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上,胡耀邦是始終如一、堅定不移的,而不是實用主義的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各項工作都在恢復之中。其中,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為挨整的知識分子平反,尤為困難。過去,在政治環境稍微寬松時,也曾為他們“脫帽加冕”。但是,黨內起支配地位的,對知識分子的認識還是“臭老九”,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是“團結、教育、改造”的對象。當時,剛剛恢復工作的鄧小平主動要求管教育和科技,他和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的胡耀邦一起,不顧反對聲浪,堅定地為知識分子正名。
《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這篇署名為“本刊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就是我根據當時胡耀邦的兩次發言整理而成的。此后,全國開始了規模浩大的為知識分子正名的浪潮,大批知識分子得以重用。
兩次座談會
《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發表在1979年1月4日《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評欄。全文共7000多字。文章的實質內容,就是放棄“團結、教育、改造”這一陳舊的知識分子政策方針,代之以“充分信任,放手使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在當時是一個大轉彎。
這篇文章,是根據耀邦同志1978年10月10日和11月4日的兩次會議發言整理而成的。當時,他以中組部部長的名義,召集部分省市的組織部部長、宣傳部部長召開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座談會。會議規模很小,地點就在翠明莊中組部招待所,房間不到100平方米。耀邦和大家坐在一起,邊講話邊抽煙,絲毫沒有領導架子。他聲音洪亮,語氣堅定,慷慨激昂,氣氛十分融洽。
兩次會議我都參加了,第一次意識還不強烈;第二次再聽,我就覺得問題的重要性了。我就以兩次會議的記錄稿為依據,著手寫成初稿。在征求了部分同志的意見后,以“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為題,送耀邦審閱。他作了少許修改,可惜具體內容已記不清了。大概送審了兩次,前后經歷了一個多月。1979年1月3日晚上,先在中央黨校的《理論動態》上刊登,次日再以“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在《人民日報》上發表。
當時汪東興主管宣傳工作,他是堅持“兩個凡是”的。《人民日報》作為黨中央機關報,想有所突破,又不能被他抓住“辮子”,不違反“紀律”,就只好用“特約評論員”的名義,當時報社和耀邦同志之間已經達成某種默契了。現在翻開《人民日報》,從1977年到1980年的一些重要文章,許多是以這樣的形式發表的。
《理論動態》也是耀邦當時掌握的一個重要陣地。這篇文章在《人民日報》和《理論動態》上,其實是同一天面世的。《人民日報》總編輯胡績偉看到這篇文章后就說,“今天晚上就用!”后來得知,汪東興對這件事是很有意見的。不過,1979年元旦以后,耀邦就去當中宣部部長了。
小平樹旗 耀邦扛槍
耀邦是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最堅決的領導同志,但是,他并不是第一個提出轉變政策的人。是“文革”后剛剛恢復工作的鄧小平提出了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知識分子政策才開始轉變風向。
當時,大部分中央領導同志支持恢復鄧小平的工作。不久,他恢復了副總理、軍委副主席、總參謀長的職務。他主動提出,在政府系統內,他分管教育、科學。他愿意給這些知識分子當“后勤部長”。1977年夏季,他開了一系列座談會,開始講知識分子政策轉彎。
因為他是軍委副主席,就首先在軍隊內部講,接著提出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但是人才從哪里來?“文革”十年教育荒廢了,怎么辦?小平就想恢復高考。當時要恢復高考阻力很大,必須突破1971年“四人幫”炮制的“兩個估計”。
“兩個估計”是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下稱《紀要》)提出的。所謂“兩個估計”,就是“文化大革命”前17年教育戰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是“黑線統治”;知識分子的大多數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份《紀要》是姚文元修改、張春橋定稿、毛主席畫了圈的。所以,教育部一直死守這一條不敢動。
當時我在《人民日報》當政文部主任,遲浩田名義上是報社“二把手”,實際是“一把手”。他跟我講,現在小平管教育,你們政文部成立一個科教組,專門跑小平這邊。于是,科教組就成立了。1977年夏天,教育部在太原召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我們就派了兩個老記者——王惠平和穆揚,去參加這個會。他們倆在會上采訪了六位曾經參加過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的“老人”,把當年“四人幫”如何炮制《紀要》的過程,寫了一個內參。當天晚上送過來之后,我一看非常重要,就送給胡績偉。他一看,也覺得非常重要,我們就編成了特刊《情況匯編(特刊)》(第六二八期),馬上送給小平同志。
