，就在那個叫什么坊的專賣店里頭，套在一個黑不溜秋的外國女人模型上，顯得不倫不類。才十幾歲的丫頭片子，怎么會看上這樣的衣服?都是她媽把她慣壞了。當(dāng)時他問了一下價格，這樣又粗糙又難看的衣服，竟要一百八，打八五折還一百五呢，夠他和老虎喝兩回羊肉湯的了。他娘的，現(xiàn)在的羊肉也忒貴，發(fā)生那個什么金融危機后，據(jù)說就連洗腳什么的都降價了，可羊肉怎么還是三十多塊錢一斤?再這樣下去，連羊肉湯也喝不起了。

是的，這事辦成后，還是要請老虎喝幾杯的。沒有老虎，想把這兩塊鐵疙瘩弄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什么是哥們?這就是哥們。有事能商量，有酒一塊喝。要是擱在危機之前，廢鐵沒降價時就好了，那時一斤能賣兩塊多，這兩塊鐵賣了，除了給女兒買件外套，還能剩下喝酒的錢。其實，和老虎他們喝酒是花不了多少錢的，魯南的羊肉湯全國聞名，味足、實惠。土豆絲、花生米、羊血旺，頂多再要個涼拌羊肉。清湯是不要錢的，管足。酒更沒講究，幾塊錢一瓶的小燒最帶勁。一線工人請客吃飯都是從自己腰包掏，無論點什么菜，吃請的人沒有嫌主家小氣的。大都一樣的水平，知道掙倆錢不容易，上要養(yǎng)老下要顧小，再加上各種人情來往，三下五除二，一個月工資不知不覺就見了底。特別是最近幾個月，鋼鐵滯銷，其下游產(chǎn)品焦炭自然跟著大幅下滑，這樣企業(yè)就沒有利潤了。現(xiàn)在工人的收入，是與企業(yè)效益掛鉤的，公司掙不了錢，工人的工資自然就跟著下浮，因此不少家庭更顯得捉襟見肘，所有人都在盼著那個金融危機盡快過去。現(xiàn)在工人們私下聊天，談的最多的也是這事，都說這個危機是從美國那邊傳過來的，看來美國人和日本鬼子一樣壞，自己危機了，還要拖累中國的工人跟著倒霉。

隊伍不緊不慢往前走著，螢火蟲還在計算著：上個月的工資還有不到五十塊錢，現(xiàn)在離刷卡還有五天，如果明天請老虎喝酒的話，就要先借支了。借就借吧，錢是身外之物，無論怎樣不能白了朋友。

螢火蟲正這樣在心里盤算著，忽覺得有點不對勁，后背的鐵塊好像在打滑。這時離廠大門還有不到一百米，正走到辦公大樓拐彎處。他在心里祈禱著，千萬不要出洋相!千萬不要出洋相!可祈禱不管用，螢火蟲就覺得身上一輕松，等他意識到不好時，“咚”地一聲，胸前的鐵塊已經(jīng)滑落到了地上，幸虧他躲得快，否則若砸在腳面上，那就慘了。前后的工友沒有防備，都被猛然間的大動靜嚇一跳，等看清滾落到路邊的鐵板時，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先是一個人偷笑，接著大家哄地一聲全笑開了。

跟在螢火蟲后邊的老虎趕緊出來打圓場，說沒什么沒什么，快走吧，趕緊回家洗個澡，臟死了。

隊伍經(jīng)過短暫的騷動后，繼續(xù)往前走。

前邊的鐵塊掉了，后邊的就肯定往下墜。螢火蟲趕緊把手從大衣前邊伸進去，拼命拉住鐵絲，好不讓它勒脖子，這樣自然就弓起了腰，明顯在背負(fù)著什么東西。手拉鐵絲，使的力不均勻，他能感覺到鐵板在向一邊傾斜，并緩慢地滑脫。離大門口不遠了，螢火蟲心急如焚，但他能做的，只是在心中祈禱：菩薩保佑，一定不要掉!不要掉!

