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我小的時候，在眾多的叔伯兄弟中，祖父格外地疼愛我。第一，我是祖父的長孫，在我家鄉有這樣一句老話：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命根子。說的是長孫在老人心中的重要位置。當然，我的祖母也是極愛我的。第二。祖父的童年很不幸，八歲喪母，九歲喪父，而他的祖父又早早逝去了，是由他的一個傻乎乎的老祖母撫養長大。沒有母愛，而祖母的愛也是稀里糊涂的，這是祖父一生的痛。

我們赫家(滿姓赫舍哩氏)，屬滿洲正黃旗，祖籍遼寧鳳凰城。清康熙年間鳳凰城將軍赫舍哩·哇爾達就是我的先祖。大約在清嘉慶二十年(公元1815年)前后，我的太祖爺從遼寧鳳凰城遷來黑龍江雙城堡。從此，赫氏家族便在這塊豐饒的土地上衍生昌茂，枝葉盛繁。據《雙城縣志》記載，按清廷的規定，凡來雙城堡屯墾戍邊的八旗兵丁，每人“撥治裝銀三十兩，補貼銀十五兩，資裝車馬護送至屯，并預建造房屋，撥給牛具；分熟地二十坰，做為恒產”。至清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我家的家產已達土地一百多坰，房屋數十間。據說，老家正藍旗二屯共有三趟街，而我們赫家就獨占了兩趟街，可見當時的繁榮程度。這使得我的祖父生下來就遇上了一個極富庶的家境。孰料，風云突變，家遭劫難，赫家若大的家業不得不交由祖父的舅舅去掌管，這是一個不肖之徒，五毒俱全，不下幾年時間，就把赫家的百萬家產折騰一空。祖父只好用擔子一頭挑著我的父親，一頭挑著鋪蓋來到一個叫洼子二屯的地方，開始了更艱難的人生。土改時，我家房無一間，地無一垅，是全村頭一號窮人。我父親就是以頭號雇農的資格在村民投票選舉中當選為村第一任農會主席的。可笑的是，“文革”中竟有人貼大家報以1902年我家的房地產作價說父親是大地主，并以此為據把父親打倒，祖父雖生在條件優越的八旗人家，從小沒出過大力，但后來家境衰敗，祖父不得不靠體力養家糊口。雖然祖父不是農民出身，但祖父機靈，農活干得精細。種地的時候，很認真地刨坑，下種都要每顆籽粒去數。然后細細地培土，用腳踩實，動作像繡花。別人一天可以種幾十垅地，而我祖父一天只能種幾垅地。小學放暑假時，我常常跟祖父去生產隊勞動。祖父總是和一些老、弱、婦女在一起干活，收工的時候，生產隊會計便在祖父名字的后面寫上“半拉子”三個字。我不懂問祖父，才知道“半拉子”就是半個勞力。

祖父小的時候讀過幾年私塾，懂得一點聲韻詞律。過年的時候，我家貼的對聯都要由祖父選定。年三十祖父領著我在自家的大門上張貼門神、掛帖和對聯，大紅紙燙金對聯一旦貼掛起來，頓使茅舍生輝。有一年祖父請人用滿文寫了一副對聯，內容大概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門。大門楣上張貼的滿洲黃掛帖足有二尺長。上面同樣用滿文刻了一個大大的“福”字。看到這些奇怪的文字，我高興得蹦跳起來，祖父也很高興，他退后幾步，瞇著眼仔細地端詳著對聯，無不自豪地說：咱赫家祖上還出過一位中堂大人。那神情十二分的榮耀。后來我讀《清史》，崇德年間朝廷確實有一位叫赫舍哩·希福的大學士，不知道祖父說的是不是這位先祖。“文革”中也有人把這件事端了出來，說祖父是“滿清遺老”，真荒唐，清王朝垮臺時，我祖父只有九歲。荒唐歲月，才會出一批荒唐的人。

祖父極喜愛獵槍，這是因為祖父小的時候，我家莊園常年有持槍民丁守護。祖父經常跑去和民丁混熟以后，便可以拿空槍玩耍了。久之。對槍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五十年代，我家鄉運糧河畔有成片的草甸子和長長的柳條通。里面獐狍野鹿，狐貍野雞，應有盡有，祖父不知從哪里弄到一支嶄新的獵槍，锃明的木柄泛著油光，烏亮的槍管閃著藍色，祖父愛不釋手。放學后祖父領著我去柳條通打獵，在一片青草地上，我們發現了一群正在覓食的野雞，紅紅綠綠的有十幾只。祖父貓著腰端著槍悄悄地接近野雞群。“砰——”的一聲槍響，受驚的野雞轟然飛起。我看到青草叢中有野雞在打撲愣，飛快地跑過去，原來祖父一槍打到兩只，我和祖父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們捉到。我用柳條高高挑起，威風凜凜地進了村，像打勝仗的大英雄。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夏天在村池塘游泳，耳朵里灌進了污水，引發中耳炎，差點送了性命。祖父整天背著我走村串屯去找郎中瞧病。有一天，夜半時分才從外村往回走。那時運糧河畔狼特別多，靜靜的夏夜里狼嚎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忽然祖父小聲對祖母說，若是狼真的上來，讓祖母背著我快跑，祖父寧肯自己去喂狼。聽到這話，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緊緊地趴在祖父的后背上哭泣。那一天幸虧狼沒有上來，當我們回到村子的時候，整個村子沒有一星燈火，只有天上的星星泛著朦朧，那一夜我一生不會忘記。

我讀大學的時候，祖父得了一場大病，我著急乘飛機回來。祖父看到我掙扎著要坐起來，我抱起骨瘦如柴的祖父，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祖父用枯瘦的手指幫我擦去淚水，嗚咽著說，看到大孫子病就好了一半。聽說我是坐飛機回來的，祖父一下子來了精神，問這問那，問東問西，眼里閃動著興奮的淚花。末了祖父不無遺憾地說，我這輩子恐怕坐不上飛機了。我對祖父發誓，將來一定要讓祖父坐飛機去趟北京。遺憾的是，祖父終于沒能等到那一天，在他出生后的第八十三個年頭的一個秋日，在晚霞映天時分，祖父靜悄悄地離開了生養他的那片土地。

[責任編輯 蘇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