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元之殤
墨西哥銀元是當時世界上標準的通用貨幣,但它卻在中國受到冷遇。美國傳教士、外交官何天爵注意到,一些沿海城市有一種風俗:當地的錢莊和銀號總要把它們所經手的銀元打上自己商號的印記,以作為負責定額兌換的信用標志。這種做法家家仿效,一塊銀元很快就變得千瘡百孔,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在顯然不能按塊計算以后,銀元還可以憑重量流通一段時間。而下一步等待它們的最終命運,便是進熔爐。
何天爵在《真正的中國佬》一書中記載:一位很有名氣的美國女士在廣東游歷時,希望憑信用卡在當地的錢莊取500元的墨西哥鷹洋,以作購物之用。錢莊老板按照要求,從一個麻袋中倒出顧客所需銀元的數目,讓對方核實一下。擺在面前的墨西哥銀元無異于一堆廢銅爛鐵:其中沒有一塊能夠稱得上是完整,其價值也只能按照實際重量計算。然而,據說那還是在廣東所能夠找到的“最完好的墨西哥銀元”。
英國旅行攝影家湯姆森發現, 廣州一帶偽造錢幣猖獗;偽造的銀圓簡直真偽難辨,并出現了一個受雇于外國商人,專門從事偽幣鑒別的行當。在廣州的許多店鋪里,都可以看見“傳授錢幣鑒偽”的暗示。他在《鏡頭前的舊中國》中認為,這實在是一種古怪的腐敗制度,應當引起當局的高度關注。一旦取締偽幣鑄造,也就不再需要那些詭計多端的人來從事錢幣鑒偽指導;與此同時,各家銀行和商行重金聘請的那些專家就只能失業了。
湯姆森還特別提到了張之洞在漢口建造的一座造幣廠,造幣模具是從英國的伯明翰運來的,據說“這一機構可能分享于七年前的廣東造幣廠的利益,那些造幣廠已經制造出銀元和小輔幣,但是由于化驗技術上的缺陷,無法證明出自兩批鑄造的銀元具有同等價值,因而銀元從未投入流通,小輔幣依然在使用中受到阻力”。
英國女作家阿綺波德#8226;立德在《親密接觸中國》一書中提到,1890年寧波巡撫在工藝學院主辦了一次文章大賽。文章主題是:“東南省份皆有洋錢流通,國人以為有害貿易。吾國應自鑄金銀貨幣否?自鑄錢幣能否流通無礙?此舉于吾國利大于弊,抑或弊大于利?”巡撫親自閱卷,將桂冠授予廣東的一位舉人楊先生。 這篇獲獎文章如此闡述,“洋錢流入,實難阻擋;百姓之用,亦難禁止。洋錢雖竭吾國財貨,百姓好之,奈何。予以為,惟一法可止吾國白銀外流,此乃自鑄銀幣也”,但立德夫人對此不以為然:“現在每個省的總督似乎只顧著自己鑄幣,壓根不管別的省;建立一個統一鑄幣的中央政府的觀念從來就與中國人無緣。”
紙幣之濫
毋庸諱言,何天爵對晚清的紙幣是頗有研究的。在《真正的中國佬》一書中,他指出,每枚銅錢的價值很小,用它來作為支付手段顯然非常不方便。銀子雖然價值昂貴,但使用起來同樣不便。在此情況之下,中國的各個城市和所有相當規模的村鎮開始流通紙幣。這些紙幣是由一些私人銀號或者錢鋪發行,一般都沒有經過中央政府的批準和認可。它們可以隨意兌換成銅錢或者銀子。地方官府要求確保紙幣的信用安全。如果一旦發生無力兌換的現象而失去信用,業主將被視為同無力償債的其他破產者一樣,受到嚴厲的懲處。
何天爵特別記錄了1883年北京出現的一個奇特的金融現象:兩家實力雄厚的錢鋪相繼破產,引發了社會上的恐慌。其他一些信用良好的錢鋪和銀號,在客戶用銀子兌換錢幣時,他們寧愿用銅錢支付,也不愿給出自己發行的紙幣。他們甚至還許諾,可以高于本金15%的利息,將自己以前發行的紙幣贖回。朝廷認為,應當批準地方官府發布一項命令,要求各家錢鋪和銀號,在顧客用銀子兌換錢幣時,將紙幣和銅錢一視同仁,任顧客自由選擇。命令就此發出。結果,“就像官府以前發布的有關金融方面的多數指令一樣,只是一紙空文,根本無人理睬”。
英國畫家利德爾在《帝國麗影》中,記錄了他在杭州的一件往事:在市區我們讓來自上海的朋友挑了把扇子。進入西門時,我突然問道,希望他身上帶了些錢。他答道,有外鈔。“哦”我說,“沒用,這里抵制外國銀行,人們不收它們的鈔票。”“確實如此。最近連兌換一張面值很小的鈔票都很難。”他認為,“中國銀行并沒有相應儲備支持自己發行的鈔票,因此外國銀行理所當然拒絕它們的紙鈔。于是中國銀行以抵制外鈔作為報復,并敦促中國商人采取同樣做法。”