離傳達室還有幾十步，只要能順利走過大門口，就一切都OK了。螢火蟲一邊祈禱，一邊追蹤珍子的背影。珍子在隊伍的前邊，與螢火蟲隔著六個人。剛才的情況，珍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想到這點，螢火蟲內(nèi)心一陣沮喪。她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又懷著一絲希望。珍子尊重他，他也尊重珍子，他是不希望珍子知道自己偷東西的，不然，她會不會懷疑上個月偷偷送給她的毛皮手套。也是偷東西弄來的錢?可那確實是自己從嘴里省下的啊。

背后的鐵塊越來越沉了，明顯在一點點墜滑。螢火蟲真擔(dān)心走不到大門口。跟在后邊的老虎，也在提心吊膽。他看螢火蟲的腰弓得厲害，太惹眼，站在門口的保衛(wèi)人員正在往這邊瞅。于是他拍了拍螢火蟲的背，想提醒他一下，把腰直起來。這一拍不要緊，螢火蟲一激靈，手就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隨著身體的徹底輕松，他下意識地喊了一嗓子。與此同時，身后也傳來“啊”的一聲慘叫。扭頭一看，老虎一腚坐在公司電動門的軌道中間，正咬牙切齒地抱著腳嚎……

這事真辦砸了!

保衛(wèi)人員搜查了螢火蟲住的宿舍，在他的床底下，還發(fā)現(xiàn)了兩截不銹鋼管。看來，他作案不是第一次了。保衛(wèi)部不費吹灰之力就破獲了一起盜竊案，立馬上報了公司。案情明了，沒有懸念，公司很快下發(fā)了處理決定：方耀祖作為公司員工，本應(yīng)自覺維護公司利益，嚴(yán)格執(zhí)行公司各項規(guī)章制度，但方耀祖置公司制度于不顧，依然頂風(fēng)而上，偷盜公司財物，為教育本人，警示本人，切實維護公司利益和公司規(guī)章制度的嚴(yán)肅性，經(jīng)研究決定，給予方耀祖罰款3000元、待崗6個月的處罰。所罰款項，從處理決定下發(fā)之日起，三日內(nèi)上交公司財務(wù)部，逾期不交，按公司相關(guān)規(guī)定執(zhí)行。

方耀祖就是螢火蟲的大名。在公司提方耀祖，很多人可能對不上號，但一提螢火蟲，就知道是他。

按照慣例，待崗期間只發(fā)生活費。有人給螢火蟲算了算：加上罰款，算起來損失近萬元。這下可虧大了。

出事第二天，螢火蟲就被換了崗位。

“處理決定”里的“待崗”，可不是在家“等待著崗位”，而是要和平時一樣上班、一樣干活的。螢火蟲原先是推焦車司機，任務(wù)就是操作那個龐大的機器，將4.3米高、重一噸多的爐門摘下來，然后操縱另一個按鈕，用長長的推焦桿，把整整燃燒了二十二個半小時的、紅紅的、成熟的焦炭，推到焦?fàn)t另一頭的熄焦車上，等清掃工打掃完撒落在爐門口的焦炭之后，再操作機器，將爐門安上。從今天開始，他撈不著干這活了。

這次給螢火蟲調(diào)換的工種，是清掃工。對于這個工種，螢火蟲是十分熟悉的，因為他曾經(jīng)干了十多年。清掃工，就是等推完焦之后，把爐門口打掃清理干凈，較之推焦車司機，不只需要更大的體力，關(guān)鍵是更加辛苦，因為清掃工作必須貼近焦?fàn)t。炭化室的正常溫度達到一千三百多，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也能感到它的灼熱，而清掃工要站在爐口，更是可想而知。清掃作業(yè)時，是不能正面對著爐膛的，那樣即使要很短的時間都要被烤傷。剛進工廠當(dāng)清掃工時。因不得要領(lǐng)，螢火蟲第一天臉上就被烤脫了一層皮。后來在老工人的指導(dǎo)下，才慢慢掌握技巧：清掃時，一定要側(cè)著身子，躲在“門后”，這樣才能避開從爐內(nèi)滾滾而來的熱浪；要用長桿锨，將碎焦、炭末等歸攏并鏟進爐膛，要領(lǐng)是：不光要準(zhǔn)，關(guān)鍵是動作要干凈麻利。如果耽誤了時間，后工序就要延時，會影響整個排爐計劃，弄不好還會影響車間產(chǎn)量；車間的產(chǎn)量是按月度考核的。與獎金掛鉤，誰耽誤了時間，影響了獎金，肯定要挨罵。

