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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之后

2010-01-01 00:00:00翟河貴
三角洲 2010年3期

1

春厭死了。

天麻麻匝匝地黑了下來,公路上的人越圍越多,兩頭的汽車也越排越長。剛下車的司機和旅客都圍上前來,想看看這堵車的究竟。路的正中,燃著一堆熊熊的篝火,旁邊是一領破舊的竹篾曬席,中間有些凸起,是被下面的死者春庚的尸體撐起的緣故,篾席旁一攤烏黑的血跡在篝火的映照下,發出磣人的血光。司機和旅客因不得通行,原本都是滿肚鬼火,但見篝火旁那中年婦女悲慟欲絕的樣子,還有她身邊那些一臉暴怒的村民,便一個個忍住火氣,表現得無可奈何,嚶嚶嗡嗡,不知在說些什么,也有好奇的便打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多的是見這一時半會也通行不了,就索性調頭往回走。

深秋的寒風從山谷里刮來,給本就哀傷壓抑的場景更增添了幾分悲涼。有后生不時地往篝火里續柴,讓火燃燒得更旺盛一些。

春庚媽將暗淡無神的眸子落在春生身上,無力地招招手。春生趕忙過去,輕輕問道:毓貴嬸,什么事?毓貴嬸瞟著覆蓋在春庚身上的篾席,傷痛而哽咽地說,棺木還沒到?他冷呀……她說不下去,一陣悲傷襲心,就又雙手捂面嚶嚶地哭起來。旁邊照撫她的幾個女人,也跟著抹起傷心的淚水。

春生也特顯沉重,面對眼前的毓貴嬸,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分擔一點她的如割悲痛。他無語,只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便默默地轉身,走到牛三的面前說,你趕快催催,怎么還沒到?

牛三顯得十分焦急,一邊掏手機。嘴里一邊噼里啪啦像爆仗一樣地炸開了,這些個疲達牯,一群不中用的貨!他撥通電話,扯開嗓門,吼叫著:你們的狗腳桿都斷啦?老半天了,還不來,扯哪樣卯蛋!

春生沒有制止牛三的的咆哮,他牛三就是這樣個毛毛糙糙咋咋呼呼的火爆性子,然而卻又是個極熱心愛攬事的人,寨子里哪家有個大事小事,他都會不請自到,跑前顛后,主動張羅,要是遇到什么棘手麻煩的難事險事。他更是一馬當先,在所不辭,更何況這次是他的堂弟遭遇不名車禍。春生腦子里像一鍋粥,稀里糊涂的,見牛三打完電話,本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因為他怕見毓貴嬸那哀傷的面孔和絕望的眼神;雖說怕見,但腳還是不聽使喚地又走到了她的身邊。

山風把毓貴嬸的頭發撩撥得更加的蓬亂,本來就病懨懨的身子,此時顯得尤為的憔悴和虛弱,像一盞荒野的孤燈。毓貴嬸年紀并不大,也就四十來歲,只是生活的艱辛讓她過早地衰老了。當年她嫁到牛家坪毓貴家時,恰似一朵帶露的鮮花,幾個不羨慕毓貴的福氣運氣。當然,毓貴也是附近村寨的妹子們所暗戀的后生,他腦瓜聰穎,身強體壯,為人厚道,又學得一手獸醫技術,常常成為三村五寨村民家中的座上賓。婚后,小倆口過得恩恩愛愛也殷殷實實,后來又添了部打米機,日子也就益發地紅火。不到三五年的光景,就在寨子里率先修起了磚木結構的樓房。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春庚七歲那年的一個深夜,睡夢中的毓貴被寨子里的銅鑼聲和喊叫聲驚醒,仔細一聽,原來是盜牛賊進寨盜牛。他疾速在門后操起扁擔,奪門而出,像一個威猛的士兵據守在門前的土路上。他家就在寨頭,是進出寨子的必經之路。亡命而奔的盜賊們見逃路被堵,拔出刀來,喪心病狂地就對毓貴一陣亂刀砍殺……毓貴倒下了,永遠地離開了愛妻幼子。雖說兇手后來被處死,但毓貴家的天卻永遠地塌陷了。毓貴嬸沒有聽從好心人和娘家人的勸說改嫁,固執地守著春庚艱難地熬著歲月。在長年累月的生活重壓下,她的精神和身體過度透支,胸口常常痛得厲害,有時連氣也喘不過來,偶爾還會咳出淡淡的血絲,她忍著,沒有告訴任何人,自然也從沒到醫院去檢查過。在自己一天天虛弱的同時,她欣慰地看到春庚一天天長大,才到十五六歲的年紀,懂事的孩子就可以從自己手里接過當年毓貴置辦的打米機房,從自己的肩上分擔著孩子還不該承擔的重負。現在二十歲出頭了,眼見就要成家立業的時候,自己也可以稍稍地舒展眉頭的時候,卻不幸遭遇車禍。

公路那頭通往牛家坪的土路上,亮起了明亮的汽車燈光,正歪歪簸簸地向公路駛來。牛三高聲地嚷嚷,來了來了,這伙不中用的疲達牯!他一邊嚷嚷。一邊疏通著車輛亂停亂放的公路。拉著棺木的農用車,一路鳴著喇叭開了過來。

牛三幾大步跨到汽車的引擎蓋上,拉開嗓子大聲喊著:快,父老弟兄們,按各自的分工,抬棺裝殮和搭設靈堂——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鄉鎮干部模樣的人在車下拽牛三的褲腳,聲調嚴厲卻又語音不大地說道,牛三!快下來,不準再胡來,當心你吃不了兜著走!

牛三腳一掙,甩脫那人的拉扯,滿不在乎地說,兜就兜,怕個球!人都死了,搭個靈堂就犯王法啦?柳鎮長,你有本事就把肇事的司機找來。沒本事你就扛二十萬來,都沒有,那就別在這礙手礙腳!他繼續高聲喊道,弟兄們,快呀!喊罷,他縱身一跳,下了車,轉身就去后面幫著卸棺木。

柳鎮長撥開人群,又去拽著牛三的胳膊,拉到一邊說,你別不識時務,不要不見棺材不落淚!牛三冷冷一笑,哼,不見棺材不落淚?我是淚水橫流,只有你們這些當官的心才會冰冷鐵硬。不僅不落淚,反而往死人的身上捅刀子!柳鎮長見牛三不進油鹽,悻悻而去,氣呼呼甩下一句。到時你會知道小鍋是鐵打的!牛三也不甘示弱,立即回應道,哼,爺還怕你不成?老子一不是支書村長,二不在你胯下舔屁眼,莫非還怕你處分我,不準拿鋤頭修地球?!

在場的鎮黨委陳書記和派出所楊所長見事情協商不下,雖十分惱火,卻也無可奈何,此時強硬抓人,顯然會使矛盾激化甚至惡化,況且自己一方也是勢單力薄,寡不敵眾;可一旦讓靈堂搭成,那事態將更趨復雜,國道被堵的負面影響也更加嚴重。同毓貴嬸說了如山的好話,嘴皮都磨薄了,可她只會哭,什么事都還是家族屋里的人說了算,尤其是那個牛三,老是吵吵嚷嚷地胡攪蠻纏。

楊所長悄悄俯在陳書記的耳邊說,回吧,我們已仁至義盡,他們硬不移尸,硬要搭靈堂,我們既無法阻攔,那也總不能在此眼睜睜地看著他搭呀,他們鬧出大事,那是他們咎由自取。陳書記正想撤退,卻又不好開口,見楊所長如此一說,正好就坡下驢,但在此火口上主動撤退,猶如裝備精良的正規軍在山賊面前打了一場敗仗,畢竟很失體面。他故意大聲說,回?回什么回?就是要堅守,不準搭靈堂,該回的是他們,阻斷交通,真是豈有此理!話音剛落,他就看到牛氏的族人們怒目而視,繼而將手里工具故意搗得嘣嘣響。他知道眾怒難犯,但畢竟是多年官場練打出來的,有著深厚的政壇積淀和城府韜略,他轉身叫人把牛春生喊來,極是威嚴地說,用死人要挾政府阻斷交通,甚至還要在國道上搭靈堂示威,這是違法犯罪,是在挑釁政府踐踏法律!你是知書識理見過世面的人,此舉的后果你肯定明白,我希望你出面制止搭設靈堂,否則,我也不愿看到再發生悲上加悲的悲劇!

