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鄉(xiāng)愁與冷凝之美

在《創(chuàng)作評譚》2009年第5期和《詩刊》2010年9月號上，《五月札記》和《伏在胸口的植物》兩組詩給讀者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也讓詩愛者記住了一個名字——吳素貞。

我并不認識吳素貞，更不曾謀面。去年9月，因為要研究一個有關江西部分詩人作品的課題，我翻閱了國內一些主流詩歌刊物，發(fā)現(xiàn)《詩刊》《中國詩歌》等雜志上間或刊有吳素貞的詩作，閱后令人為之擊節(jié)。至此才知，吳素貞是江西金溪縣某小學教師，從事著陽光下最光輝的事業(yè)。

在我看來，吳素貞作為一名民間底層的詩歌書寫者，其作品已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本人愿為她的詩歌寫點文字，或可靜觀到其情感紋理、創(chuàng)作特色和詩藝勝境。

一、推陳出新的思古情懷

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里，歷代詩人都有“發(fā)思古之幽情”的習慣，現(xiàn)代詩人中也不乏實踐者。有的詩人假借古勝古景，抒發(fā)人與自然的契合關系;有的詩人則假托古人古事，借古諷今或含沙射影現(xiàn)實生活;還有的詩人，依據古文古詩中某些警言佳句，以求翻新出一兩條亙古不變的客觀規(guī)律或真理，等等。不一而足，似乎要寫盡思古情懷文章。

吳素貞在這方面同樣顯露出了才華。但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一味地跟隨前人的作法，也不照搬詩壇上曾盛行一時的“新古典主義”詩歌流派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模式。與同類相比，吳素貞的詩歌寫作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語言上摒棄了半古不白的表達方式;二是非簡單地將古詩意象重新組合，而是運用現(xiàn)代語言詞匯將古典詩歌意境進行重新演繹和營造;三是不借題發(fā)揮，即不借助某一古勝古景、古人古事、古文古句的化意來抒發(fā)現(xiàn)代情感。以詩人的《書某人》為例:某人頎頎，錦衣欣欣/姓中有木，木枝繁茂/名中含玉，熠熠生輝/某人云中寄書，書行千里/某人，某人，某人……/某人于我是對抗世界的現(xiàn)實記錄/非分之想/是為之一生涉險的敵人。全詩總共68個字，計8行，語勢一氣呵成，“頎頎”、“欣欣”、“含玉”、“云中寄書”等詞匯的運用，瞬間就將古時才子佳人的情感表達和審美傾向較好地烘托了出來。這樣的詩，承襲了古典詩歌凝練簡潔的語言特點，透出了人所未發(fā)的濃濃古意。

吳素貞有意識地在詩創(chuàng)作中糅入現(xiàn)代意緒，拋開舊有的某些形式的羈絆，將古意翻新，化腐朽為神奇，手法運用和主旨揭示似乎已駕輕就熟。詩人在《如思》中這樣寫現(xiàn)代男女之情:車停杭州站時，我想到斷橋/想到你撐著一把桃花一樣的傘/走進江南那間掛著布簾的藥鋪/輕喚一聲:娘子……首節(jié)，就將場景搬回到久遠年代的某個時空之中，讓人懷想和遐思，接著寫道:我是不是該丟下沉重的旅行箱/素妝布衣，低挽云鬢，改水路/去赴這千年前的溫柔，一邊搗藥/一邊輕應:官人……詞語表述古意濃濃，能指所指也古意濃濃，千百年來那種端莊素雅、純美潔凈的女性愛情心理，被詩人表現(xiàn)得活龍活現(xiàn)。而《夢鄉(xiāng)》一詩，則進一步彰顯出詩人化腐朽為神奇的創(chuàng)作能力:再看一眼/那時，河水湛藍，桃紅李白/再看兩眼/那時，蜂蝶相忙，空氣粘滿花香/油菜地像姐姐出嫁的鼓樂隊/熱熱鬧鬧，綁著燦燦的金腰帶/再看三眼/春分三色。一分鄉(xiāng)音一分曲/剩下的一分釀成濃烈的酒……詩作既精短，古意翻新又信手拈來，一方面反映了詩人具有較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另一方面折射出詩人駕馭現(xiàn)代詩尤其是口語詩的語言表述能力。

