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類書無論是官修的,還是私撰的,有很多比較重視對古典小說文獻的采集和纂錄;特別是從宋代開始,還出現了一些專門性的類書,如宋人李昉主編的《太平廣記》、曾慥編修的《類說》,明人不如子編修的《不如異類鈔》、《不如艷類鈔》,清人吳肅公編修的《闡義》、高承勛編修的《豪譜》,等等,它們更是以采集和纂錄古典小說文獻為己任,這無疑有助于小說作品廣泛傳播,因為類書在古代是人們常用的一種案頭參考書,能夠在社會上廣泛流通。
更為重要的是,類書的編排體例催生出了中國古典小說某些特定的藝術表現形式。中國古典小說藝術表現形式的孕生、形成和發展與中國古代類書編排體例、結構體式有著直接的繼承和發展的關系。類書的編排體例曾給予小說以示范作用。
縱向考察古代各個歷史時期的類書,可以發現,古人編纂類書,對其編排體例、結構體式一般都比較講究,力求做到簡明合理、精致雋雅,以便于讀者披覽查檢,參考利用。因此,古代類書的編排體例、結構體式之中往往蘊涵著編纂者特定的審美意趣和審美追求,往往內斂著編纂者特定的文化理念和藝術經驗。而這些,又往往以一種特有的魅力對使用類書的人產生吸引、同化作用,從而令使用類書的人在其藝術實踐活動中自覺或不自覺地取法于類書的編排體例、結構體式。這一點,在小說家的藝術實踐活動中也有所體現。劉天振先生在論及類書的結構體式對古代小說家創作的影響時曾說:
無論是大型官修類書,還是小型私撰類書,它們對于文人意識的滲透作用都是不容忽視的。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說:“從思想史的角度看,類書是這樣一些文本,它在把經過確認的共識,經過簡約化方式表現出來,并以最便于攜帶、背誦的形式充斥人們的記憶,也充當每一個受教育的人的啟蒙讀物,從一開始就成為他們知識思想和信仰的底色,今后無論如何皴染,它都頑強地顯現出來,它不僅是童年經驗,也是基本知識。”筆者以為,種種類書對于讀書人的影響不僅體現于“成為他們知識思想和信仰的底色”,還會表現于他們后天從事文化活動時所選擇的藝術形式、藝術手段當中。當他們修改話本、潤色講史小說時,自幼諳熟于心的種種類書的結構體式也會自覺不自覺的呈現于他們的產品當中。
綜觀古代小說發展的歷史可知,劉天振先生的上述觀點誠為卓見。中國古典小說的創作的確受到過古代類書編排體例、結構體式的影響,古典小說某些特定的藝術表現形式正是在古代小說家取法古代類書編排體例、結構體式的基礎上得以孕生、形成。譬如說,古典小說有兩種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一是在散文敘事中插入詩詞韻語,一是以回目提挈大意,它們的形成就與古代小說家對類書編排體例、結構體式的借鑒與效仿有關系。下面,對這兩種藝術表現形式的成因問題作些具體分析。
先說第一種表現形式。
眾所周知,中國古典小說,特別宋代以后的古白話小說,習慣在散文化的敘事中不時插入詩詞韻語,形成了韻散交替的表現形式。如《清平山堂話本》之《刎頸鴛鴦會》寫杭州府淫蕩女子蔣淑貞兩番出嫁,三度通奸,殘害數條人命,招致殺身之禍的故事,頗有點明人小說以色勸色、以淫勸淫的自為悖謬的流風。其入話有一詩一詞,煞尾有一詞一對句,正話中間插以10篇《商調醋葫蘆》小令。這種韻散交替的表現形式,可以發揮單一文體難以起到的作用,如:調節敘事節奏和聲情;醒目悅耳,對相關的情節加以強調;中斷敘事時間順序,引發聽者或讀者的思考和聯想等等。
然則,這種最富有民族特色的小說敘事形式,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呢?如果要追根究底、推其原委的話,不能不提到古代類書的影響作用。有論者曾這樣詮釋韻散交替之表現形式的成因問題:對于這種敘事方式的成因,學術界一般歸因于史傳敘事模式和宋元“說話”藝術的影響,其實應將這一問題放在更為廣闊的文化背景下進行考察。宋、元、明時《日記故事》、《金璧故事》等民間類書中的故事體制許多都是韻散兼行的,即在散文故事后附有韻文贊語。如《金璧故事》卷五有一則《維翰鑄鐵硯掇危科》所附詩:“青紫欲致身,業專志彌銳。鑄硯喻庸俗,業易雖硯弊。豈惟示我堅,亦欲資破礪。果以磨不磷,襄然取高第。”…… 宋元“說話”是一種口頭藝術,宋元民間類書則是案頭讀本,因此談論明清小說的敘述方式、文本體制,是不能忽視民間類書的影響的。