春生在牛家坪的確可以算個見過世面的人物,說話也有一定的份量。早年,在鎮里的中學念完高中,本來是考上大學的,但家里無錢供給,便到沿海打了幾年工,回來后在寨子上當過村民組長,還收過破爛,販賣過糧食,在巖場幫人放炮取石,不久前才從信用社貸款十萬,剛剛接手了巖垴灣一個不起眼的小巖場,準備自己也當當老板,雖說是個僅僅屁股大的場子,也就是個勉強能養家糊口的小生計,但畢竟是自己的家產,現正在鎮里和縣上辦過戶手續,于是,鎮里的頭頭們也都還認識。春生顯得極是卑怯地應著。堆著一臉艱澀的奉承,嘴里順從地答道,那是那是,陳書記你父母官就是關心體恤我們,只是,只是……他旋又顯得一臉的無奈,看了看正在卸車的族人,而后作出破釜沉舟的樣子大聲說,各位父老兄弟,陳書記說的是對的,我們的冤家是肇事司機,我們要聽政府的話,不能遷怒于人堵塞交通,要不,后果不堪設想;靈堂不能搭,大家就在這看看春庚毛弟,送送亡靈,而后趕快全部撤回。

說罷,春生叉堆著笑臉朝陳書記柳鎮長等一干人點點頭,忙著從兜里掏出香煙遞給他們,說,請陳書記柳鎮長你們回去吧,他們都是聽從招呼的順民,放心吧,不會搭靈堂的。柳鎮長立即插嘴說,什么順民,十足的刁民!陳書記聽此,急忙拽柳鎮長的衣擺,示意他別再把火燒起來,自己趕緊說道,牛春生,我代表鎮黨委政府相信你的承諾,我們這就走了,這里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2

當夜幕吞噬了陳書記柳鎮長一干人的身影時,春生也把目光收了回來。

春生清楚,這送鬼出門固然是好事,但也無異于引火燒身,接下來肯定是靈堂要繼續搭設的。其實,陳書記又何嘗不是心知肚明,只不過是拉我春生來做一個臺階而已,否則,雙方都劍拔弩張,稍有摩擦,還真不知會演繹出什么樣的結局;既然陳書記體面地有了個塞責的把柄,又何樂不為就此鳴金收兵,以便向上交差。

深深地吸口煙,長長地呼出,想排盡胸中郁積的悶氣,卻感到徒勞;陣陣清涼的夜風,也絲毫沒有消除渾身的燠熱。春生走到牛三的身邊,極艱沉地說,現在我不便在場,要避一避,我先走了。有事打電話。他扭頭又走到毓貴嬸面前,有些不忍目睹她哀傷頹靡的面容,輕輕說,嬸,你放心,牛三他們會操辦的。他驀地將眼光直勾勾地留在那覆蓋著春庚的篾席上,很想走過去揭開篾席看看春庚的遺容,但還是沒去,一轉身,就大步朝牛家坪走去。

空曠寂寥的野外,沒有月色,黑黢黢宛若鍋底,當然這并不影響春生的行走,腳下的土路再熟悉不過,哪里有個坑洼也全如指掌一般,只是今天的心緒心情都像亂麻般地混亂、惶恐和負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公路上的,也不知道第一眼看到毓貴嬸時自己是什么樣的臉色和神態。腦子是懵的,一片渾沌,正如畫家的洗筆水,也恰似巖場的開山炮,此起彼伏地炸得頭昏腦脹,什么也不清楚。只記得在下午時,老婆給自己打電話,說是寨前的春庚中午在牛家坪前面的公路上被汽車軋死了。自己急忙問是什么車軋的,老婆說車子開跑了,不知道,現在全寨子的人都到路上去了,要自己必須也馬上趕到。關了電話,春生覺得雙腿千斤似的,怎么也邁不動,心咚咚地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渾身不由自主顫抖。他穩了穩神,用力地在自己的臉上猛摑了倆耳光,隨即搖搖頭,似乎一下清醒許多,這才惴惴不安地往回趕。一路走,春生一路提醒自己冷靜再冷靜,要表現得絕無他事一般的平靜。一定不要讓人看出,春庚就是我春生開車軋死的。

整個下午和晚上都是在惶恐忐忑中度過的,神經緊繃得就像張弓的弦,稍加一點力,就可能使弓弦繃斷。現離開大伙,才略略地感到些許輕松,似乎也才能稍稍清醒地回憶白天所發生的一切。

上午,將巖場轉給春生的周老黑開著他破舊的“川路”車來到巖場,把剩余的一點炸藥拉來低價賣給春生,同時二人還扯了一下春生何時盡快將所欠的尾款結清的事。春生原就是給周老黑打工,兩人感情甚篤,因周老黑要改行與朋友去搞建筑裝修,所以也就便宜處理了巖場,也正因為如此,春生是十分地感激周老黑。既然如此,春生也就熱情地挽留周老黑中午吃餐便飯。在鎮上一家小飯館里,兩人幾杯酒過后,無論喝酒還是胡侃都來了興致。春生盯著停在飯館外的“川路”車眼饞地說,你現不拉巖了,這車也沒用了,不如也賣給我。周老黑一聽,便嘿嘿地笑起來,瞇著眼說,咋啦?你和老婆離婚啦?春生知道周老黑是在調笑自己,就正兒八經地說,別扯淡了,我說真的。周老黑并沒看春生,端起酒杯,自個兒嗞地呷了一口,再夾了片肥肉抖抖地送進嘴里,邊嚼邊說,只要你不怕老婆,就便宜賣給你!春生興奮地抬起酒杯說,好,一言為定,干!

春生老婆不讓買車,這是大家都知曉的一個笑談,其實也是春生自己說出來的,當時不過是為自己的窘況開脫和解嘲而已,買車?春生以前做夢都沒想過。至于此笑談,是因為毗鄰的龍華鄉一起車禍引起的。那是一個剛剛借錢買了輛小貨車跑運輸的村民,不料軋死了一個老人,賠不出錢,死者家就硬是將尸體停在公路上,前后達十天之久;因為家族勢力大,無論鄉政府和縣里有關部門怎么出面調解,就是不予安葬,直到得到了十八萬元現款和兩萬元欠條后,才將死人移棺人土。而那借錢買車跑運輸的村民,一下子傾家蕩產家徒四壁。二十萬,在現在的農村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春生的老婆于是說,開車,那是一手扶著棺材,一手攥著要飯的花子棍!寧愿過個寧靜的清苦日子,也不愿過那擔驚受怕的好日子。

雖說春生嘴里一直不想買車,但骨子里卻是想的,因此他只要可能就總會叫人教他開車,這周老黑的“川路”車,他開過就不止一二十回。春生把酒一飲而盡,砰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手往胸口一拍說,男子漢大丈夫怕什么老婆,拿鑰匙來,我先開回去給老婆看看,也順便試試你的車現在車況究竟如何。周老黑一伸拳頭豎起拇指說,好,有種!順手就將車鑰匙扔給春生,他打了一個酒嗝,迷瞪著眼叮囑,喂,開慢點呀。

從鎮上到牛家坪,就五六公里,約有三四公里是寬敞的瀝青國道。春生喝了酒,格外的興奮,雖技術不怎樣可速度卻并不慢,眨眼之間就快到去牛家坪的岔路了。驀地,他發現左前方有個熟悉的背影,定睛看了看,是春庚,對了,應該是他,他昨天說他要到鎮上買打米機的篩子。正好,既可帶他回寨子,還可炫耀自己的本事。春生心里很是得意,猛力地按喇叭,春庚扭頭往回看,是一輛破舊的“川路”車,不認識,就又朝前走去。春生見他沒認出自己,覺得很是掃興,一邊繼續按喇叭,一邊極力地將頭從車窗探出,揮手叫道:哎嗨——

春庚聽到呼喊聲,又回頭,見駕駛室的車窗邊竟伸出近半個身子,原來是興奮不已的春生哥,隨之也驚喜地揮手喊道:春生哥——

也正是此時,春生因為技術上的生疏和雙手動作的不協調,在他奮力揮動左手的同時,握著方向盤的右手也機械地進行同向運動,導致方向左打,汽車直往春庚沖去。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春生疾速往右打方向,但是,保險杠的邊角還是重重地把春庚撞了開去,春生仿佛聽到了一聲啊的尖叫和嘭的倒地聲。

春生終于停下了車,他驚恐萬狀地奔過去,準備送春庚去醫院,但抱起一看,人已經死了,腦袋撞在石礅上,鮮血和腦漿糊滿了春庚的臉。春生嚇得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他前后看看并沒有人影,于是本能地想到逃跑,放下春庚,風也似地躥上車,猛踩油門就亡命似地飛奔。直到開出好幾公里,才想起到底該往哪開。手腳都還在僵硬地顫抖,他停車喘喘氣,直到此時,他才想起老婆的話來,他后悔開車,也暗暗地慶幸自己跑了,沒人發現。他覺得自己必須馬上要回到鎮上去,否則,就會有意料不到的麻煩。車往回開是不可能的,他選擇了從鄰鄉繞行;途中,在一條小溪邊,把因抱春庚而沾上血漬的衣服掩埋了,洗去手上的血污。到了鎮上,便徑直將車開進周老黑的院子,而后趕緊回到自己的巖場,重新找一件衣服穿上。剛準備靠在椅子上緩緩神時,老婆的電話就響了。

回牛家坪的土路和四周的莊稼、草木,平時總感到縈繞著一種說不出的溫馨,而現在,整個夜空里仿佛都是刺透人心的眼睛,也像是飛舞著無數的尖刀,把人的靈魂挑在刀尖上直滴鮮血,腳下的路也仿佛變成了火坑,每踩一步都是那么的火燙,眼前又總是幻化出春庚驚喜和血糊的面龐,還有毓貴嬸那悲愴的淚臉……春生感到脊背一陣陣地發麻,走著走著,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甚至小跑起來,恨不得一步就跑到家中。

推開家門,春生沒有搭理叫他的老婆,徑直進到臥室。連衣服也沒脫就倒上床蒙頭而臥。正給孩子洗衣的老婆梅芬,從未見過老公如此的舉動,感到挺納悶的,甩甩手上的水,又在身上蹭蹭,起身進了臥室,問道,病啦?哪里不舒服?伸手就去試春生的額頭。春生不想作答,扒開老婆的手,又扯被子將頭蒙住。老婆發覺他額頭不燙,沒有發燒,顯然是心里不愉快,準是巖場的事或跟誰斗氣了。就這點破事也值得在今天這時候來賭氣,真是不分火候,想到這,也就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呀你,家家當家的都在路上還沒回來,你就那么地絕情呀,你還講點良心不?人家毓貴嬸和春庚哪點對不起你?你忘了,去年發洪水,小娟放學時掉進堰溝,不是春庚跳進洪水里救她,那今天還有小娟嗎?還有毓貴嬸她……

3

好了好了!春生突然掀開被子,厲聲呵斥,你給我閉上臭嘴,出去,滾出去!你別來煩我!