英國傳教士施美夫對福州盛行的“票據”大加贊賞,認為顯示了高度的商業文明。他在《五口通商城市游記》中記載:通常發行的期票或銀票,金額不等,小至400個銅板,大到1000塊大洋,使用極其方便。這些期票用藍、紅、黑三色印制,簽名和擔保十分悅目。發行商行的名號和期票四周的一些中文字構成期票艷藍的基色,發行的年月日和一些精心設計的密碼用的是深紅色,金額數目、發行人和接受人的名字用了醒目的黑體字。這些密碼既為簽名所用,亦為了防止偽造,期票的背面有各個經手人的擔保簽名。那些商行的信譽一般良好,很少有破產的。發行期票時收取一筆小小的手續費,在商行貼現時又收一筆費用。“人們對期票像銀子一樣看重,我付錢給轎夫時,一般他們都要期票,而不是銅板,因為輕便之故。”施美夫記下了上述見聞。
利率之爭
中國擁有數目龐大的典當行,其中一部分隸屬于政府。衣物的利息是每月2%,珠寶和金屬制品為每月3%,貨物的法定利息率為每年30%,第六個月,第十二個月或閏月不計息。有人也許想問,中國政府為何把利率定得如此之高?法國傳教士古伯察在《中華帝國紀行》一書中,記錄了時人對利率問題的一場爭辯。
清朝的張英認為,中等的利率為了防止地價上漲,貨幣貶值,政府將利率設得很高,是為了使土地分配與家庭數目均衡,使貨幣流通活躍而有序。他說:“因為貨幣流通更隨意,帶來的收入比田地少。在同樣價值的情況下,人們總傾向選擇田地。”實例已經證明,如果貨幣利率升高,人們擁有的土地數量就一定會增加。他還認為:“利率高達30 %的目的和效果就是,耕種田地的人——他們人數最多,對社會最有益處、最有道德感、最辛苦——可以擁有田產,雖不能致富,也足夠維持生計,不至于淪為貨幣利率的奴隸,不必用辛苦勞作的果實養肥一群閑人。”
張英接著證明,介于良田收入和批發貿易利潤之間的30%的利率正好能夠促進商業,使閑置貨幣流通。這樣一來,“商人不會把錢鎖在錢柜里,增值的強大吸引力會不斷把它吸出來。30%的利率一確定,同樣的吸引力在貸款者身上發生同樣作用。由此可見,貨幣利率很高的話,就沒人想去囤積金錢,貨幣流通因此更廣泛、更活躍、更連續”。
另一位經濟學家慶澤認為,30%的法定利率是為了推動貿易。他指出:由于商業活動中的貨幣需求總是普遍而迫切,而交換總額又十分龐大,可以無限細分,最小的數額因此也受利潤的誘惑,能找到一席增值之地。這種誘惑對于勞工和匠人非常強大,最小的損失也能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如果把錢投資商業,隨時都可以撤回。商人們要是不借貸就有足夠的資金,要是沒有借貸的持續幫助也能做生意,那他們放貸是有利商業發展的。這樣,貨幣變得有利可圖,可以吸引公眾的興趣——“貨幣的高利率是實現這個目標的可靠途徑。規定30%的利率真是場偉大的‘革命’”。
慶澤還反駁了那些反對30%利率的人。反對者之一的梁慶認為:“古人只容忍低利率。30%的利率是不義與公開壓迫,是明目張膽的高利貸。”慶澤對此針鋒相對道:“比起一個位置普通、較少人光顧的地段的店鋪,大街上一個面向皇宮主要入口的店鋪出租價格要貴四倍。租金增加的原因何在?既然這兩棟房子造價一樣,那么它們具有一樣的價值。本身價值一樣的房子,租金為何相差如此之大?如果我是這個店鋪的主人,我把有利的商業位置讓渡給某位商人,他需要對我的損失做出補償。我增加租金就是與他分享有利地段帶給他的利潤。借錢給商人也是同樣的道理。”
慶澤強調:“無論多窮的一個年輕人,只要他品行端正、頭腦聰明,他總可以借到錢,一試身手。一旦成功,所有的錢囊都會向他敞開。這個利率就為社會培養了一個有用之才。如果沒有人及時伸出援手,他也許就失去了機會。如果商人可以白手起家做生意,那么從業者就會激增,這于現今的人口狀況是很有利的。” (未完待續)
(作者系上海銀監局黨委宣傳部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