三年前，螢火蟲就誤了一次時間。不過那次錯不在他。當(dāng)時他正打掃爐門，焦?fàn)t頂上有一個操作工不小心將擋煙道的半截磚頭碰掉了，正砸在螢火蟲的背上。當(dāng)時他就趴下了。后來將他送到醫(yī)院，拍了片子，醫(yī)生說表面看沒大問題，但要住幾天院觀察觀察。螢火蟲借機向車間提出換個工種的要求，就這樣他才干了推焦車司機。以前，為了調(diào)換個工種，螢火蟲曾請了好幾次客，都沒個結(jié)果，現(xiàn)在卻因為這個意外的“工傷”，輕易地實現(xiàn)了愿望。后來他在酒桌上向老虎夸耀：這就叫因禍得福。

但怎么也沒想到，三年后，又干上了老本行。

出事后，螢火蟲就已經(jīng)做好了各種心理準(zhǔn)備。但上班時，班長黑著臉把他從推焦車上攆下去，讓他去干清掃，他的心還是狠狠地咯噔了一下子。他想說些什么，但班長根本不給他機會，轉(zhuǎn)身就走了。他還能再說什么呢。誰叫他辦了那事，給班里抹黑?聽說昨天車間主任把班長罵了個狗血淋頭，熊他沒管好手下的兵，丟了車間的臉。現(xiàn)在全公司都知道他們車間出了這檔子滑稽事，連吃飯都拿它當(dāng)笑談：想偷得保險一點還不簡單，事先在鐵塊上鉆個眼不就完了，穿上鐵絲，再怎么滑也不會掉了啊。平時挺聰明的一個人，怎么一偷起東西來，就那么笨呢?

干就干唄，以前又不是沒干過。螢火蟲就干起了清掃。

清掃工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但要耐熱。冬天，外面的衣服結(jié)冰，貼身的衣服可能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夏天，天氣再熱，卻必須穿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不然一排焦下來，渾身就要脫層皮。說焦?fàn)t工人辛苦，大都指這種情況。一般情況下，有兩種人必須到清掃這個崗位鍛煉：一是新進廠的工人和新招聘的大學(xué)生，都要先到這兒體驗一下生活；二是就像螢火蟲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吃著碗里想著鍋里的，犯了錯誤后，要讓他們接受再教育。

除了耐熱，清掃工還要耐勞。三爐焦五爐焦還好說，但一個班要排十幾爐、幾十爐，這樣一溜下來，體力跟不上是不行的。正常情況下，一個班都是兩個人，爐門兩邊左右配合，也好有個替換。

可是今天，卻沒人替換螢火蟲，因為他要把老虎的活也干下來。老虎干嗎去了?被從他身上掉下的鐵疙瘩砸傷了腳，正在家養(yǎng)著呢。昨天他去看了老虎，老虎的腳腫得像發(fā)了酵的大餅。已經(jīng)到醫(yī)院拍了片子，說砸得不輕，腳面某部位有輕微骨折，至少要在家休養(yǎng)半個月以上。老虎媳婦的臉色不好看，把螢火蟲提的水果很不友好地扔到了一邊，并一個勁念叨：歇工傷也要被扣工資的。