鎮里陳書記一夜沒睡好,早晨醒來,兩眼像鼓泡的金魚眼,周身也疲乏酸軟,沒有一點精神,老是想打哈欠。他習慣地踱到陽臺上,先聞聞那清淡的茉莉花,用手把花香朝鼻孔搧搧,作幾個深呼吸,而后長長地舒氣,接下來再是擴胸彎腰壓腿等等軀干和肢體的活動,直到渾身有了微微的汗意,這才開始洗漱。一邊洗臉,他還一邊在想,昨晚離開那死人場地后,他們是不是真把靈堂搭設在了國道上?憑其多年的從政經驗看,應該是搭設了,當時喪家的那氣勢就如滔滔洪水勢不可當,牛春生的一番話,至多只是給了雙方一個下臺的階梯和借口,不至于當時就發生沖突。

正洗著,突然電話響了。心里想,但愿不是伍縣長來的;取出電話,還偏偏就是他,顯然又是催問那事。陳書記立馬在臉上掛起笑,親熱地說,伍縣長早呀,有什么事嗎?伍縣長沒有過多地繞山繞水,直奔主題說,牛家坪的死人撤了嗎?現在情況如何?會如何,陳書記心里沒底,如果算是有底的話,那這底也是令人頭疼的底,他故作輕松又模棱兩可地回答,應該撤了的,昨晚我們回來時,他們就說要全部撤回牛家坪的……伍縣長打斷他的話說,別什么應該撤回,我問的是撤了沒有?老陳呀,這不是你的哪個山旮旯死個人埋不埋的問題,這是國道,是西進東出的大通道大動脈,這社會效應和政治影響……好好,我也不同你說大道理了,這些你都明白,馬上去看看吧,妥善和盡快地解決和處理好,保證國道暢通。

伍縣長把電話掛了,陳書記被后面幾句話震得有些怔愣,這通大道理還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來。瞬時,昨天郁悶在胸中的氣和現在的火猛地就沖上頭頂,心想,你伍林寶什么東西,在我面前拿什么架子擺什么譜,不就是去年才卑鄙地爬上了副縣長的座椅嗎,誰不知道你那點勾當。記得前幾年還都在同一個鄉任副鄉長時,你伍林寶好多東西還得求教于我呢,只不過你有一個漂亮迷人的老婆,像一架梯子,你才得以鄉長書記副縣長地青云直上,除此,毛球一個!

不過,不服歸不服,但伍林寶作為分管交通安全的副縣長布置的工作還是不能吊歪的,必須老老實實不折不扣地去完成,這是組織原則。況且,地委考干組近期就要來縣上進行考察,說是要從全縣正科干部中提升兩名副縣級干部,一名留縣一名交流到外縣,其中一名指定在鄉鎮黨委書記中產生,據縣委組織部可靠消息透露,自己就是考察的重點對象之一。他覺得也是該輪到自己了,論學歷年齡能力政績,沒有什么拿不出手,唯一的缺憾,就是溜須拍馬和爭鋒炫耀差了點。眼下,這可是關系到自己政治命運的緊要關頭,好,也許就春風得意,不好,也許就此潦倒一生。這牛家坪的車禍處置,可是千萬千萬出不得馬糞呀!

他明白,要處置好這類看似簡單實則麻煩棘手的停尸斷路的事,并非是常人想象的那樣簡單,并非是政府一陣呵斥警察一通嚇唬就能完事,而是要一張張數安葬費賠償費等硬當當的現大洋。數現大洋,沒有找到肇事者或肇事者無力承擔,這又談何容易!政府至多也就是協調,是不可能為肇事者無由埋單的。曠日持久,驚動了媒體和上級,然后才出警強制平息。沒有誰主動硬性去與死者的家人和族人較量,只要生出事端,媒體的矛頭就總會指向強勢者,其組織者和指揮者自然就成了犧牲品和炮灰,于是。只有傻瓜和政治草包才會如此。但是,眼前又該如何辦呢?陳書記不免沉思。他斷定現場肯定比昨晚情況更嚴重,便打電話問問柳鎮長和楊所長,他們知道什么新的情況。他二人回來后呼呼一睡,也并不比陳書記多知道什么,也就像陳書記回答伍縣長一樣,無外乎就是“應該是”一類的塞責之辭。陳書記心里雖不高興,但并沒有像伍縣長那樣發作。

凡事不確定的因素都很多,他決定還是先去現場,了解第一手資料,別人的匯報總不如自己親臨的真實和準確。他開著自己的“寶來”,身邊和身后分別是柳鎮長和楊所長。陳書記不吭聲,他二人也緊閉著嘴,擔心言多必失。柳鎮長是很清楚陳書記的心思的,在此特殊時期,既想快速地把事情解決,卻又不想有半點過激的地方,以免自己的后院起火,此時稍稍的一點民怨和民憤,都可以直接斷送他的政治前途,就是他不出面,由手下的人去硬搞,出了事,還是他的過錯,不進一步激化矛盾,才是他的心思所在。

車平穩地向牛家坪的方向駛去。窗外翠綠的油茶林,間或的白花中滿是掛在枝頭的油茶果實,向陽的一面,果實涂抹著深沉的褚紅,沁人心脾的馨香在連綿的山際間飄溢。陳書記最喜歡這秋色中的油茶林,然而此時卻沒了心情。只一門心思地想象現場會是一個什么樣子。他的手機又響了,他很煩,今天怎么會這樣多的電話,想關機卻又不敢,怕萬一縣長書記的電話打不進來就麻煩大了,他邊開車,邊將手機貼向耳朵說,誰?

喂,柚子,你別誰誰的裝大了,是我,長江。陳書記聽此,神情不由自主地專注起來。車速也有所減慢。長江,是縣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張長江;柚子,也就是陳書記;當年二人是地區農校的同學,陳祐因單名一個“祐”字,便被同學朋友們呢稱為“柚子”。張部長輕聲地問他在哪里。說話方不方便。陳書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說,你說吧。張部長語音雖輕但非常鄭重地告訴他。地委考干組下周就來,眼前在牛家坪死人堵路的問題上絕對不能捅婁子,此事已經捅到了省交通廳,地委和行署的有關領導已電話責成縣里必須在上午疏通,并囑咐他一定要盡快趕到現場,無論如何也不能激化矛盾,到時場面自然會有人收拾。陳祐在接電話時,一直沒多插言,就嗯嗯地應著,以致柳鎮長和楊所長想從電話里聽點什么的企圖無法實現,但他們從反光鏡里看到陳書記嚴肅的表情,還是能猜到這是個非同一般的電話。陳祐將電話收好,從內心非常地感謝張長江,原來感到肩上的千斤重擔似乎也卸去了大半。現在事情鬧大了反而輕松了。只要保證自己及其手下的人不去激化矛盾,就是天塌了,自有高個子來頂著。

4

車又提速,向牛家坪風馳電掣般駛去。

一夜之間,一個雖然有些簡陋卻又像模像樣的靈堂立在了平日繁忙的國道上。幾根粗大的樅木用螞蟥釘和鐵絲固定著,三面和頂上都用竹篾曬席遮蓋,正面朝著鎮上和縣城,靈堂的上方用白紙寫著五個漆黑大字——牛春庚靈堂,對聯寫著:公路冤魂冤申安處;賤民尊嚴尊在何方。對聯四周,點綴些松柏的枝丫和野花。閃現生漆光澤的靈柩停在靈堂當央,棺蓋上橫覆大紅冷被。前面有一張條案,上面擺放著春庚的黑白遺像、果品和香缽,香缽里正裊裊地騰著煙霧;條案前有一焚燒冥錢的灰爐,不時有人燒上幾疊。靈柩下面,一盞桐油燈飄渺陰暗地燃著,閃閃眨眨給人一種陰森凄涼的感覺。旁邊小桌上,有一架錄音機,正幽咽地放著低沉悲惋的哀樂,冷冷的秋風倒也更增添了幾分現場的冷寂凄楚。

靈堂四周,牛三等人都顯得疲憊,無精打采,圍著旁邊的火堆在打盹。毓貴嬸已不在現場,她在夜半時分,被幾個姐妹硬架回家了。送早餐的三輪車來了,送餐人大聲地叫著快來吃,見沒幾個人反應,便去拽牛三。牛三嘀嘀咕咕很是不愿地從塑料桶里夾米粉,可當米粉的香味誘發了遲鈍的食欲后,一下便來了精神,他隨即扯開嗓子喊道:哎,大家都吃都吃,好香呀,快吃,等下政府當官的來了我們才有精神!經他這一喊,不吃的也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他們都知道今天一定是個不平靜的日子,一定會有當官的甚至是大官要來。昨天有幾臺北方和沿海的車要通過,無論他們怎么地懇求,也還是沒有對他們放行。他們雖然沒有吵架和動粗,但他們一個又一個地給縣里地區和省里打電話,卻是怒氣沖沖言語粗魯,其中一輛轎車上的人樣子還很有派頭。這上面施壓,縣里和鎮上又怎么得以安寧。

當陳祐他們到達時,發現有兩個扛攝像機的正在現場攝像,忙著一打聽,原來是地區電視臺的記者。

記者發現來人是鎮里的陳書記和柳鎮長以及派出所的楊所長,立即對他們的身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連忙將鏡頭對著陳祐說,請問陳書記,堵路已長達二十小時,你們準備采取什么措施盡快疏通道路,估計需要多長時間;政府對這次堵路的態度和看法怎樣……

陳祐忙著揮手表示拒絕采訪,走上前去,將記者輕輕拉到一邊說,說實在的,現在還不適宜媒體采訪,既然你們來了,作一個面上的客觀報道就行了,不要就此作過多的深層探究,涉農涉人的問題都是敏感的政治問題……陳祐見牛三他們圍過來,便匆匆了結,好了,我們要開展工作,恕不奉陪。隨手便拉牛三往靈堂邊走去,在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牛春生,便又向春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一并走向靈堂。

陳書記,你電話響了。柳鎮長提醒道。陳韋占一看,是伍縣長,馬上聯想到張長江的電話。伍縣長問他在哪里,情況怎樣,他正在往牛家坪趕的途中。陳祐連忙回答在現場,具體情況一言難盡,到了就知道了。

在靈堂的小桌上,陳祐取一疊紙和三炷香,先在灰爐中將冥錢焚燒,而后點香,站在春庚的遺像前,雙手合十,肅穆地作了三個揖,再將香插進條案上的香缽里。柳鎮長和楊所長見陳書記向死者致哀,便也如法炮制了一番。牛三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們的舉動,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陳祐說,二位,我們心平氣和地商量一下,看如何把死者……

有什么商量的?沒等陳祜說完。牛三馬上打斷說道,兩條,你們任選一條都行,要么,交出肇事兇手;要么,票子二十萬。辦到就撤。

牛三!柳鎮長總覺得這是一個無賴之徒,忍不住氣上心頭,你別胡攪蠻纏,盡掮爛條!

