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長河中堆積的景物人事如山,卻怎么也淹沒不了我記憶中的老宅,和老宅中那棵掛滿歡笑的柳樹!
老宅是普通的山東民居,東西廂房,堂屋對著的是鄰家堂屋的后墻,這樣的布局和北京的四合院相似吧。院中有個積肥用的糞坑,兩米見方。一米多深。糞坑邊上長著一棵大柳樹。
爺爺出生在老宅。結婚在老宅,然后在老宅有了自己的兒女。解放前鬧饑荒,爺爺攜妻帶子聞了關東。我不知道老宅是就此落了鎖,還是有人家借住在里面,不管怎樣,柳樹離開了主人一定是孤獨的吧。
開荒種田,手上的老繭一年接一年,慢慢的,爺爺的兒女們也有了家,有了自己的兒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爺爺有些老了,思念起故土想要落葉歸根,就對兒女們說:關里的生活好了,天天吃白面饃,我和你娘也該回去享享福了,這把老骨頭可不能扔在東北。
爺爺搬家的情景我記不得了,關于爺爺的印象也很少,只模糊地記得幾歲時跟著爺爺去當時感覺很遙遠很遙遠的山溝里放過羊,至于爺爺的模樣。我是后來看著他和藹可親留著一縷白胡子的黑白照片添加到記憶當中的。
另外我還記得我一個人,在爺爺搬走后的空屋子里,東瞅瞅西望望,然后穿著鞋跳到炕上,看那貼在土墻上的年畫。當我家搬進爺爺屋子的那天夜里,三歲的妹妹哭嚷著要回家,無論怎么哄都說這不是家,要回自己家。
爺爺回到關里,回到老宅,第三年就永遠的離開了那棵大柳樹。人家都說爺爺是干活的人,一閑著就完了。
爺爺去世那年,正趕上母親領著妹妹回關里。母親哭訴了爺爺去世的前后,她說爺爺特意叮囑奶奶給妹妹蒸了花糕,還讓妹妹騎在脖子上在柳樹下玩耍。
爺爺去世后,奶奶獨自在老宅,有親友來信說,奶奶天天掃院子,一有柳葉落下,她就趕緊掃進糞坑積肥。我也是憑著照片上奶奶的模樣,想象著她掃柳葉的樣子。后來。奶奶忽然來信說讓她的兒子一家人回去,不然沒有后人在,老宅就被村里歸公了,接著就是一封信連一封信地催。父親牙疼起來,他知道老宅值不了幾個錢,但那是奶奶的命根,然而家里種的人參已發展到一定規模,就此放手肯定會錯過發財的機會,后來事實證明一點沒錯,但是父親還是賤賣了所有人參及家產,正準備舉家搬回關里老宅時,奶奶派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說,不用全都搬。只回去一個人占著老宅就行,權衡來權衡去,回去的人選落在了我和二哥頭上。
回到關里老宅,二哥如脫韁的野馬,不是爬到柳樹上摸蟬,就是和一些孩子瘋跑,中考前都是天天看故事書?,F在,二哥每當看見東北的那些當初學習遠不如他的伙伴,都有了體面的工作,而自己卻土里刨食就不免感嘆,其中更多的是當初選擇的無奈和后悔。二哥務農,學的是木匠手藝,和奶奶生活在老宅幾年后,奶奶給他找了對象,本村的。我想這時候奶奶是安心了,因為老宅永遠都不會落到別人手里了。
我十八歲那年,母親領著我再回關里,給二哥完婚。那時候電話還不方便,只是提前去信說我和母親將要回山東。我想這正好給小我一歲的堂妹一個驚喜,她因為感情上的事被叔嬸支去關里已和奶奶住一年多了,早就膩煩了。我和母親拎著包走進了村莊,一幕幕都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找著位置。胡同的兩邊都是土墻,有高有矮,有新砌的,有的已是殘恒。聽母親說前面那個門就是了,我就跑去,見兩扇舊木門在黑瓦的門樓下緊閉著,門洞里黑黑的,院子里也沒什么聲音。我拍著門喊著堂妹的名字和奶奶,聲音有些顫。隨即就聽見院里飄出堂妹驚喜的喊聲,“三哥!大娘來了奶奶!”