由此可見,古典小說韻散交替的表現形式的形成,的確與古代類書結構體制的影響作用存在著一定的聯系。由于我國著名的大型類書幾乎都屬于敕撰,不僅其選錄內容在社會思想、文化生活中具有無上的權威性,它們的編纂體例也無疑擁有崇高的示范性,因而類書這種韻散交錯的藝術表現形式無形中影響著讀書人,當他們在修改話本,潤色講史小說時,便自覺不自覺的呈現于作品之中。
再說第二種表現形式:以回目提挈大意。
類書因是“割裂饾饤,博采群書”拼湊而成,為方便文人翻閱,就要特別注意其編排體例的結構清晰,直觀醒目。在唐代,為了醒人眼目,便于查檢,類書已經開始使用“標題隸事”的方式來處理和編排材料,即擬制簡短的標題(一般是抄撮原材料中的詞語),置于相關材料之前,用以概括和顯示材料的大旨。這樣,讀者根據標題就可以很快地尋檢到自己所需的材料。就現存的唐代類書看,虞世南的《北堂書鈔》是最早使用“標題隸事”之編纂體式的類書。不過,《北堂書鈔》所擬制的標題還是單句形式,比較粗簡。嗣后,類書中出現了具有對仗特點的雙句偶目,形式上更富有審美性。如徐堅《初學記》的“事對”部分就使用了雙句偶目,茲略舉幾例如下:
浮云(下引李陵詩句,略)——零雨(下引孫楚詩句,略)
送南浦(下引《楚辭》詩句,略)——造北林(下引曹植詩句,略)
一月三日(下引《詩經》詩句,略)——二載千秋(下引李陵詩句,略)
像這樣的雙句偶目,不僅能很好地提示所引材料的內容,便于讀者查閱、記憶,而且其本身對仗工穩,形式整飭,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古代類書“標題隸事”的編纂體式,因有特殊的功效和審美內質,受到了古代小說家的關注,并對古代小說家的創作產生過一定的影響。類書的編纂體例成熟在前,章回小說的標目體式定型在后。古代小說家所創作的章回小說,以單句或偶句標目,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受到了類書“標題隸事”之編纂體式的啟發。如《新編五代史平話》正文前面列出的小標題:“敬塘割十六州賂契丹”、“石敬塘改元天福國號曰晉”、“立永寧公主為皇后”“契丹立石重貴留守”等,在話本小說中起提挈情節大意,標識故事段落的作用,明顯受到類書編排體制影響。這種標題最初是單句,后逐漸進化為字句參差、不講對仗的雙句,最后發展為回目整齊、對仗工巧的偶句,如《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立首功”;《金瓶梅詞話》中的“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不僅有助于讀者的檢閱與記憶,而且標題本身也有了獨特的審美價值。至明末清初,長篇章回小說標目的雙句對偶化已經成為作家們共同遵守的藝術定律。
在此,我們不妨以明代小說家、類書編纂家鄧志謨的事例來說明這一點。鄧志謨生活于明代萬歷、天啟年間,一生困頓于科場,不得不以創作和編纂謀生。他創作了《新鍥晉代許旌陽得道擒蛟鐵樹記》等章回小說3種,編撰了《鍥旁注事類捷錄》、《刻注釋藝林故事白眉》等類書6種。因有這樣的經歷,所以,“當他創作小說時,自然可以想象得到他怎樣調動他的類書知識。例如《飛劍記》第一回有‘青州從事’,下面小字雙行夾注便說‘好酒稱曰青州從事’,而這個注解和他所編的《故事白眉》卷十《飲食部·酒類》的《青州從事》注解完全一樣。如果我們分析鄧志謨著作中各個文類之間的參照關系,就可以更好把握他創作的具體過程和方法。而這種創作方法不可能是鄧志謨一個人的,當時很多小說家的創作方法也恐怕大都如此。”因此,有論者說“章回小說雙句對偶的標目形式汲取了傳統類書編纂體例的營養”是很有道理的。
綜上兩點,我們不難看出,中國古典小說的某些特定的藝術表現形式的確受到古代類書編排體例、結構體式的明顯影響,它們之間有著直接的繼承和發展的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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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葉方石(1963-),男,湖北水利水電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方面的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