綜觀吳素貞思古情懷作品，其著力點是融心境與古典詩歌意境于一體，且努力形成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如果可以》一詩共四節(jié)，第二、三節(jié)將一種特有的不可抑制的古典情懷寫得尤為出色:如果可以，我會用宋詞的韻律/敲打手中的每一件精品/桃花耳墜左右雙調，用的是虞美人/紫荊手鏈，三十三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身佩如夢令般的淡淡情思……當然，我定會在月朗之夜/為自己打上一件名曰《陌上花》的發(fā)簪/它盤花九十九朵/敲打九十九錘/雕刻九十九天/曼妙的春風詞筆是它的落款。讀這樣的詩歌，誰不為它的濃濃古意而折服呢?《寄友人》寫道:友人，今車過三千里，過處皆/村莊隱現(xiàn)，白鷺群飛/有幸心能怡，手捧一紙草書/向你說聲:風波俗塵，不到意中。奔波于滾滾紅塵中的詩人，一顆清澈澄明之心與友人有內心感應，卻因千里紅塵的阻隔而深陷于無奈之中，這類情感訴求與古典詩歌中的情感表達堪稱異曲同工。

我以為，吳素貞的創(chuàng)作路子是獨樹一幟的，她在努力探尋一種既能傳承古典詩歌精華、又能糅進現(xiàn)代意緒的詩歌文本和別樣詩境。她較為深厚的古詩素養(yǎng)，沉郁典雅的詩歌語感，勤奮努力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將為讀者帶來更多的閱讀期盼。

二、懷鄉(xiāng)苦吟的繾綣愁緒

懷鄉(xiāng)苦吟，同樣占了吳素貞詩歌的大部分。這或許是詩人生于鄉(xiāng)村、長于鄉(xiāng)村又遠離鄉(xiāng)村所致，對鄉(xiāng)村生活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和咀嚼。

寫懷鄉(xiāng)詩和鄉(xiāng)村生活的詩人很多，可出彩者并不多見，女詩人尤甚。生活在當下且年齡不大的吳素貞，何以有那么多的懷鄉(xiāng)苦吟的繾綣愁緒呢?這大概要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理層面探究。海德格爾曾說:一切詩人都是還鄉(xiāng)者。換言之，從古到今，異地思鄉(xiāng)或精神返鄉(xiāng)一直是作家詩人最重要的文學表現(xiàn)主題。陶淵明、王維等大詩人原本生活在鄉(xiāng)野之間，為何又要在詩中重建另一處“歸園田居”和“山水田園”呢?這都與詩人尋覓精神家園和靈魂歸宿大有關聯(lián)。

吳素貞的懷鄉(xiāng)苦吟詩，并不屬于那種“為賦新詩強說愁”一類，而是用心靈在“還原”和再現(xiàn)鄉(xiāng)村家園的歷史切片和現(xiàn)實影像。對于一個來自鄉(xiāng)村、走進城市、再審視鄉(xiāng)村的青年詩人來說，詩句極具疼痛感，寫出異鄉(xiāng)者的共有情感和生活感喟，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必然。在《初夏》里:我看到熟得發(fā)白的野草莓/迅速生長的節(jié)草，野艾，闊葉木/患肥胖癥的苔蘚/瘦瘦的，在不知名的/藤蔓的綁架下，秤砣子張望著泛紅的眼睛/“哧——哧——”/兩只勾搭半個上午的四腳蛇/瘋狂偷情，摔斷了蜘蛛新買的八卦床。初看是一幅荒村野地的風俗圖，其實“熟得發(fā)白、患肥胖癥、泛紅的眼睛、摔斷”等詞的運用，恰是在寫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生存景況和困頓。《薊草花開》是另一首詩藝奇妙的作品，最后兩節(jié)將一個鄉(xiāng)村老婦的命運作了真實的剝離和刻畫:從屋檐里走出的女人，叫桑/——四十年守寡/她不繡花，總是綰著小小的發(fā)髻/穿梭田間老巷……這個五月，風撩起她的粗布麻衣/薊花繞檐一剎杳無蹤跡/她站在那兒/瘦干的身姿下有正縮小的影子。

