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照自己的樣子造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樣子造出了人一般。
鬼在現代中國扮演的角色是極為矛盾的,它是現代的光芒必須驅趕的幽靈。但鬼是現代中國揮之不去的夢魘,它活在人們的心里,難以忘卻。我們卻急于將他們忘卻而獲得一種異常的明亮。我們不斷尋求光明,但鬼的世界還是常在我們身旁,難以趕走。這似乎是鬼的詭異的命運。
鬼的存在當然是不見容于現代的宏圖大計的。從二十年代的科玄論戰直到六十年代的反修時代專門編成的《不怕鬼的故事》,“鬼”的名聲一直糟糕透頂,而捉鬼、驅鬼正是現代的題中應有之意。毛主席的詩寫得明明白白:“妖為鬼蜮必成災”。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詩詞選》的權威性的注對于“鬼蜮”的解釋:“鬼蜮,即鬼怪,后來比喻陰險作惡的人。”
鬼游走在現代的縫隙之間,變成了一個不祥的隱喻,他們是一些不能見容于現代的光明的人和事。于是,現代性所要的就是“玉宇澄清萬里埃”。我們所謂啟蒙的精神,五四的氣質,就是一清如水,明朗通透,充滿了天真和光明的氣息。所以,像胡適的作風總以驅鬼為念,時時力倡打鬼。當然胡適本人也沒有多少怪異的想象力,所以對于鬼的世界缺少起碼的興趣。當然也有像《白毛女》那樣的故事。“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鬼變成人”。喜兒由于壓迫變成了荒野中的野人,變成了傳說中的鬼,但其實這鬼正是人。這是為鬼除魅的名作,也是破鬼的妙作。其中并不鬼氣森森,而是充滿了現代的明快和決絕。
但畢竟鬼的世界一面有其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另一面也有它的獨特的幽暗難解的神秘性。所以如魯迅先生這樣感受力特別深沉的人就會對于鬼的世界有另外一層感悟。這在夏濟安的《魯迅小說的黑暗面》中有過清晰的論述。至于其他對于鬼有強烈興趣的人物,如周作人,就是不斷回顧鬼形象來獲得一種思考。如《五十自壽詩》的“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就是名句。我覺得對于周作人來說,啟蒙時代的豪情已經遠了,自己又是一個名節有虧的人物,老手頹唐,對于世間萬物的看法沒有什么人有興趣聽了,但生命還在延續,所謂壽則多辱。這時候,對于鬼的興趣當然有自己的人生感慨在。
朱自清先生有一篇《話中有鬼》,講我們日常語言中的“鬼”,確實是別有會心的妙作。“不管我們相信有鬼或無鬼,我們話里免不了有鬼。我們話里不但有鬼,并且鑄造了鬼的性格,描畫了鬼的形態,賦予了鬼的才智。憑我們的話,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這個來歷很多,也很古老,我們有的是鬼傳說、鬼藝術、鬼文學。但是一句話,我們照自己的樣子造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樣子造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們討厭這影子,有時可也喜歡這影子。正因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說得活靈活現的,才會老掛在嘴邊。”這段開場白之后,朱先生發揮了自己對于語言的特有的敏感,列舉了無數我們生活中不可少的有關“鬼”的語言。這些語言構成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要驅鬼、捉鬼,鬼卻活在我們的話里。想要說話,鬼就幾乎不可缺少。什么鬼頭鬼腦、鬼鬼祟祟、鬼斧神工、鬼才等等,朱先生告訴我們世界的復雜性 。鬼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趕不走他正是由于他是我們的宿命之一。
至于徐訏的《鬼戀》則是將鬼故事寫得鬼氣森森的作品。敘述者“我”街上遇到一個自稱“鬼”的女人。經歷了許多次的約會,終于發現這并不是一個靈異的故事,但這個女性也確如鬼般地出現和消逝。看起來像是破鬼之作,其實正是充滿了鬼氣的作品。曾經的革命者變成了幽靈般的鬼,這一篇似乎是現代鬼故事的翹楚,其間傳達的現代人對于鬼的復雜而矛盾的心理值得我們深究。
鬼是纏繞我們的東西,話中有鬼,其實源自心中有鬼。今天在我們告別現代的時候,鬼會有什么表現,值得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