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點破秋冥冥

一匹饑餓的狼，瘦成一管長鋒狼毫，它也要在瑩白的宣紙上跋山涉水、追風逐日;一只離開草原的羊，即使失去了血肉之軀，也要憑借柔軟的羊毛，在水墨朦朧的意境中尋找水草肥美的故鄉;一個日日臨池研墨的人，在素靜的紙絹上制造十里蛙聲，在潑灑的彩墨中寄托著秦山漢水、家園厚土的眷念，傾瀉著大江長河的激情。

看似隨意的揮寫，誰曾想過:紙上揮寫的纖纖毛筆，秉承的居然是華夏千年文明，筆下縱橫的是神州萬里河山。以筆為馬，直追魏晉;以紙為船，遨游古今。

書畫是國粹，是國人的畢生修養。選擇書畫，就是選擇慕賢懷古的情結，選擇恬淡清凈的儒雅生活。古往今來，多少人在紙上構建著靜穆如山的風景，營造著浩蕩如海的激情。那虬曲的線條、斑斕的彩墨，傾注了幾多情感?

在贛西民間，有“不以千金貴，但得片紙香”之說。鄉民建了新房，照壁上，屋檐下，雪白的粉底得描上幾筆，題寫詩句。書畫是這方子民的一個美麗情結，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意趣，是涵養鄉民的精神素養。童年的印象里，總是晃動著孜孜于書畫之道的民間藝人的背影。一襲青衫，一管彤筆，描龍繪鳳，奔雷驚電。在民間書畫氛圍的感染下，對于書畫，我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與求索欲。

愛書畫，是在很小的時候，這完全是一種融入血脈的情感。少小不識字，但愛撿一種赭黃色的石頭在大地上寫畫，一道道稚嫩的線條，隨意而為，天真爛漫，現在想來，仿佛原始時期巖石上的刻畫。祖父以銀匠為業，終日一把銅錘敲敲打打，卻能寫一手漂亮小楷。偷來他的毛筆，作為涂鴉的工具，白墻壁上時時留下我的墨跡，惹得大人訓斥，只得以濕布抹去。后來上了小學，第一堂美術課上，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畫了只斑斕猛虎。我以半支鉛筆勾勒，居然可以不用橡皮擦一下，沒有半點含糊的筆道，很快就將黑板上的猛虎搬到我的作業本上，惟妙惟肖，引得同學圍觀，老師幾乎給了滿分。對于線描的摹仿能力或許在童年時代就已經種植在我的大腦某個溝回里。以致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許自豪感。

及至真正接觸到美術，在與西洋畫的對比中，我強烈感受到中國書畫瑰偉絕特的藝術精髓。

從形式上看，中國繪畫和西洋美術的區別在于筆墨。傳統畫論里有無筆無墨不是畫之說，講究書畫合一。無論書還是畫，即使是接近水彩的沒骨畫，也都是一筆一筆寫出來的。在華夏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書畫同源而異流，是真正的姊妹藝術。

中國人愛在自己的房子里掛幾軸書畫，那紙上的線條與水墨，可以不厭其煩地反復品味。劍舞，鵝游，屋漏水痕，蛇驚獸駭，挑夫爭道，槳楫點水，山水云煙，花鳥蟲魚，枯藤老樹怪石……諸種大千萬象，書畫家都能悟出藝術之道，這也許和中國人講究格物致知有關。中國書畫是天人合一的藝術，抵達了藝術形式的頂峰。作為國人，從那墻上的字畫上，從那簡單抽象而趣味無窮的筆墨中，他們看到的不只是那紙上的幾筆數語，而能夠從中悟出社會自然、人間情感。茅檐下，陋室中，因為有了那幾道雋永的筆墨，狹隘之地也能如同身處山林佳地，作哲人之思，究天人之際。

本來并無生命情感與人格魅力的以梅蘭竹菊四君子為代表的花鳥，以山林丘壑、飛瀑流泉、亭臺樓閣等為常景的山水，以及那抽象的書法線條，等等，都在中國書畫家的筆下被賦予形而上的東西，成為作者的自我寫照和深遠寓托。梅有傲骨，竹有勁節，山石是磊落君子，云霞為飄逸仙客，葡萄是“筆底明珠無人買，閑拋閑擲野藤中”，樹木“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鄭所南愛畫無土露根蘭花，寓意國土淪喪，是畫中《離騷》:“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倪瓚詩)倒枝梅因諧音“倒霉”本來為畫者所忌，不拘一格的王冕也畫:“從來萬事嫌高格，莫怪梅花著地垂。”(徐謂詩)

書法作為散諸懷抱的藝術，其線條傳(下轉第32頁)(上接第33頁)達出強烈的藝術情感。王羲之的書法鐵劃銀鉤，游龍翔鳳，顯現書圣之飄逸瀟灑;顏真卿的祭侄稿，忠義悲憤之情溢于豪端;八大山人的禿筆書法，寄寓著黍離之悲。魯直的瘦勁，東坡的敦厚，米芾的放逸，子昂的柔媚，完全抵達了書為心畫的境地。

說到這里，中國書畫與西洋美術的區別不只在筆墨，更在于其內在的抒情性與詩歌性。王摩詰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倪云林說，畫是無聲的詩。這都是中國書畫的美學原則。無論吟詩作畫，都是在追求“詩意的棲居”，營造詩歌的意境。倪云林《六君子圖》畫的是湖岸幾棵大樹，遠處一抹山丘，黃公望題詩云:“遠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陀。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幾莖秀木寄寓著特立獨行的精神品格。

有首題畫詩這樣寫道:“不寫晴山寫雨山，似呵明鏡照煙鬟。人間萬象模糊好，風馬云車便往還。”一幅水墨淋漓的云雨山水，給人飄然之感，可以聯想到天仙云翔。中國書畫就是在美術家與觀賞者的互動中，完成愉悅的審美體驗。

畫里畫外，紙情墨意，無論尚韻還是尚意，中國書畫的精氣神，本來只可意會，難以言說，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而張藝謀導演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以墨衣人的舞蹈對此進行了生動的詮釋與演繹。觀賞那巨幅行為藝術畫，你一定會強烈感受到，書畫已經熔鑄為中國元素、民族大雅。

責編 江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