陳j;占見柳鎮長似乎動了情緒,急忙招手示意他不可沖動造次。一鎮之長,哪能與普通村民一般見識,得有度量,要肚大能容,能容天下難容之事;如真得要同這些小螞蚱較真時,那也就不僅僅是臉紅脖子粗了,而是鐵血手腕了。他見牛春生總沒吭聲,便說,春生,你看呢,其實你是不贊成堵路的喲。

呃呃,春生吞吞吐吐一臉別扭,看看陳書記們又瞟瞟牛三,期期艾艾地說,牛三說的,也有,道理,人死了,總該曉得是,是咋個死的,再說,他家窮,連喪葬費都,出不起。

春生哥,你咋個了!牛三顯得很是不解。禁不住有些埋怨地說,你哪時起變成腌鴨蛋啦?像老婆娘屙尿滴滴漏漏的!你是怕你的雞巴巖場辦不成證?辦不成,大不了砍了雞巴拿喂狗!牛三轉身對陳祐說,陳書記,不是我說你。你們這些當官的心也太黑太壞了!

陳祐驀地睜大眼睛,驚訝他怎么這樣說。

牛三越說越激奮,看到記者將攝像機鏡頭對準自己也無所謂,反而覺得更加增強了說話的底氣,你們這樣死催死趕地攆我們太卑鄙太陰損,你們既不會拿錢給我們,更不會交出肇事者!我們聽說了,有人看到春庚是被一輛轎車撞死的,這車是縣里一個當官坐的!哼,你們哪里是為了疏通公路,說白了,是為你們當官的掩蓋罪行!

像一悶棍砸在陳祐三人的頭上,他們都同時感到腦袋轟的一聲,以至伴著綿長的回音。

是,就是縣里的一個狗官!周圍的村民吼叫著,現在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堅決要求公安機關從快從重查處殺人犯!吼聲,剎時雀起。圍觀的駕駛員和旅客也不禁喟嘆,卑鄙!有的更是義憤填膺振臂聲援:我們寧愿繞道,你們也要堅持下去,一直到兇手伏法為止!

縣長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陳祐循聲望去,看到富態的伍縣長和縣民政局李局長大步而來。伍縣長做出悲痛的樣子拱著雙手向大家示意,他問陳書記:死者的家人在哪?陳書記回答,就一個母親,回去了。

請縣長為我們作主,交出兇手!牛三擠到伍縣長身旁,板著臉神情嚴肅地說。緊接著,人群里隨之一片呼喊,堅決要求政府伸張正義為民作主!

伍縣長雙手向上揚起,做出請大家安靜的手勢說,大家放心,找到肇事者一定會給死者的家人和鄉親們一個答復。話音剛落,陳書記連忙把伍縣長拉到一邊,輕輕把村民所說兇手的含義進行了解釋,一并把現場的情況作了個簡明扼要的闡述。伍縣長立即對現場有了個大致的印象,他問,為什么不叫村支書和村長來?陳書記臉露無奈,莫可奈何地說,昨天下午就腳底板抹油了,能說得上話的支書去了鄰縣的閨女家,說不上話的村長也到隔壁的龍華鄉去看生病的老丈人去了。他又問,那牛家坪誰講話管用?陳書記又答,牛老歪,族長,昨天下午在現場露了一面后就再不見蹤影。但可以肯定地說,牛老歪就在寨子里,但找不著,而且一直還在遙控著現場的一切,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眼下這三個人的手機都打不通。

唔,伍縣長一氣長舒,雙臂抱于胸前,蹙著眉頭斜睨哄亂的人群,從陳祐談的情況看來,繼續示軟將無濟于事,要想在上午就疏通道路,就必須恩威并重,自古小民都是屬狗的,尾巴越抹越翹,一棍子下去,叫雖叫得慘點但卻服服帖帖。他于是大步又走到人群里去,高聲說:鄉親們,牛春庚不幸遭遇車禍,我作為縣長也很悲痛,但是,大家這樣對待死者,這是在折磨他呀,俗話說,逝者入土為安。你們作為父輩兄長。要盡快將他安葬才是正份。我知道他家困難,為此特地請來縣民政局李局長,專門從救濟費里解決兩千元現金。站在一旁的李局長,及時從手包里掏出錢來,在空中一晃說,這是伍縣長對死者家庭的一片同情和關懷之心吶……

同情?關懷?哼,貓哭耗子,別有用心!有人輕聲地在嘀咕,聲音不大,但特別入耳。緊接著就是一陣嘰嘰喳喳,伍縣長覺得很不是滋味,真是一群未曾開化的草莽,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猛然,他又聽到另一個拉開嗓門的聲音:黑臉婆娘抹面油——裝亮!同情,為什么昨天不來,偏偏路不通了才來,昨天干什么去了?伍縣長將眼光盯向這人,發現就是剛才說要交出兇手那個人,心想這人怎么老是對著來,不是二桿子就是二百五,問,你叫什么名字?伍縣長,他就是牛三!柳鎮長急忙應道。牛三嘭地一拍胸脯,大聲說,用不著誰搖頭擺尾地介紹,我從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牛春明,排行第三,又名牛三。

原來這就是牛三!伍縣長好好地盯著他看了一眼,一張胡蘿卜臉配個凸腦門,怎么看就怎么別扭,不禁氣從心起,說道,我堂堂縣長,大事要事那么多,干什么還得向你匯報!

吔,你既是公仆我還不能問問?牛三將他的胡蘿卜臉拉得更長,語調也有些調侃,你是父母官,子民死了,難道還有比死人的事更大?說不出吧,一定是去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牛三!有問題反映問題,不準侮辱縣長!陳書記趕緊制止牛三。

伍縣長覺得眼前這人真是一個潑皮無賴,根本不想再同他白費口舌,自己做些什么既不想告訴他,也不可能告訴他,但又覺得不回答他的問題就顯得自己理屈與窩囊,而對這種粗人也只有用粗話回答,于是沒有好氣地說道,我閑得無聊,逛窯子去了,嫖婊子去了!

話語一出,伍縣長立即意識到出格了,心里一驚。同時,陳書記柳鎮長李局長們也都被這話震驚得目瞪口呆!

同樣,牛三等人也被這話震驚了!但牛三很快回神過來,他高聲喊道:大家看清了聽清了,這就是我們的父母官哪,不管我們的死活,卻去逛窯子嫖婊子,他不是人,是狗,打死他!

打,打死他!打死這狗官!憤怒的牛氏族人和圍觀者洪水般地向伍縣長涌去。陳書記等人立即用身體擋住人流,催促伍縣長趕快撤離,身上承受著暴雨般的拳頭。楊所長眼見局面已經失控,大聲呼喊,停下停下,再不停我鳴槍告警了!說著,就伸手去腰間掏槍。陳書記眼疾手快,一把打開楊所長的手,怒目呵斥,笨蛋!不能動槍,你快保護伍縣長撤離!

5

伍縣長和陳書記一干人落荒而逃,極是狼狽。

牛三等人抓起地上的泥塊或石子,還在向遠行的汽車扔去,嘴里不停地罵著,打死你這狗日的狗官!他們并沒有顯出勝利者的喜悅,一個個倒是仍舊的滿臉余憤。

這一切,春生都看在眼里,面對當時父老兄弟們近乎瘋狂的沖動,他焦慮得心臟都快從嗓子眼里進出,很想上前勸解阻攔,但是自己的雙腿還是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了原地。他慶幸沖動沒有釀成流血傷人的惡果,即使如此,這禍還是闖大了。這是什么行為,這是聚眾毆打執行公務的政府官員哪,而這官員不是一般的小小辦事員,那是堂堂的一縣之長!想想由此可能引發的政府強制行為和抓人,不禁讓人不寒而栗。他沒有像牛三他們那樣憤怒,只有無盡的驚懼和憂愁,一張臉陰霾得要下出雨來。他獨自走到靈堂的春庚的遺像前默默佇立,而后跪在草墊上,緩緩地向遺像和靈柩叩頭三響。

牛三對春生今天的反常表現極是迷惘,平日里他的剛毅、主見和豪爽都蹤影盡失,這判若兩人的云泥之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特別是春生怎么向春庚跪拜叩頭,這似乎從禮節上也說不過去,或者說就是一種悖逆。哎,春生,你今天到底是咋個啦?

