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明不中斷地延續數千年,是全人類唯一的奇跡。這個奇跡中最值得稱道的,是一種美德的延續。美德的最高文本,是孔子的《論語》。”①《論語》流傳2500多年,孔子的思想跨越了時空的局限,影響了世代中國人。但由于《論語》的成書年代久遠,而且是孔子與其弟子的語錄結集,又是由孔子門人及再傳弟子完成的,因此在對《論語》的解讀上存在很多的爭議。下面僅就《論語》中的歷來爭論頗多的一處,做一下梳理。
在《論語·微子》中有這樣一段話: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
其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歷代學者對它的解讀不一,但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
一種認為這是丈人責子路的話,此看法較具有權威性。漢包咸注:“丈人云不勤勞四體,不分植五谷,誰為夫子而索之也?”自漢代包咸和鄭玄而下為多數人信奉。朱熹也贊成這種觀點,他在《論語集注》曾說:“分,辨也。五谷不分,猶言不辨菽麥爾,責其不事農業,而從師遠游也。”但是這種說法在情理上有點講不通。理由如下:
首先子路和丈人素不相識,丈人沒有理由一見面就呵斥子路。孔子時士農分工已久,不應當責其舍農而為士。如果真是呵斥的話,子路不但不生氣而且還“拱而立”豈不是很奇怪?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寫子路登場:“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雉,佩豭豚,陵暴孔子。”子路性格直率魯莽,甚至對孔子也常常流露出不滿,甚至當面批評。《論語·顏淵》:“有是哉,子之迂也。”對于自己十分尊敬的老師,尚且直言不諱,可見子路是一個真性情的人,敢說敢為,不加隱晦。若丈人的言語帶有攻擊性,以子路的個性怎能善罷甘休,更別提“拱而立”了。宋呂本中《紫微雜說》中說:“觀子路拱而立,則敬之甚。概查其容貌有得于心矣,其氣象不容不好也。”
另一說法是子路平時很勇猛魯莽,但是對賢人隱士還是十分尊敬的,受孔子的影響,故可以做到謙恭有禮,對丈人的指責未加申辯。由此推之,理由并不充分,只是想當然罷了。可以肯定由于受孔子言傳身教的影響,子路在自身修養上有很大程度的提升,但這并不代表就要忍氣吞聲。孔子及其弟子都是積極入世,宣揚自己的思想。《論語·憲問》篇:“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對于自己不認同的,就連孔子也不會無條件的妥協。子路會錯過次機會,而一言未發嗎?
其次從下文來看,丈人“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解道:“為黍者,治黍為飯也。黍,禾屬而粘者”,“用以做飯,蓋食之貴者,所以敬禮客也。”殺雞做菜,用黍做飯,完全是把子路當做是貴客款待,非常熱情。如按上述解法,前后矛盾,于理不通。
二
那么這句話是不是批評孔子的呢?從很多記載中可知,孔子年輕時家貧且賤,從事過很多的工作。《論語·子罕》:“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可見孔子并非“四體不勤”。《論語·子路》中弟子樊遲曾經向孔子請教如何種莊稼,孔子回答“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學生對老師應該是很了解的,樊遲應該是知道孔子懂得種植才有此一問的。且孔子的回答中用了“不如”,“不如”就是“不及”、“比不上”的意思,由此也說明了孔子并非“五谷不分”。
有一種觀點認為縱覽《論語》全書,隱士與孔子及其孔門弟子沒有一次是和諧相處的。他們都認為孔子推行仁道于天下,是徒勞無益的,認為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勸其“往者不可諫,來著猶可追”,甚者罵其“惶惶如喪家之犬”,所以認為荷蓧丈人也是責孔子的。作為隱者的丈人是可能的,但有兩個疑點:一是丈人若責孔子,為何對子路態度轉換如此之大?二是子路問:“子見夫子乎?”丈人易回應“孰為夫子?”我們知道“夫子”一詞在當時并非孔子的專稱。孔子的弟子都尊稱其為夫子,而外人可能并不明白,子路直接以“夫子”相問,而丈人反問之,不亦可乎?認為“其人已委曲識孔子,故譏之”此論不知從何得出。
三
還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認為丈人的話是在說他自己。宋呂本中《紫微雜說》中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荷蓧丈人自謂也。”一種解釋是說為了避免五谷不分的后果的出現,就只顧勞作,沒注意到路過往來之人。應該說這些內容是古文中沒有的,是注解者引申想象出來的,我們找不到可以支撐這種觀點的依據。另一種解釋是說:丈人只顧著辛勤的勞動,分植五谷,不知道誰是夫子,沒有注意到。如果按此解釋,“不”字的否定意思也就消失了,我們且從古代的文獻資料中找一下是否有其它的例證。
清人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中談到: “古人用‘不’字作語詞者,不善讀之,則以正言為反言,而于作者之旨大謬矣” 。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按兩‘不’字皆語詞,丈人蓋自言‘唯四體是勤,五谷是分而已;安知爾所謂夫子?’”。俞樾認為這里的兩個“不”字沒有實際的意義。早在俞樾一千多年前的陶淵明《扇上畫贊》(見《陶淵明集》)中贊頌了八位古代“達人”,表達了陶公對他們的崇敬向往之情,其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迢迢丈人,日夕在耘”是贊頌荷蓧丈人的。陶公筆下的丈人是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耕耘,盡享田園躬耕之樂的人。可見這里的“不勤”就是“勤”,“不分”就是“分”。在先秦典籍中類似這樣的例子也屢見不鮮。《詩經·文王》:“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毛傳》曰:“不顯,顯也”;“不時,時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先君若有知也,不尚取之”。服虔云:“不尚,尚也。尚當取女叔侯殺之”。《左傳·成公二年》:“寧不亦淫從其欲以怒叔父。”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不,語詞,無義。”《戰國策·秦策》:“楚國不尚全事。”《史記·楚世家》作“楚國尚可全。”無論是比《論語》成書早的《詩經》和《左傳》,還是晚于《論語》的《戰國策》中都有“不”作為語氣詞的用例。《論語集釋》:“此類不可勝數。丈人蓋自言惟四體是勤,五谷是糞爾已,焉知爾所謂夫子。若謂以不勤不分責子路,則不情矣。此二句乃韻語,或丈人引古諺歟?”
漢畫像石記載此事省去“不”字。《武氏祠漢畫石像》(山東美術書版社1986年版),圖七十三刻有孔子與何饋的畫面,其左上方有題字,曰:“荷杖人,養性守真,子路從后問見夫子,〔告〕以勤體,殺雞為粟,仲由成立,無詞以語。”對同一件事情,一個用“不”,一個不用“不”,可見這里的“不”沒有實際的否定意義。
“不”字或作丕。朱俊聲《說文通訓定聲》:“不,假借為丕。”《說文解字考證》:“金文‘丕’一詞數見,均用‘不’字表示,‘不’、‘丕’二詞本同字。”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一部》中“丕,大也,從一不聲。”“丕”是“丕顯”的意思。
可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中“不”字不管是語氣詞也好還是假借為“丕”都不會影響對這句話的基本解釋。通過分析和比較,我們認為傳統上的丈人責子路或孔子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不”字沒有否定的意思,“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是荷蓧丈人的自謂而已。
注釋:
①余秋雨,<論語造句印譜>序 。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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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春曄(1982.10-),女,河北省滄州人,碩士,貴州大學人文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