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說穿了就是一個好故事。任何想把小說變成政治方面的布道工具或是思想教育方面的讀物的想法都是很可笑的,小說就是小說,小說就是一種俗物,就是要取悅于讀者。讀者不看你的小說,你有什么辦法?你會不會發幾千份申請去讓讀者來讀你的小說?任何好的小說家都會對小說有一個清醒的認識,那就是,你不要把小說寫成哲學讀物,你也不要想讓自己的小說在社會上產生驚天動地的效應,有人看就不錯,有人喜歡你是你的福分,多幾個粉絲我更喜歡。好的作家是什么樣的人?是那種一進入人群就會馬上消失掉,讓人不會再找到的,他會溶入,不是鶴立雞群一樣地反倒去與人群分離。那些看上去像是大師的人物實際上是太生,太綠嫩,太可笑,有某種表演性質,別人看著可笑而他自己還不知道。問題是,我們這個時代是沒有大師的時代,但我們好像到處可以看到那種像是大師乃至國際大師的人,這是不是很滑稽?對小說家而言,功夫之一就是要在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東西里引導讀者看到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或者是,引導讀者看到一些往往會被人忽略掉的東西,這就很了不得。那些總是讓讀者看到一些人人都能注意到的東西的作家是最最拙劣的作家,或者是,總是在那里說著幾十年前的事,總是自以為是地端著架子在那里訴說所謂的“歷史”,所謂的“思想”,所謂的“社會問題”都是可憐的。好的作家的作品有一個特點,就是他的作品可以為一個時代作證,好的作家有一個更為突出的地方,那就是他可以是人性的放大鏡。作家是偉大的,是他的作品偉大,不是言論,不是行蹤,不是他的到處行走,不寫好東西,走遍全球又有什么用?我心中的作家是樹,樹不會唱歌,樹只會靜靜地開花,靜靜地結果。一句話,作家要靠作品說話。作家最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顆“人心”在小說里做底,小說到最后,肯定是要遠離表面的事物形態。這是從閱讀上講,讀完你的小說,感覺還在小說所提供的表面事物形態上,那就是一次失敗。小說是什么?小說就是故事。一切都只能從這個故事出發,思想,問題,審美,由此引發的種種種種是小說之外的東西,但它又離不開小說。
還有,語言是小說的性命。請你仔細想一想“性命”這兩個字,我們可以在車馬大店里邊聽到一個最最動人的故事,但你不能說這個故事就是小說,小說首先是語言,我從當編輯那天開始就是有尺度的,那就是,你的故事再好,如果語言很糟糕,那么,對不起,我可能不會編發你的“小說”。文學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放在第一位的不可能是故事。說到生活,什么是生活,那你就可以想一想自己的生活,你的生活里有多少故事?可能沒有什么故事,有的只是瑣瑣碎碎,你想想它們之間的瓜瓜葛葛,也許可能會有一個故事被你結構出來。語言與故事的關系是什么?我個人常常在想這個問題,語言不能過,如果你的語言“太好”,好到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被你的語言吸引了過去,那么,有可能你這個小說不會寫好,語言的好在于合適,有一句古話是:忘足,履之適。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走路的時候完全忘掉了你的腳,那是因為你的鞋子很好。你閱讀一篇小說,注意力始終被語言吸引,你說你的小說好不好?好的語言是平順的,是家常的,平順而家常的語言讓你想到種種鮮活的場景與人物的一笑一顰,這樣你的語言就可以說過關了。說到語言我喜歡“樸素家常”。真正的華彩永遠是內在的,像玉,玉永遠沒有瑪瑙多彩,但瑪瑙怎么可以和玉相比?
※ 王祥夫,男,當代著名作家,著有《上邊》《浜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