沉溺于驚恐、憂慮和重重的負疚之中,思維就是一團亂麻。春生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慢慢站起來并不看牛三,似乎是答,似乎又是自言自語,我,頭痛厲害。

牛三極不滿意又十分懇切地說,春生哥,你別這樣了,可以說牛家坪現在是大敵當前,生死攸關,你如此軟塌,我的肩膀也承不起啊!你捫心問問,你身上到底是不是還流著牛氏族人的血!

要是往常,借十個膽給牛三他也不敢如此說。春生則一聲不吭,他掏出煙來獨自點上,狠狠地吸一口,濃濃噴一團煙霧。稍稍地穩定了一下神情,他好好地看了看牛三,沒想到他這毛毛糙糙的人還能說出如此有分量的話來,他在牛三的肩上一拍說,好兄弟,好樣的!他示意牛三往靈堂外走去,問道,你剛才說春庚是縣里當官的轎車撞死的,是瞎編的?牛三急忙申辯,不,真的,歪叔說的,有人親眼看見了。春生長長地喔了一聲,又說,現在縣長被打,我真擔心劫難將至呀。牛三馬上接口,怕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是死人了,死一個是死,兩個也是死,要死卵朝天,不死再過年!我想下午他們肯定不會來,他們不也得要商量計策呀,我們也得聽歪叔他老人家的安排。

隱隱約約的太陽在厚重的云層里捂著,偶爾也射出一絲沒精打采的光來。春生看到日漸正頂,便對牛三說,你也該回去休息一下,這有我看著。

那我走了。牛三說罷,還真的就疲乏地打了個呵欠,用手在圓張的嘴上輕輕拍了拍,而后雙手向上用力地伸了個懶腰,一轉身,快步向牛家坪走去。

也不知幾點了,春生打開手機看看時間,因為心情不好,自昨晚關機后就一直沒開機。剛打開,鈴聲便響了,見是周老黑打來的,心里一驚,不知他會說些什么,這樣想著,掌心竟沁出汗來,他忐忑地放在耳朵邊,聽筒便立即傳來周老黑焦灼的聲音。問他為什么整個上午都不開機。牛家坪的人是不是昨天中午死的,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現在是不是行動方便,請趕快到鎮上去,兩人碰個面……噼里啪啦,根本就容不上春生插嘴。春生簡單地作了回答,但強調自己正在守靈,走不開。周老黑說不行,怎么也得出來一趟。春生反復解釋,現真的走不開,而后將手機掛了。周老黑還是一個勁地撥,鈴聲叫得心煩,春生索性把手機關了。

沒有領導沒有記者沒有牛三也沒有電話。真是難得的一會清靜,春生真想就此好好地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從靈堂邊向前望去,是霧靄迷蒙中的牛家坪,那是一個古樹參天綠水環繞的秀美寨子,周圍起伏的山坡上,覆蓋著油茶林、蜜桃林、柑橘林、板栗林,從春到秋,總是花果飄香,色彩繽紛,宛若一幅山水畫似的。進入寨子的路口,也總會聽到春庚那打米機的聲音,像一曲美妙的旋律,彈著奏著,就滿滿地流滿了一大筐雪白而馨香的大米,然后,就是春庚青春的臉上洋溢甜美的微笑……突然,一道眩目的閃電伴著震耳的巨雷從天而降,眼前一片猩紅,慢慢幻化為紫色,漆黑……春生趕緊恐怖地閉上雙眼。無論閉得怎樣緊,終歸擋不住春庚背著打米機的篩子朝自己驚喜叫喊的笑臉,擋不住春庚鮮血和腦漿模糊了的面龐,也擋不住毓貴嬸哭得死去活來的身影和她絕望的眼神。他痛苦不堪,昨夜就做了一夜的惡夢,幾次嚇得大汗淋漓。因為自私、膽怯和逃避責任的不仁行為,又使整個牛氏家族卷入了不義的事件之中,堵路,毆打官員,一步一步還將釀成更大的悲劇。他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給他人給家族帶來災難也給社會帶來傷害。他想到佛家勸善的“回頭是岸”四個字,但是,此時要回頭也難哪,自己面臨著許多許多掣肘和解不開的麻團……

喂,吃飯嘍——送午餐的三輪車來了,一個個都或快或慢地圍過去。

春生剛剛裝好飯,就聽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看,是周老黑,忙說,正好,一起吃飯。周老黑心中不悅,但努力不表現在臉上,怕其他人看到不好,臉上也就堆著幾分輕松,他從春生手里奪過飯碗,放在一邊,壓低嗓門說,吃飯?你把我撕吃了吧!快,跟我走!說罷,拽著春生就走。春生看這架勢,不跟他走也是不行了,忙說,好好,等我作個交代。他找了個人交代后,便跟隨周老黑而去。

走不多遠,就上了“的士”。春生奇怪地問,怎么還“打的”來?言下之意是你自己有車呀。周老黑沒好氣地說,咋啦?還要我開直升飛機接你呀?春生同周老黑接觸幾年來,還沒發現他像今天這樣古怪過,估計是因為昨天車的事了。春生將語調放低問,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嗎?周老黑緊閉著嘴不吱聲,春生覺得肯定是不方便說,便也不再吱聲,但心里明白,一定是周老黑發現是他的車撞死人了。大家一路無語,氣氛特別地壓抑和沉悶。

車一直開到春生的巖場。今天沒開采,巖場沒人,他們也就坐在散亂的毛巖上說話。外面視野開闊空氣清新,而且景致也優雅,但就心情而言,周老黑對眼前的景致早就膩味了,更何況此時,唯一可取的是不擔心談話被人聽到,畢竟視野曠達且人畜不至。

人是你撞死的?周老黑陰晦著臉,開門見山就來這句,沒有任何過場。

嗯。春生雖極不情愿,但還是只有回答,也就是說,春庚的死,世上有了另外的知情者。

還有哪個知道?

就只有你。

你是怎么打算的?周老黑與春生相向而坐,卻不看春生,臉扭向一邊,偶爾撿顆小石子奮力地扔向遠方。

春生沉默了,久久沒回答。他蹙眉看著遠處的杉木林出神,似乎要從中尋找答案。你倒是說話呀。周老黑見春生不答,便催問著。春生仍舊沒回答,一會又抬頭怔怔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許久,春生凝滯而沉重地說,我本來是想一直隱瞞的,但是……

但是什么?周老黑立即打斷說道,我就是怕聽你的但是,今天找你,也就是不能有這個但是!如果你但是了,我們就有扯不完的但是!周老黑一下暴躁起來。

怎么講?春生有些不明白。

周老黑氣呼呼地說,你一但是,良心安然了,可我就成替罪羊冤大頭,二十萬就落到我的腦殼上了!你懂不懂?!后面一句,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出來的。

哦,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春生在心里默默地說道。自己總是沉湎在自己的良心賬上,咋就沒想到周老黑因此而必須承擔的法律責任、社會責任和經濟責任。

牛春生!周老黑噌地站起來,厲聲說道,你摸著良心說,我是不是對你不薄,情同兄弟?這巖場,我低價讓給你,剩余的炸藥物資,我上門送給你,你想要車,我二話不說答應你,可事到今日,你總不能恩將仇報,做起不仁不義的小人之事吧!你只要去一承認,你什么都可以洗個一干二凈清清白白:第一,車是我的;第二,我將車交給無證人員駕駛;第三,我將車交給酒后人員駕駛。完了,就是請來香港大律師,也他媽的干瞪眼,干瞪眼!

春生被周老黑的咆哮震懵了,也震昏了。他覺得周老黑講的也都是實情并無夸張,如果自己一旦真的承認,父老兄弟們肯定不會找自己的麻煩,而是一致對準周老黑,如此一來,那周老黑多年櫛風沐雨慘淡經營的小本營生也就血本無歸雞飛蛋打,他一家原本擁有的平靜安寧就由此斷送,從此面臨街頭漂泊的境遇。

一直在焦慮、驚恐和負疚感中煎熬的春生,倏地又陷入新的迷惘和彷徨中。

猛然山風刮來,將巖場攪得粉塵彌漫,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6

陳書記的“寶來”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疾馳。

接縣政府辦電話,讓他和柳鎮長立即趕到縣政府參加緊急會議。他問什么內容,秘書回答不知道,可能與停尸堵路的事有關。車上就他一人,柳鎮長另坐他車。車平穩地在山路上行進著,行道樹在車窗外一閃即逝。他想。縣政府專門為牛家坪堵路的事召開緊急會議,看來事態是益發的嚴峻了。國道被非法堵塞阻斷,本身就已經很敏感很嚴重,而上午又發生縣長被毆的事件,怎么不震驚上下。他以為。牛家坪的牛三固然可惡,但伍林寶的表現卻也真的太差勁,呼呼啦啦信口開河,哪有一點縣長的風范和素質,挨打是活該、自找,打傷打殘更好。他很滿意自己今天在現場的表現,該給伍林寶面子時自己決不露臉,一點也不像陳佩斯挖空心思地去搶朱時茂的鏡頭;而當村民要打伍林寶時,自己又奮不顧身地用身體去遮擋拳頭,雖然身上乃至臉上都有瘀血和青腫,心里卻是樂滋滋的。他抬頭從反光鏡里看了看自己右臉烏黑青紫的顴骨,雖說有點變形,大熊貓的模樣,但嘴角忍不住掛起欣慰的笑,恰似女人剛剛走出美容院一般。

對于上午的情況,自我感覺雖說良好,但上面是怎么看的,陳祐不得而知,心里很是想打探一下。他掏出手機,撥通組織部張部長的電話。喂,長江,在家還是在部里?漂亮的弟妹在家嗎?我想她了喲,嘿嘿……

你這狗東西,也不看看幾點了,我肯定在部里嘛。張長江爽朗地回答,我知道你挨打了,又想來我家混長生不老仙丹是吧?喂,你是趕來開會吧,車上還有人嗎?沒人?那好。張長江掩飾不住高興,著實把“柚子”夸了一番,讓陳祐高興得飄飄然。他說行署副秘書長林琛(他讀省委黨校時的同學)剛剛與他通電話,分管副專員龍一民看了地區電視臺記者在現場的全部攝像,對現場情況很不滿意,對伍縣長的表現大失所望,唯獨對陳祐的表現表示認可和贊賞。

陳祐沒想到,自己的表現竟然還得到了行署龍專員的贊賞,連忙高興和恭維地說,這還不是得歸功于你呀,不是你的電話信息,我這土農民說不定是伍林寶之先呢?張長江馬上學著宋丹丹的語調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你太有才了,地雷陣里跳芭蕾,表面上你是抬舉和保護伍林寶,實質上是踏著他的肩膀踩高蹺,不經意間顯大智慧,你真的太有才了!