汗水洇透了秋衣，貼在身上不好受。螢火蟲直起酸痛的腰，抖抖身子。歇了沒幾分鐘，下一爐焦又推完了，像一個敞開的大門，在等著他。他機械地挪動腳步，忽然覺得有點頭暈?zāi)垦！Ｗ詮娜昵暗哪谴喂螅m然明面上沒有什么變化，但他感到身體確實大不如以前了。公司對員工還是比較關(guān)心的，每年一次為他們集體體檢，但螢火蟲每次都沒查出什么問題。也許是年齡大了的緣故吧，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一晃進廠二十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將爐門口的散焦弄進爐膛，螢火蟲又用長鏟將爐門框清理了一下。一身虛汗又下來了。但他不能停，就像贖罪一樣，他要將老虎耽誤的活也都包了。其實，老虎的工種不是清掃工，而是在爐頂測溫。但老虎受了傷，不能上班，班長就將清掃工抽走了一個，臨時接替老虎的工作。車間人員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班長說沒辦法，你先一個人干吧。

螢火蟲知道，人員緊張不假，但也不至于緊張到一個班只有一個清掃工。這是一種變相的懲罰。沒什么說的，誰讓咱理虧呢。車間經(jīng)常少東西不怕，但只要抓住了員工偷東西，車間、班組都要受到株連，在月度考核中是要受到經(jīng)濟處罰的。到時少領(lǐng)了獎金，不定有多少人罵娘呢。

螢火蟲是在看到珍子的那一瞬間摔倒的。

珍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在螢火蟲剛一轉(zhuǎn)身的時候來，來就來唄，還喊那么一嗓子。螢火蟲就是受不了這一嗓子的刺激。才摔倒并被燒傷的。

后來珍子告訴螢火蟲，她是故意喊的，故意要讓所有的人都聽見的。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從螢火蟲出了事之后，有些人就時不時地在她面前說這事。珍子知道，他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還知道，平時就有好多人都在說她和螢火蟲的事，說她與丈夫鬧矛盾也是因為螢火蟲。純他娘的放屁!其實她和螢火蟲之間還真沒有什么，就是一塊進廠的，年輕時喜歡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螢火蟲的歌唱得真好，他的聲音像極了那個張國榮，他的氣質(zhì)堪比那個劉德華，用現(xiàn)在的話說簡直是酷斃了、帥呆了。廠里組織各種文藝演出活動，如果少了螢火蟲，觀眾至少會少三分之一。每次他在臺上唱歌，珍子都會老老實實在臺下做一個忠實的聽眾，用崇拜的眼神仰望著他。用現(xiàn)在的話說，她就是他的粉絲。當(dāng)然，兩人之間也曾摩擦出一點火花，只不過陰差陽錯，沒燃燒成大火。各自成家后，兩個平時說話也比較投機，經(jīng)常在一塊聊聊。其他的還有什么?

珍子干的是交換機，相對其他工種比較干凈清閑。閑人總是有閑情的。一個班的女工里，有個好開玩笑的，這天就提醒她：你的螢火蟲一個人干了一個班的清掃，你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珍子說我當(dāng)然要關(guān)心他，我給他送水去。珍子是個敢說敢做的女人。這邊說了，那邊就跑到焦?fàn)t前的空地上，喊了一嗓子：螢火蟲，你歇會，喝點水!

其實在干活的時候，螢火蟲是一直想著珍子的。出事后，他就想給珍子打個電話。打了，通了，但他又掛了。珍子打回來，他也沒接。他不知說什么好。上班點名的時候，他也沒敢看她，總覺得尷尬，總覺得對不起所有人，包括珍子。珍子在爐下叫他喝水的時候，他剛偷了一會懶。他覺得快虛脫了，但不能叫苦叫累，他現(xiàn)在沒資格。那邊吹哨了，告訴他快點清理爐門。不能再歇了。他剛一轉(zhuǎn)身，就聽珍子在下邊喊了那么一嗓子。他猛的又轉(zhuǎn)過身來，這時腳下突然一軟，他就不由自主地趴下了。按說趴下也沒什么大了得的，頂多摔掉兩顆門牙。關(guān)鍵是他趴的地方有一塊焦，而且焦是火紅的。

任誰把臉放在一塊火紅的焦炭上，都不會好受。螢火蟲當(dāng)然也不好受。所以，他不得不躺到了醫(yī)院的病床上，而且一躺就是十多天。

等臉上的紗布揭下來時，女兒小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接著便有淚水從她眼角滲出來。螢火蟲看著小雅吃驚的樣子，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變成什么樣子了。他抬起手來，摸了摸左半臉，確實有點坑坑洼洼、疙疙瘩瘩。變丑點怕什么，焦?fàn)t工人對長相沒什么要求，只要身體好、能干活就行。就有一點：以后怎么帶小雅出去玩呢?

