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雨,剛理了發。從外面回來,我將一張舊報紙頂在頭上,到單位門前,我的一位同事看見,便揶揄說:“不愧是文人。”
我站下問:“怎么講?”
他說:“都把字頂到頭上了,還不是文人?”
他這一句話,還真提醒了我,是啊,“把字頂在頭上”——我們熱愛寫作的人,又何嘗不是把文字頂在頭上呢?
我對文字,是有著無盡的崇拜的。或者說,對漢語,有無盡的崇拜。我的家里,旮旮旯旯,都是書本和看過了而舍不得扔的報紙,以至弄成了災,老婆孩子深以為苦。按理說,報紙看過了是盡可以丟掉的,我見許多學問家的書房,整潔、明亮、一塵不染,書籍擺放整齊,看不見一張報紙。我真是羨慕不已。可是我自己卻做不到,書房雜亂無章。亂的原因,除了書刊亂丟,更主要的,是我的舊報紙太多。我看過的報紙,特別是副刊,我都舍不得丟棄。偶爾整理一下書房,看看人家的文字,這亦不錯,那亦挺好。又想:也許哪一天,要用上其中的一句話。丟丟撿撿,結果是撿回來的多,丟掉的少。整理了半天,還是原樣。亂,依然是個亂。如此反復,后來索性不再去整理,讓各種書報,在日復一日、不知不覺中,一層一層加碼,越摞越高,以至自己再也無力整理,只有任其發展了。
這種泛濫,不僅在家里,搜搜我的身上,十有八九也是剪下來的報紙,和自己抄摘的各種佳句、短章。想著這個可以路上一覽,那個可以廁上看看。可是貪多嚼不爛,每天新的報紙源源不斷,以至越聚越多,弄得幾個衣兜鼓鼓囊囊,美不美觀倒在其次,弄得走路都別別扭扭,感到身上到處不自在。待來整理一番,也與整理書房無異,丟丟撿撿,最后又都撿了回來。
讀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其中記到王安石一節。說王安石是個怪人,腦袋和性格都很特殊。他雖是一位大詩人,又懷著救世主的使命感,卻不夠圓滑,而且是個衣著外表極其糟糕的人。他不修邊幅,衣裳污穢,遠近聞名。蘇洵在一篇文章中說,他“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又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有兩個著名的細節:一個是他與朋友一起洗澡,朋友趁其不備,將他穢污的袍子偷偷換走,看他是否發現衣服換過,結果是王安石穿著新袍子渾然不覺;另一件是吃飯,什么菜靠他近,他就吃什么菜。一次兔肉靠他近,他就吃兔肉,朋友問他老婆:你的丈夫喜歡兔肉?他的老婆很奇怪,說,他從來不注意飯菜,怎么會喜歡吃兔肉。果然第二次吃飯,朋友把別的菜放在他的面前,結果他把這一盤菜給吃光了。是的,一個人專心思想自然而忽略外表。但像王安石這樣極端,也是不多見的。我的迷戀和崇拜文字,在這一點上,倒是與王安石有得一拼。雖然我沒有王安石著名和偉大。但我的行跡,已無異于王安石了。
其實崇拜文字,在中國是有傳統的。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就有“惜字如金”、“敬天惜字”的習俗。對于字紙,古人認為是有靈性的,是神圣的,不能隨意丟棄,更不能有穢用之舉。宋時焚燒字紙,是建有專門的建筑,叫“敬字塔”或“惜字塔”,殘破磨損的經史子集,要將其供奉在字庫塔內,然后擇吉日,行禮祭奠后,才能焚化。我的崇拜文字,雖還未達到如此神圣和迂腐的地步,可在現代人中,也已是另類了。對于某些人來說,已同于王安石的囚首喪面而談文字了。
(選自《蘇北博客》)
散文包
《淮南子》有句“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說的是文字造成之時,天落粟米鬼神皆哭,以此來表現其對人類文化發展的重大意義。漢字言簡義豐,思想底蘊深厚,自古以來我國就有崇拜文字的傳統,比如在孔廟里專門設有焚字爐,歷代都有“一字師”的典故等等。蘇北就是一個典型的文字狂熱愛好者,他收集報紙的副刊,剪抄各種佳句短章,弄得廳堂擁堵、衣兜飽滿而不知“悔改”,反而樂在其中。他把文字“頂在頭上”,是一種信仰,是一份熱愛,是不斷汲取和積累的讀書態度,而最后他也如愿在文字里找到了自己的愛和情。只有崇拜文字的人,才會尊重筆下的文字,才能妙筆生花地運用文字,寫出一篇又一篇源自內心的好文章來。
——秦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