哈哈哈哈……兩人都發出開心的笑聲。

車駛進縣政府大院,陳祐找個位置停下,便直奔四樓的1號會議室。推開大玻璃門,只見里面已有許多的人了。肖縣長坐在上方,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給整個會議室定下了凝重沉悶的基調。他小心翼翼地在后排坐下,而肖縣長卻用手朝他指點,又朝會議桌的一個空位指點而去,他趕忙移身前面的位置,正襟危坐。他迅速地打量著參會的人員。有正副縣長、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司法局、法制辦、信訪局、交通局、民政局、農業局等單位的主要領導。鄉鎮的就只自己和柳鎮長,顯然,會議內容就是牛家坪停尸斷路的事。

肖縣長用筆在桌上篤篤地點了幾下,同時向參會人員掃視一周。大家知道,這是肖縣長的習慣動作,是會議即將開始的信號。他輕輕地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同志們,現在請大家來開個短會,商量布置一點工作。會議室鴉雀無聲,沒人敢吱聲,這是肖縣長的又一習慣,只要他是一直沉默無語而又輕聲慢言地開頭,就準是克制和壓抑著滿肚子的不爽,隨著話語的一句句說出,那壓抑和郁積的惱怒就會噴薄而出,大家都屏息斂氣神情專注地看著他,生怕一時的疏忽就招來劈頭蓋臉的責問。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凌厲,至于是開什么會,我不說,大家也都知道!他將手中的筆往桌子上一扔,好得很呀,我們縣出名了呀,什么名?臭名!堵國道,土匪!村里頭頭跑了,鎮里毫無辦法,縣里束手無策,我們花著納稅人的錢,就是這樣的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嗎?就是這樣的出名,讓全區全省乃至全國都知道嗎?人家都會知道的,晚上省電視臺地區電視臺都放,我們光彩得很哪!說實在的,我們縣這幾年經濟都是以兩位數的比例在快速增長,遠遠超過全區全省的平均發展水平,可知名度又有幾何,別說在全國,就是在全省又有幾許知曉?同志們哪,好事不出門,丑名傳千里哪……他用指關節在桌上一下下地敲擊。

肖縣長似乎覺得自己情緒有些激動,便揭開杯蓋,呷口茶,調整一下心緒,接著說,人民政府冠以人民二字,就得把人民放在頭上放在第一,以人為本,關注民生,體察民情,反映民意,這不是冠冕堂皇的口號,而是要付諸實踐的具體行動。說到牛家坪的死者,我們首先要施以同情和關愛,要救濟要資助,上午,我派伍縣長去,就有這層意思。

說到伍縣長,大家不禁一齊將目光對焦過去。他好像有些尷尬別扭,連忙低頭在筆記本上記錄什么。有的又將目光掃向陳祐。陳祐則若無其事,仿佛在有意展示自己臉上的傷痕,像要告訴大家我陳某人對事業對領導對朋友都是那么的忠誠、執著和仗義。

同情、關愛、救濟都固然重要,但我們現在的核心問題,是撤除路障,讓國道暢通;省里對此非常關注,地區行署的龍一民副專員對我們工作的不力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并對盡快疏通國道作了具體指示。肖縣長又把筆重新拿在手中,一邊捻轉一邊繼續說,本來我還想說說這次疏導工作反映出的問題,比如領導素質問題、基層組織建設問題、社會局面掌控問題、宗教家族勢力問題、黨群干群關系問題等等,但沒時間,即使沒時間,可我還是要特別地對陳祐書記進行肯定和表揚,他雖然沒能制止牛家坪的堵路事件,但他在第一時間就趕到現場并一直在做工作進行制止,在事態激變時,又能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好,我不噦唆了,下面由政法委蔡書記就具體工作進行布置。

政法委蔡安邦書記看了看筆記本說,中午,縣委張書記召開了書記會議,首先傳達了行署領導的指示,然后研究了處置牛家坪聚眾堵路事件的原則方案。這里,有兩件事我先說說。

因為涉及到了會議的具體內容,大家也都拿出筆準備記錄。蔡書記說,第一,關于定性問題。肯定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但就停尸斷路、聚眾滋事、毆打公務人員來看,已經擾亂了正常的公共秩序和妨礙了正常的公共事務,依據治安管理條例第十九條和二十條之規定,已構成治安案件。第二,關于肇事車輛的問題……說到這,蔡書記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顯然大家在嘀咕,很敏感也很關注。他接著說,昨天就已布置公安的刑偵、治安和交警三個大隊查訪,目前暫無結果,同時我們還對縣委政府人大政協的車輛全部進行了排查,可以肯定地說,都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與此案無關,排除了縣領導的轎車肇事的可能;現在又對各部委辦局和鄉鎮的轎車全部進行排查,下午下班前也可以得出結論。

肖縣長接過話說,大家要理直氣壯地辟謠,我們既不會包庇姑息,也不能因為謠言混淆視聽而動搖和左右了撤除路障的決心!

關于撤障方案,有A、B、C三套。蔡書記重新掃視了一下會議室的人員,經確認后嚴肅地說,請大家不要記錄也必須嚴格保密。A方案:由公安局組織實施,兩院配合。會后立即行動,五點整抵達現場,利用強制力的威懾作用,迅速撤障,天黑前完成任務;閃電行動,速戰速決。要求:對個別暴力阻攔者施行警力控制,但不允許發生群體性暴力沖突。B方案:由陳書記和柳鎮長負責實施。如果A方案落空,就由你們采用社會的行政的組織的經濟的各種辦法。至遲在明天就和平地讓牛家坪的人員自動撤離。C方案:由行署安排實施。如果A、B兩套方案都不奏效,就由地區特警強制介入;在地區特警到達前,由縣公安局組織將仍滯留在公路上的車輛和人員后退兩公里,并圈定警戒線,嚴保秩序井然。

都明白了嗎?肖縣長緊接蔡書記的話問道。大家回答明白了,肖縣長說,方案執行中有什么事情,及時向蔡書記請示匯報,散會!

陳祐站起身來,忙著往外走。肖縣長向他招手,示意他過去。他走到肖縣長身邊,肖縣長便站起來,露出一直未開的笑臉說,怎么?變熊貓啦?好,值!他伸手在陳韋占的臂上一拍,共產黨的書記,在群眾沖突面前就是要有這樣的政治覺悟和政治素質。陳祐很少聽到過肖縣長夸獎人。現在接連聽到夸獎,以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肖縣長又坐下,也示意陳祐坐下,他很嚴肅也很鄭重地說,我很希望A方案成功,萬一不成,你就得給我兜起這個底呀,可以說你是縣政府的最后防線,我根本不愿看到C方案的實施,我的心情你應能感受,我的想法你也應能理解。C方案,那是何等地萬不得已呀,也顯得我們的政府是多么地懦弱、空虛和無能!他掏了支煙扔給陳祐,自己也掏了一支,陳祐馬上拿出打火機,啪地打燃,遞過去。肖縣長點燃,吸一口又說,其實,我可以從財政花錢買平安,息事寧人。但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會開一個很惡劣的壞頭,對現在動輒停尸堵路的做法是一個縱容。表面看,這是很人性的民本思想和民生政治,但它的潛在危害和實質是對法治理念的淡化和削弱,此法萬不可取。他又長長地吸一口,問,你對B方案的實施有把握嗎?

陳祐很矛盾,心里完全沒有把握。但還是肯定堅定地答道。有!