奶奶從堂屋迎出來,本就很胖,大襟黑棉襖更顯得肥,黑棉褲下扎著黑綁腿,三寸小腳像圓規的尖向前挪,走得又急,有些晃,“俺小兒來了!”……滿臉的歲月滄桑積下的皺紋扯進黑色的老太太帽里,眼睛濕濕的,眼下半截的淚痕也濕濕的,卻又流不下來。
母親張羅二哥的婚事,我也插不上什么手,東跑西顛一陣后,新鮮勁一過就覺得沒意思了。我搬著靠背椅到屋墻根,仰在上邊,曬著暖洋洋的太陽。瞇著眼瞅柳樹。我不知道柳樹有多少歲,只知道反正是比我要大得多,但瞇著它青青的枝條構成的樹冠,蓬勃著無限的青春,甚至是稚嫩,我就總是覺得它比我小,應該是我兄弟。這么認為著,風一吹,柳條舞動,我就好像聽見它在笑我,還有些眼睛在里邊眨呀眨地也瞅著我。我就也沖它笑。
奶奶在柳樹下篩糠,哈著腰,垂下的倆手抓著篩子兩端,晃,很費勁,而且煙塵沖上去嗆得她睜不開眼。我找出一根繩子,本想攀爬上柳樹系在上邊,但覺得柳樹是自己的兄弟,怎么忍心攀爬蹬踩呢,就拴住一塊磚頭甩上去系住一根粗枝椏,垂下的繩頭系在篩子的一端,離地一尺來高,奶奶只需坐在堂妹搬來的小凳上,兩手抓著篩子的那一端篩就可以了。我往篩子上添,堂妹把篩下去的裝袋子,我和堂妹、奶奶還有柳樹兄弟一邊干著一邊說笑,奶奶總是露出兩彎跟隨了她二十來年仍顯結實白凈的假牙。
沒糠篩了,我就找本《明英烈》,坐著磚頭,靠著柳樹兄弟,看。看到可樂處,我就哈哈笑,無所顧忌地笑。笑便發生傳染,堂妹說那么有意思嗎,湊過來看,也咯咯地笑起來。奶奶看我們笑,她也呵呵地笑,“這倆孩兒?!毙Ρ泔h滿老宅。
不看書了,我就騎上老金鹿自行車,包間的,很難騎??晌移T著它在本不算寬的院子里圍著柳樹和糞坑轉,或者自騎,或者帶上堂妹,演雜技似的,有時候干脆從糞坑和柳樹之間一尺來寬的縫隙中冒險而過。堂妹時而驚呼,時而和我一起大笑。笑聲甩在車后,甩到院子的每個角落,然后飄起來。
每天早晨,天剛放亮,奶奶養的公雞就打起鳴來。東北的雞都圈在雞籠里,聲音是平行的。而且有些悶。而奶奶的公雞晚上卻棲在柳樹上,那聲音仿佛是從天上傳來。讓我迷迷糊糊的總是幻想起,有一天會不會有只鳳凰從彩霞布滿的天上飛來落到柳樹上,滿樹金光的。我就恍惚看見許多歡笑像公雞和鳳凰那樣落在柳樹上,落滿一樹。像小風鈴似的掛在上邊,公雞和鳳凰可別把它們嚇跑了!
二哥結婚后,哥嫂要隨我們回東北看看,啟程的那天早晨,村莊上空覆蓋著薄薄的炊煙,奶奶的眼睛老是濕濕的,眼下半截的淚痕也總是濕濕的。不干。卻也淌不下去。
車子出了村莊,雖然歸心似箭,但心頭卻泛起一些東西,說不請,但我敢肯定,這里不只是留戀。我透過車窗尋找,老宅淹沒在一片房屋之中,但一截柳樹尖卻在房屋上邊靜靜探著頭。
我想奶奶此時在院子里,忽然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會不會扶著柳樹難過?我想她不會太難過,因為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用不多久她的孫子及孫媳就會返回老宅,而且不久就會有重孫的啼哭響徹老宅。
我結婚后一年多,女兒四個月大時,我出了車禍,全身癱瘓了。父親忙于給我求醫問藥,顧不上農活,不得已讓哥一家搬回東北,這次奶奶沒有阻攔。我想奶奶此后是孤獨的,在掃柳葉的時候,她會跟柳樹說說話吧。
三年過去了,父親面對他仍然不能動的兒子。而且他還預知他兒子的小家會因此而解體,但是他卻無法挽救,他心里的痛終致他患上大病。
本該在東北治,但父親堅持要回關里。術后在老宅養病。父親已快六十歲了,但奶奶仍喊他“二孩兒”。父親雖在我看來有些威嚴,但我想他在奶奶那可能也會撒撒嬌兒吧。親友來信說父親常坐在柳樹下聽收音機,或者和奶奶嘮家常,他們挺樂呵的。然而有一天,父親在柳樹下卻永遠的不動了。
哥哥連日趕回關里去料理父親的后事,到縣城已是半夜,下著大雨,他懵懵懂懂地走進老宅。在收拾遺物時,父親的衣兜里有張遺書,是在手術前寫的,上邊寫著如有不測要把他的骨灰帶回東北。父親是掛念著他的兒子,即使是不在了他也想離他的兒子近些,在冥冥中保佑他。
我想象得出奶奶看著親友料理她兒子后事的樣子,更想象得出她的絕望。她會知道,至此以后老宅不會再有她的后人去住,她守了一輩子的老宅終究沒能守住。但是她拒絕兒女們給她接走贍養。仍然堅持要住在老宅,不知她在堅守什么?就這樣奶奶堅守到了九十二歲。叔叔為了方便祭掃。把奶奶爺爺的骨殖一并帶回東北,安葬在父親的旁邊——那片爺爺、父親、我勞動過的土地。
我常和離了婚住在娘家的堂妹說起老宅,說起老宅的柳樹,我的女兒和她的女兒總是笑呵呵地聽。我也常坐著輪椅隔窗凝望。凝望,似乎看見了老宅,看見了依然繁茂而青春的柳樹,樹上掛滿了小風鈴似的歡笑,遠遠地傳來,有我的,堂妹的,奶奶的。還有很多很多,從更深更遠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