小雅是個懂事的孩子，聽說他出事住院后，三天兩頭跑到醫(yī)院來陪他。小雅最大的愿望。是爸爸能領(lǐng)她去爬一趟黃山。這個愿望在一年前就提出來了。為什么一定要去黃山?螢火蟲后來才慢慢了解到：一年前，小雅的繼父曾打算帶著小雅他們一起去爬黃山的，但小雅賭氣沒去，結(jié)果是媽媽、繼父以及繼父的孩子，一家三口人去了。知道這個實情后，螢火蟲為女兒難過，偷偷哭了一回。那時候他就下決心，一定要實現(xiàn)女兒的這個愿望。實現(xiàn)女兒的愿望，是螢火蟲近期的一個奮斗目標(biāo)。他已經(jīng)在做實際的準(zhǔn)備，攢了一些錢。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知會發(fā)生現(xiàn)在這些事呢?

父母離婚，已經(jīng)給孩子帶來了很大的傷害，現(xiàn)在自己又變成了疤瘌臉。小女孩都愛面子，在同學(xué)面前，她一定會嫌丟人的。想到這兒，螢火蟲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還有兩天就要過春節(jié)了。同病房的病友能出院的都出院了，病房里只剩下螢火蟲。單位派來的陪護，也被螢火蟲打發(fā)走了。大過年的，誰不回家準(zhǔn)備一下。小雅被她的繼父開車接走了。繼父對小雅一直很疼愛，這對螢火蟲也是一點安慰。

螢火蟲給醫(yī)生提出要求，也要出院。醫(yī)生說再觀察一下吧，燒燙傷不比其他，弄不好要感染的，那時就麻煩了。螢火蟲不再堅持。其實回家又有什么呢?老家就還有一位行動不便的老父親，好在他自己有幾個退休金，過年是沒問題的，所以今年就沒給他錢。而且在兩天前，螢火蟲讓小雅回家看了看爺爺，小雅回來后說爺爺挺好的，一切還是老樣子。

其他的就沒有什么了。

說沒有什么，其實還是有心事的。床頭柜上的一個紅頭通知，就是他的心事之一。通知是幾天前由護理他的工友捎來的，是要他盡快補上罰款及滯納金。原來，公司有個規(guī)定，所有對當(dāng)事人的罰款，必須在三天內(nèi)，以現(xiàn)金的方式交到公司財務(wù)處，否則，逾期按一定的比例每天累加滯納金。月底財務(wù)一核賬，螢火蟲的罰款竟然沒交，加上滯納金，要四千多。簡直是雪上加霜，這下螢火蟲長了臉。

沒交罰款，也不是故意的。在公司下發(fā)處理決定的第二天，螢火蟲就受傷住了院，一折騰，就把交罰款的事給忘了。于是他就給老虎打電話。老虎也真是夠哥們，二話沒說，愣是東挪西借湊夠了數(shù)，并一瘸一拐地親自跑到公司，把錢給交上了。不然，越累加越多，等他出院時，不定就該五千多了。

罰款是交了，但那是老虎的錢，早晚要還呀。不但要還，而且出院后要想辦法盡快還。自那個什么金融危機來了之后，公司進入半停產(chǎn)狀態(tài)，不得已出臺了“輪休”制度，也就是讓員工一季度輪流休息一個月，休息期間只發(fā)幾百塊錢的生活費。工人就指望工資吃飯。收入一下子減少了許多，好多家庭就陷入了另一場“危機”。老虎家就是個例子。昨天老虎來醫(yī)院看他時，螢火蟲指著他的臉上幾道血印子，問是怎么回事。老虎說沒什么，不小心被樹枝刮的。說完笑了。螢火蟲也會心地笑了。因為他明白。在與老婆離婚前，他的臉上也隔三岔五地這樣被“樹枝”刮過。螢火蟲知道老虎家的情況，因他一心想要個兒子，去年偷生了二胎，被罰了不少錢。家境不寬裕，他媳婦對錢看得就更緊：男人可以出去干任何事，只要把錢如數(shù)上交“國庫”就行。