7

同周老黑分手后,春生懨懨獨踽,焦灼和矛盾的心情使自己看什么都覺得煩躁。往日走到鎮上,看到雨后春筍般冒出幢幢鱗次櫛比的高樓,心里就總是眼饞,期冀哪時發財了也到鎮上修這樣一幢,也消閑地過過小鎮人家的恬適生活。現走在街上,就覺得壓抑憋屈,像喘不過氣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經過一家臨街餐館,濃郁的油熏飄來,竟被勾得眼珠直愣愣地往里瞅,肚子里也一個勁地往上涌饞涎,他恍然,原來自己的肚子一直是空著的。

走進去找了張餐桌坐下,要了兩碗鍋巴粉,眼睛漫不經心地瞟著,看到柜臺上的酒壇,一下來了酒興,正想叫老板娘打半碗,突然又忍住。嗨,不是酒,哪會落到如此境地!這個害人的東西!兩碗鍋巴粉很快端了上來,綠茵茵中還透出一點焦黃,加有肉末豆腐臊子、折耳根和紅紅的油辣椒,誘人的香味從他的口鼻直沁五臟,他匆匆地攪拌一下,稀里嘩啦地幾大口就刨了一碗。正待狼吞虎咽地收拾第二碗時,電話響了。是牛三打來的。

你在哪里?牛三既有埋怨又有火氣地問,而且顯得十分焦急。

在鎮上,什么事?春生感到口氣不對,也著急地問。

別說了別說了,趕快“打的”,快,快到靈堂來!牛三沒有多說就掛了電話。

春生趕忙放下碗筷,從兜里掏出十元錢放在桌子上,起身就往外跑,招手攔了輛“的士”風似地往回趕。會是什么事?難道是因為上午打伍縣長的事警察來抓人?似乎不太可能。那難道是政府來強行撤除靈堂?似乎也不太可能,正如牛三說的,他們要開會商量計策,拖拖拉拉怎么也不可能如此神速,最快也得到明天……想不出,春生索性閉上眼,靠在椅背上養神,這一天神經也太疲憊了。

沒一支煙的功夫便到了,“的士”開不到靈堂邊,雖說被堵的車輛大都調頭了,但仍有一些在等待。春生下車,遠遠發現靈堂邊聚著不少人,而且被堵車輛的人也三三兩兩地往那里走去。他斷定是有什么大事發生,便火忙忙地往靈堂邊奔跑。

他急喘喘地擠進去,看到整個寨子的男女老幼大都在場,通往牛家坪的土路上還有人在往這里奔跑著,他們手里分別拿著鋤頭、釘耙、釬擔、扁擔之類的農具,臉上寫滿憤怒和仇恨,一個個表現出視死如歸的凜然氣勢。靈堂的四周粘著許多醒目的大幅標語:“還我生命!”“交出兇犯!懲治黑手!”“人民政府愛人民,人民警察護人民!”。

牛三看到春生來了,大聲喊道,春生哥,來這里!

春生循聲望去,牛三正陪著毓貴嬸在靈柩前,自己的老婆梅芬和女兒小娟也都在一起。毓貴嬸一夜間頭發變得花白,紅濕的雙眼像兩口凹陷的枯井,沒了淚水,反倒像要燃起兩束熾烈的火焰,她顫抖著抓住春生的手臂,像絕望中突然看到生命的希望,抖抖地說,春生,春生呀,你要保護春庚,好好地保護春庚,莫讓人傷害他,他沒死,他在睡覺呀……聽到這,春生心里一顫,眼淚差點滾了出來,倒是老婆梅芬沒忍住,眼淚嘩地流了出來,她趕忙用手捂住嗚咽,將臉背了轉去。春生也將臉轉向牛三,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牛三氣噴噴地說,狗日的當官的派縣里的警察來,要拆靈堂,要曝尸,要抓人!

不會吧,消息可靠?春生將信將疑。

什么不會!消息百分之百可靠!他們五點前到,馬上就到,不出五分鐘就到!牛三順手將靠在靈堂邊上的扁擔遞給春生,拿好!他隨即拉過一張木凳,大步跨上,大聲喊道,鄉親們,馬上就到五點了,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悲憤而激昂的聲音在空曠的公路、田野、山丘間回蕩。

春生目睹眼前的場面,心里產生從未有過的恐懼,也驀地在心靈壓上了萬劫不復的負疚感。眼前的男女老幼就像是灑滿了燃油的干柴,稍有一點火星,都將化作灰燼。他不知怎樣可以挽回這個局面,他好想也像牛三一樣站在木凳上高喊:鄉親們,你們都回去吧,春庚是被我撞死的!但是,他知道這沒用,是徒勞!在鄉親們的神經已高度繃緊高度麻木高度失控的狀態下,只會認為自己是膽小是懦弱,或者認為是因為巖場的事討好官員,是因一己之利而出賣了整個族人。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哪里有危險,就沖向哪里,用自己的身軀和生命保護可能被傷及的人。他,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公路一頭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閃開閃開的嚷嚷聲。

牛三血紅著雙眼,高喊:鄉親們,操家伙——

走在最前面的縣公安局王局長被眼前的場景怔住了。靈堂前,站滿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怒目而視,手里拿著各種農具,骨子里透出可殺不可侮的威武雄風,凝成一堵堅不可摧的鐵壁銅墻;靈堂四周的標語也格外地醒目動心。他從警二十多年,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不敢想象如此對峙對抗的對象,竟是這些淳樸得像大地的泥土沙石一樣的農民,是他們用血液用汗水養育了我們,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他身邊的幾十個精悍強壯的警察,也同樣怔住了。

突然,毓貴嬸嚎啕大哭著沖出人群,瘋也似地直奔王局長,抓住他的衣服又推又搡。大叫著: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王局長見楊所長和身邊兩個警察在毓貴嬸沖過來的瞬間準備阻攔時,示意他們不要阻攔。他看到春生和鄉親準備跟來攙扶她時,也伸手進行制止。他雙手攙扶著她,安慰地說,大嫂,別難過,請你放心,我們一定幫你找到撞死你兒子的司機,到時,法律會幫你主持公道伸張正義。他說罷,轉身向自己的下屬高聲命令:大家聽了,全部人員,后退五米!

警察們向后退去。牛三和鄉親們也怔了,春生一顆進出嗓子眼的心又終于落了回去,豆大的虛汗汩汩地從額頭和脊背沁出。激動的牛三再次跳上木凳,振臂高呼:人民政府愛人民!人民警察護人民!他喊一聲,鄉親們也跟著振臂喊一聲,此起彼伏,山川共鳴。

王局長向帶頭喊口號的望了一眼,心想,這說不定就是牛三。牛三這名字,他已耳熟能詳,是一個在幕前跳得最活躍的導演兼演員。他趁春生從自己手里將毓貴嬸攙走的時機,走到背靜之處給縣政法委的蔡書記打電話。他如實匯報了現場情況,建議取消本次行動計劃,擇時再行。理由是:第一,行動計劃被泄漏,牛家坪村民已作好充分應對準備。第二,現場男女老幼人員龐雜,強行撤障必將導致群體性暴力沖突,流血傷亡無可預計。第三,現場圍觀的閑雜人員太多,通道不暢,既妨礙行動的展開,也難免行動會誤傷無辜,沖突場面一旦擴散,社會負面影響太惡劣。蔡書記對行動計劃被泄漏大為驚訝,基于三個理由,同意取消本次行動。

得到蔡書記的答復,王局長叫上楊所長又來到村民前面。他看到村民眼中的戒備雖未消失,但剛才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的險象已大有緩解,對峙的情緒也明顯柔和淡化。他大聲說,鄉親們,你們不要誤會,我們是人民警察,職責是保護人民,打擊犯罪,維護社會治安。現在,我們是來疏通國道的,不是來與你們作對,你們不理解,那我們就暫時不撤除。你們放心,人民警察任何時候都是人民利益的保護者!他口在說,眼一直在觀察村民們的表情和動靜,他發現大多村民的神經逐漸放松,橫握的農具也慢慢豎立在身旁,他說,在我們撤走之前,我想單獨同牛三和牛春生談談話……

轟地一下,村民們又警惕起來,放下的農具重新握在手中。什么意思?牛三厲聲問道。

別誤會,別誤會。王局長伸出雙手向村民和牛三作了個保持安靜的手勢,說,放心,就是談談話,保證沒別的意思,你看,我是手無寸鐵。他將雙手從自己的胸部一直拍打至膝蓋,還掀開衣襟露出腰帶,證實并沒武器。你再看,其他警察也都離我很遠,難道你還不信我?

如果我不愿呢?牛三回答。

那是你的權利,我并不能強求你。王局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和動作,顯得很輕松隨意,隨即有幾分激將的口吻,我猜你不是不愿,是不敢,說不定你作奸犯科做賊心虛,害怕對簿公堂!

你才作奸犯科做賊心虛!牛三高聲叫道,談就談,還怕你吃了不成!將鋤頭往身邊人一推,便雄赳赳向王局長走去。春生見此,也趕忙走上前去。鄉親們見狀,擔心地一齊朝前涌動。

楊所長急忙大聲說,鄉親們,不要騷動,我保證他們平安無事!

王局長對牛三露出笑意說,是條漢子!不過,我要鄭重地告訴二位,車禍索賠和阻斷交通是兩個不同層面的法律概念。人死了,值得同情,但不能以破壞公共秩序的方式進行,你們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國家的法律,我希望你們就此結束……

那,那人死了,誰管?牛三似乎委屈,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總不能搬起石頭去砸天!

年輕人,橋歸橋路歸路,兩碼事!王局長又說,任何事情,政府都有相關的職能部門,你們也可以主動地去找,而不能動輒堵路,你看——他手往公路兩頭指去,你們給社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和損失!

春生一直沒有言語,牛三也自知理虧,就是心里不服。話不在多,王局長見好就收,你們講情重義,心是好的,事卻是壞的,記住,法不容情!好好思考,盡早撤離公路!

