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想象力是生活培養(yǎng)的。
我最早的想象力,大概是從仰望星空開始。兒時的夏夜,屋子里悶熱,太陽落下去之后,人們都坐在屋外納涼。小院里,一天的繁忙和煩心,都在漸漸涼下來的夜色中,變得平和淡泊了。那時的孩子難得有太多的心事,沒有鋼琴課也沒有補習班,連作業(yè)也不多,晚上坐在院子里,最多的時候就是望星星。那時的天空,真的叫做繁星滿天,星星亮得讓人不得不抬頭看它們。現在城里人,十有八九沒有看星星的愿望,有了,也看不著,一是燈光太亮,形成一層光幔,二是空氣污染也重,透明度大大減小,所以,天空失去了讓人仰望的魅力。但是,換一個布景,城市的夜缺少燈光,更沒有電視機,連收音機都是奢侈之物,這個素淡而被濃墨一般的夜籠罩的天地間,最迷人的就是那些高懸于頭頂上的星星們。這是牛郎星,這是織女星,這是北斗七星,這是銀河,大人們指著星子,我就隨著那些星星轉動著腦袋,啊,這就是天堂,這就是宇宙,在那些星空間,還會有另一個地球嗎?天外有外星人嗎?也許,我成為一個詩人,最早的想象力就來自小院的夏夜;也許,詩人最好的老師就是我們頭上的這塊蒼天,從屈原的《天問》到郭小川的《望星空》,我覺得,所有詩人最早最重要的啟蒙課,都是床前的那片月光,頭頂的那簇星斗。
如今不一樣了。十多年前,我舉家從內地省城遷到北京,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傍晚站在北京二環(huán)路的過街橋上,眼前是兩條燈光組成的車河,左面是白色燈光洶涌而來,右面是紅色尾燈飄然而去,車流滾滾,燈光如河,兒子張大嘴巴感嘆了一句:“北京真大啊!”有著1000多萬人口和300萬輛汽車的北京,在四環(huán)路內的城區(qū)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天空好像是浴室里霧蒙蒙的鏡子,倒映著市區(qū)的燈光,天穹是一片昏暗的紅褐色,像一塊還沒有退熱變涼的鋼板。
是啊,今天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沒有“仰望星空”的記憶,“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只是課本中的句子,只是老祖宗曾有過的詩情,而孩子們對夜晚的感受,不是來自星光,而是來自燈火。不僅一個幼兒園的孩子,所有感受過到北京車河的人,都會對“現實的”燈光美景所震撼,這種震撼產生的是另一種想象力:世俗的,眼前的,現實的和向下的實際生活中瑣碎的事情!它也許是對一個幼兒的啟蒙,也許是對一個漂在北京的大學生的鼓勵,也許是對一個外地農民工的誘惑,也許還不僅僅如此!
仰頭望星月的姿態(tài)讓我們和我們的祖先更接近詩歌,更浪漫,說不好聽一點,更能苦中作樂。高者,能淡泊清雅的精神氣足,低者,也孔乙己一回阿Q一番的精神勝利。低頭看車流的姿態(tài)讓我們和我們的后人更物質更遠離詩歌,更實際,說好聽一點,更能享受現實人生。燈紅酒綠,這四個字在我們讀到的時候,是批判的,是形容詞,而這四個字,在今天是現實最具體的街景。真的,我為中國人能如此迅速地創(chuàng)造人間繁華而自豪,但是,我也感慨這充盈于天地間的物質美景,竟然悄悄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姿態(tài)”。
望不望天上的星星,只是個習慣嗎?望不見天上的星星,只是環(huán)境污染嗎?我想不明白,推窗不知望向那里……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