不用說，螢火蟲的第二個心事，就是珍子。

自從住院后，珍子來看望過自己幾次。珍子是帶著愧疚的心情來的，她認(rèn)為如果不是自己喊那一嗓子，他就不會摔倒被燒傷。從上次到現(xiàn)在，珍子有好幾天沒來了。螢火蟲聽說了，珍子那個已經(jīng)失蹤兩年多的丈夫。前幾天回來了。螢火蟲認(rèn)識他，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一塊進廠的工友，當(dāng)年要不是這小子下手早，珍子有很大可能就是他螢火蟲的媳婦。在幾年前，這小子再也受不了工廠的約束和餓不死也撐不著的工資，辭職下海，與別人合伙做“倒煤”生意。“倒煤”是倒騰煤炭的簡稱，據(jù)說剛上來是賺了些，但不久就被“套牢”了，為了填窟窿，就拿房子作抵押，高息貸款。但最后生意還是搞砸了，真成了個“倒霉”蛋。關(guān)鍵是這小子不仗義，被追債追得無處可逃，竟玩起了失蹤，一失蹤就是兩年，留下珍子在家受罪，真不是個男人。

也是聽陪護的工友說的：那小子這次回來后，珍子堅決要求與他離婚，但他死活不同意，還裝神弄鬼給珍子下跪。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終于把珍子的心給跪軟了，最終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諒了他，并勸說他到公安去自首了。

山東人就是這么邪，想誰誰就來。當(dāng)珍子的笑臉在玻璃外一晃時，螢火蟲的心就猛地一跳。

作為提前祝賀新年的禮物，珍子這次除帶來了一籃鮮花外，還帶來了兩個好消息：一是車間給公司打了報告，申請免除螢火蟲應(yīng)交罰款的滯納金。鑒于螢火蟲工作中意外受傷，并非存在拖延、不交罰款的故意，經(jīng)個人提出要求，車間提出申請，免除因遲交罰款所造成的滯納金。今天中午已經(jīng)得到準(zhǔn)確信息：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申請報告上簽了字，多交的一千多滯納金很快將退回。第二個好消息是，車間統(tǒng)計員已經(jīng)在公司工會列出的“春節(jié)期間困難職工救濟人員統(tǒng)計”表上，看到了螢火蟲的名字。最遲在今天下午。工會就要派人到醫(yī)院來送救濟慰問金。

珍子說了半天，看螢火蟲還是呆呆的，一時不知再說什么好。突然她想起什么，問他：你還記得大伙為什么都叫你螢火蟲嗎?

螢火蟲點點頭。

怎么會忘記呢?在二十多年前剛進廠時，有一次廠團委組織團員舉辦演講比賽活動，要求大家自己動手寫稿，抒發(fā)真情實感。那時，螢火蟲還是一個血氣方剛、朝氣蓬勃的小伙子，他熬了整整一個通宵，寫了一篇《我要做一只小小螢火蟲》，后來獲得了二等獎。

我還記得你那篇文章的結(jié)尾呢。珍子說。接著她閉上眼睛背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美好的夢想，作為新時期的工人，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即使做不了耀眼的太陽和閃爍著光芒的星星，最起碼，我也要當(dāng)一只小小的螢火蟲，用微不足道的弱光，為這個社會增添哪怕一點點明亮。

背完了，珍子問：是這樣的嗎?不會錯了，一聽到螢火蟲這個名字，我就背這段話，都背十幾年了。說完她笑了。

螢火蟲點點頭，也笑了。他看清了珍子的眼里含著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