8

暮色蒼茫,牛家坪錯落參差的屋宇素描似地勾抹在淺灰的田園山丘間,山風輕輕拂過,有些清冷,灰墻青瓦上沒有昔日的裊裊炊煙,籬笆和水塘邊沒有村婦掐菜淘米的身影,寨前路口也少了喧鬧的狗吠,偌大的寨子,靜謐得就像一個失群的孤寂孩童。

春生收回遠眺的目光,心里一派落寞蒼涼,全寨老幼興師動眾地傾巢而出,都是因為自己的罪過。鄉親們拿著各自的農具,都緩緩地行走在回寨的路上。老婆梅芬和女兒小娟還沒走,還在陪著毓貴嬸。毓貴嬸不肯走,她要陪春庚,沒有了春庚的家,她怕,怕那比荒野墳塋還陰森靜寂的空房;春庚走了,她的心也隨之走了。

梅芬過來拽春生,輕輕說,你下蠻力攙她回去吧,要不,她明天就挺不住了。春生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只是不想違拗毓貴嬸的心意。他給牛三打了個招呼,便硬性架起毓貴嬸往回走。小娟說,媽,等等我。說罷,走到春庚遺像前跪在草墊上,深深地叩了三個響頭,說,春庚叔,我陪阿婆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毓貴嬸嚷嚷著不肯走,禁不住春生和梅芬的攙扶,也只有高一腳低一步地往回挪著步子。一路上,個個都在邀請毓貴嬸去家里,她哪也不去,就只要回自己的家,在那熟悉的環境里,到處都能見到春庚的影子。剛進寨子,她就奔著要回自己的家,無論春生和梅芬怎樣勸說去他們的家,她就是不聽。聽到屋外的聲音,屋里牛三的老爹和牛三的老婆都趕忙出來,把毓貴嬸接了進去。從昨天起,他們就一直在這里陪著她。

春生和梅芬也沒辦法,只有回家。一進門,春生就倒在堂屋的涼床上,老婆煮飯炒菜和煮豬潲怎樣忙也不管,就是老婆叫也懶得搭理,小娟來搖,仍舊閉著眼睛不理會。梅芬通過他昨晚以來的反常表現意識到,春生有沉重的心事隱瞞著她。吃晚飯,大家無語。梅芬忙著洗碗,喂豬,收拾停當,早早地把小娟哄睡了,便來到春生的床前。

哦,忙完啦?春生坐起來,猶疑而有些頹然地看著梅芬,一副欲言卻休的樣子。

梅芬看到春生這樣,愈發地忐忑,坐到春生旁邊握著他的手。她發覺春生的手濕津津的且有點涼,擔憂地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像天塌下來似的!

唉!春生長長地一聲喟嘆,便把昨天的事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說完,他發現梅芬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于是急忙把她放平躺在床上,輕輕地在她胸部順抹著以讓她緩神輕松。躺了一會,梅芬說水。春生趕忙取水喂她。她無力地掙扎著坐起來,問現在怎么辦?春生一直在矛盾的漩渦里回旋,拿不定主意,但經過下午的對峙和現在反復的思考,決定還是說出真相。如果這對峙的局面繼續僵持,必將招來政府更加強硬的手段,撤除路障是絕對的,即使撇開死傷流血而言,至少歪叔、牛三和自己被抓是不容置疑的,只要自己承認。這些可能可怕的后果,就統統隨之化解。

不,你不能承認!梅芬搖晃著春生的肩,幾乎帶著哭腔地央求,你只要承認,我們這個家就完了。既沒有錢賠,又已經連累得罪了族人。我們將無法再在寨子里待下去。春生,你真的不能承認呀……說著說著便抹起了眼淚。

唉,春生本已略略平靜的心,驟然又起波瀾。他盯著梅芬驚恐而無助的眼睛說,我的良心……梅芬趕忙捂住春生的嘴,別說良心,為了家,為了小娟,我們可以懺悔一輩子,也可以贍養毓貴嬸一輩子……

一輩子,春生感到那是想象不出的概念,也就兩天,自己就仿佛煎熬了兩輩子十輩子。他覺得胸中憋悶得出不了氣,用手扯了扯本已敞開的領口說,我出去吹吹風。

拉開門,山那邊公路上的篝火隱隱地映入眼簾,腳步忍不住又向那邊走去。

電話響了,一個不熟悉的號碼。春生問是誰。是我,陳祐。聲音很平靜,顯得親和,而沒有那種故意做出領導架子的居高臨下的調侃。陳書記?他怎么知道我的號碼?春生納悶又不免驚奇,什么事?心里拱出本能的戒備。吹吹牛吧,陳祐仍舊用平靜的口吻,我就在靈堂這里,你回家了,能出來一下嗎?春生意識到,另一條戰線的攻勢開始了,只要靈堂不撤除靈柩不撤離,這里就一直彌漫著硝煙與戰火。為盡快解決戰事,在這條戰線上停火是最好的,春生忙著說,好的。土路上響起堅毅而流暢的腳步聲。

陳祐給春庚燒了紙上了香,便徑直來到岔向牛家坪的路口等春生。沒有月光,稀疏地有幾顆星星綴在夜空,寬敞的土路像一條灰蒙蒙的綢帶彎彎曲曲地消逝在山埡田土間。他一直在想著肖縣長交給他的任務。憑職業的直覺,他就意識到A方案的成功率不高,在當今的信息社會。牛家坪村民傾巢而出那是意料中的事,再簡單不過,只有上面的瞎子聾子才閉塞視聽無功而返。自己執行的B方案,卻是又沒有任何的可能性,真好比是緣木求魚水中撈月;本不該答應肖縣長,而實際又只有違心地承諾。死馬當作活馬醫,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只有大膽地賭一把!事不宜遲,刻不容緩,也就在A方案施行的同時,陳事占就已把班子成員分成若干組,撒向各個角落,分別動用各種社會關系和人際關系開始行動了。他決定親自對陣牛老歪、牛春生和牛三,他認定別人啃不動這三塊骨頭,最硬的一塊是牛老歪,老奸巨滑老謀深算且深藏不露,是關鍵的核心人物。最沒價值和份量的是牛三,充其量只是指揮員手里的信號旗。牛春生介于二者之間,是最好的突破口,既有頭腦和威望,這次又明顯地表現出息事寧人畏首畏尾的跡象,或許就是我黨說的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民族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吧,他現在開始有產業了,必得周旋于社會的一定層面之間……

哦,來啦?快坐!陳祐見夜色中有人走來,猜就是牛春生,便站起來拉他又一塊坐于路邊的石礅上。他看不清春生的臉色,但能猜到對方的心思,認定他不拒絕立即撤除,只是還需要撐腰、打氣和一些起碼的必要條件。他掏出煙來點上,同時遞一支給春生,并主動地將火也遞上。他看清了春生的臉,沒有表情,仍像有心事郁結于胸。他覺得眼下既要給他以信心又要開導他。對局勢曉以利害,促其下定決心。于是先把他的聰明、人品和威望都夸了一番,再把停尸堵路的嚴重后果予以渲染,對他是又拉又推又抬又壓,一步步誘其就范。

你說政府下一步會怎樣?春生不無擔憂地問,他實在擔心將家族卷進血腥恐怖的漩渦。

如果不盡快自行撤離,那就是地區的防暴警察出動。陳書記語氣非常肯定,只消把前后的車輛和人員疏散,劃定警戒線,防暴警察便強行開進;你們那點棍棒鋤頭頂屁用,高壓水槍,催淚瓦斯上場,哪有你們的鍋巴鏟?到頭來,牛老歪和牛三幾個就得乖乖去城里吃幾天甑子飯!他故意沒說春生,心想響鼓不用重錘。你是聰明人,牛家坪禍迫眉睫,難道你就不想止難于此?

想!春生脫口而出,想歸想,但是……

但是個什么?陳祐接過話頭,我知道你有難處,你們整個牛家坪把事鬧大了,進退兩難,騎虎難下背了,是吧?干脆這樣,我也送你們個梯子,先從鎮財政借五萬元給你們解燃眉之急:另外,我也不會白讓你當牛家坪的出頭鳥,我承諾,你個人巖場辦證的手續費用一分錢不收。

陳書記,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生見陳書記誤會了,趕忙解釋說,撞死春庚的……

哦,你是說撞死春庚的人呀,陳書記不想讓春生把話題扯得更寬更遠,便牢牢地攥緊話頭,繼續說,撞死春庚的人你們就別再糾纏了,不是縣領導撞的,縣里查了,真的不是。今后一旦查出這個人,一定讓他承擔全部損失和經濟責任,同時還追究他肇事逃逸的法律責任,對這人性泯滅的家伙進行重重懲罰!這你就放心吧。

呃,春生聽此,一時結舌,不知該怎樣開口。

陳書記見春生沒再言語,想他一定是明白和想通了,加緊說道,好,既然明白了,就去作他們的工作吧,其實,鎮黨委政府一直都是信任你的!正說著,他的電話響了,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的嘹亮。電話是柳鎮長打來的,他告訴陳書記,他們終于尋找到牛老歪了,現在就在寨子東頭的曬場屋里,讓他趕快過去。陳書記很興奮,急忙站起來,拍著春生的肩說,就這樣吧,抓緊做工作,我陳祐相信你,也謝謝你!說罷。就大步往牛家坪走去。

看著陳書記很快消失的背影,春生似乎很沮喪,相信?相信什么?想對陳書記說說心里的苦悶和擔憂,居然一句也沒得說,指望從他那得到一些點撥,可總是剛剛開口,就每每被打斷,且又說非所欲,尤其他最后說的要進行重重懲罰的話。更是強烈地震憾著早已脆弱不堪的心。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了眼那邊篝火映照的靈堂。模糊朦朧中,春庚和毓貴嬸的容貌突然又飄浮在眼前,陳書記所描繪的地區特警、高壓水槍、催淚瓦斯,也一并在眼前幻化……猛然,他堅定地想,必須終止惡夢,不管有什么不測在等待著,也要坦然地宣稱,春庚就是我牛春生撞死的,所有后果我全部承擔,絕不連累他人,同時,將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地贍養毓貴嬸!

心意已決,他要立即向大家向族人公布這件震驚牛家坪的秘密!他想到了歪叔,想到了陳書記,他飛也似地向寨子東頭的曬場屋跑去。

沉沉的夜幕,厚厚地籠罩著春生奔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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