小平同志拿到這份材料,當晚就找教育部部長劉西堯談話。小平說,“最近,《人民日報》記者找了六位參加過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的同志座談,寫了一份材料,講了《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紀要》產生的經過,很可以看看。《紀要》是姚文元修改、張春橋定稿的。當時,不少人對這個《紀要》有意見。《人民日報》記者寫的這份材料說明了問題的真相。”
然后,鄧小平批駁了“兩個估計”,說它是不符合實情的,再次提出教育改革,恢復高考。他說,“關于招生的條件,我改了一下。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政治歷史清楚,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遵守紀律,決心為革命學習,有這幾條,就可以了。總之,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推翻“兩個估計”之后,馬上改革招生制度。但是,這個時候,高考和招生都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就改成了1978年春季招生入學,算作1977年的學生。
坎坷未來
鄧小平一不做,二不休,1978年3月18日,召開了全國科學大會。在講話中,他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兩個觀點一提出來,引起很大反響,把知識分子的熱血都鼓動起來了。
4月22日,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鄧小平又去講知識分子政策。但是,黨內認識仍沒有統一。就在這時,開始了真理標準大討論,確立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此時,胡耀邦也開始走到政治前臺,擔任中組部部長。他上任后,首先就是給老干部平反,然后再給“右派”摘帽,最后給民族工商業者和所謂的“地富反壞”摘帽。落實干部政策還比較容易,但為“右派”平反就沒那么容易了。盡管鄧小平提出了新的論斷,但是,黨內還有好多人轉不過彎來,固執地認為知識分子仍然是也只能是“團結、教育、改造”的資產階級分子。為了落實鄧小平的知識分子政策,扭轉黨內對于知識分子的認識,耀邦才分別于1978年10月和11月,召開了兩次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座談會,也才有了這篇文章。
耀邦通過兩次座談會,解開了轉變知識分子政策的這個“結”,把問題講得很清楚。轉變政策的根據,是“從實際出發”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解放前過來的知識分子經過30年的教育,已成為無產階級知識分子了;解放后培養的知識分子,也是自己人。所以,當前應該采取的知識分子政策,是“充分信任,放手使用”。
耀邦擔任中組部部長時,大刀闊斧地平反冤假錯案,“把顛倒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1957年打的50多萬右派,基本上一風吹了。有人一看平反了這么多知識分子,就問他,“耀邦同志,搞出這么多,動靜太大了!是不是太過了?”耀邦就說,“哦,當初你們劃‘右派’的時候就沒說這么多?沒說怕?現在一平反就怕了?有多少給我平反多少!”
《完整地準確地理解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發表以后,全國掀起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高潮,很多地方就拿這篇文章作為政策依據,開展工作。但是,事物的發展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這篇文章發表后不久,召開了40多天的理論務虛會,大家開始“放”。有的意見十分尖銳,也有許多十分中肯的意見;但是,被一些思想僵化的人看做“資產階級自由化”,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遇到了新的阻力。
1980年開始批《苦戀》、批人道主義,這時候,黨內又有意見分歧。有人主張批,胡耀邦不主張批。他說,“文革”剛結束,千萬不要再批了。因為他壓著不批,那些“左”的人又開始不停地告他的狀。
到了1983年,又要“清除精神污染”,把喇叭褲、鄧麗君的歌曲都說成是“精神污染”,批了20多天。高層依然爭得很厲害。萬里不同意,說剛剛吃飽飯怎么又折騰人?方毅說,科技界不反“精神污染”。趙紫陽說,你們都搞反精神污染,我們的衣服賣給誰去?化妝品賣給誰去?胡耀邦堅決支持他們。
到了1984年“整黨”時,耀邦說,整黨不能再整人,各個部門、各個地方要端正自己的業務指導思想,一心一意抓經濟建設。1986年年底,學潮出現。有人說黨內一些知識分子搞“資產階級自由化”,開了個名單。耀邦拿著這個名單,始終壓著,沒有開除這些人的黨籍。
在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上,胡耀邦是始終如一的、堅定不移的,而不是從實用主義出發的。他一直支持那些民主意識強的知識分子。難能可貴的是,他從來不整人。
我們永遠懷念他。(摘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