據吳素貞一次在與友人談話中透出，詩人祖上家境殷實，書香彌漫，爺爺和父親皆為家鄉(xiāng)俊杰，后歷經多次政治運動而家道衰微，詩人有感于人的命運之不可捉摸，有感于人生的跌宕叵測，總是將眼光投放于《低處》:我印象里的親人……如今，他們都躺下了/我相信，村子老屋的每一片青灰瓦片上/村口每一棵楊楓樹以及/通向山頭田塍小路的每一株野草上/夜晚，都會跳出他們嘮嗑著方言的余音……村子門樓房梁上，倒掛的粗大麻繩/記憶著躺在低處親人的最后一程/——嗩吶開路，麻繩裹棺，披紅進山。詩人幾乎是用白描手法和捉不住命運之手的訴說，道出了一個家族的無援可依、滄桑無際和最后的歸宿。而《在老屋，想起祖父》則把對親人的懷念寫得感天動地了:這一刻，我要為年少不更事的遺忘/填空。填咸澀的淚水/填福壽康寧……沙棗樹下，祖父劈柴/祖母用搗衣棒撣去棉被里積壓的瘧氣，藥味/病變，突然中止的遺言……由鄉(xiāng)村和親情而生發(fā)的繾綣愁緒，讓吳素貞的詩歌看起來已不僅是停留在紙面上的文字，而是從胸腔里喊出的一聲聲悲痛。

懷有濃烈鄉(xiāng)愁，用血脈根緣和親情眼光，把故土親人喜怒哀樂的命運托付給詩歌，既緣于詩人的心路歷程，也得力于對生活有著異常的感悟力和洞察力。《小凸山》是一首敬畏鄉(xiāng)村和剖析靈魂之作:坐在右邊湛青的裸石上/身邊松濤洶涌……此刻，你為我/請出了藍松雞，布谷鳥，野斑鳩，搬出/東面蘆花溪的豎琴/哦，哦，請原諒/原諒我日漸生疏與你附和的笛音//原諒我在摘下第一片三葉草/唇齒沾上它乳白的汁液/我的雙手就無端地不知所措……即便多年之后，唇齒上仍留存著“乳白的汁液”，雙手依舊在無端地“不知所措”，正是詩人鄉(xiāng)魂里閃爍出來的人性之光，是詩人作為赤子獻給故鄉(xiāng)的贊美之歌。

看來，吳素貞的鄉(xiāng)愁，是從內心深處奔涌而出的縷縷情絲，是故鄉(xiāng)親人頭頂上的時光輪回，是正在消失的又被詩人魂牽夢縈的鄉(xiāng)村風景。

三、冰清玉潔的冷凝之美

“冷凝”一詞，原是指氣體或液體遇冷而凝結，如水蒸氣遇冷變成水，水遇冷變成冰。溫度越低，冷凝速度越快，效果越明顯。用這個化學現(xiàn)象來形容吳素貞的詩歌之美，也是恰當?shù)模铱煞Q之為“冷凝之美”，或“冷抒情”。

吳素貞詩歌的冷凝之美，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詩人運用豐富多變的表現(xiàn)手段，把對生活的向往以及新鮮的感受內化為一種平靜的激情。這種激情是一種奇特情感，賦予生活藝術之美，或說生活之美已幻化為詩人內心潔凈的藝術情感。另一方面，詩人努力通過內省自身、外觀生活這一途徑，為每一個抒寫對象營造飽滿詩意，用靈魂中輕涌卻又抑制著的悲憫和憂傷詠嘆著心聲。

請看《旅途》:總是這樣，在午夜的火車上看見奔馳的方向/停靠的地方，與身體內部/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強光與黑暗/窗外，天空俯身，鐵軌/兩側的燈流螢般劃過/像記憶的碎片/串聯(lián)，勾著左邊的一彎新月，搖搖晃晃。詩人先是營造了一個羈旅片段，這個羈旅片段中的人懷著一種怎樣的憂傷和困厄呢——“不一樣的強光與黑暗”、“記憶的碎片”、“搖搖晃晃”的“一彎新月”，不僅如此，詩人接下來將筆鋒再次延伸:拉直，顛簸，碾平……我的語言/從幽藍的屏幕出發(fā)，到達通風口被彈了回來……起身。坐下。拿出筆/遠途中的山脈，田野，村莊/被我一一記下:夜影空茫，世界超不過這扇窗……顛簸的年輕的心，送出去又彈回來，直到世界這扇窗滿是夜影空茫，吳素貞眼中的人生旅途，無疑敷上了一層冷凝之冰。而詩人在《孤獨》一詩中幾乎將孤獨的本質寫到極致:是的，親愛，一直我都孤獨著/我身邊的干糧，水，還可為繼/我還能像平庸的廚婦一樣/把心口相當多的詞語，去淘洗，拆分，撫摩……我還沒有找到愛完以后的出路……一顆愛著的心哪怕經受得起折磨，可孤獨卻要一直鑲嵌在心上。

大凡詩人都有一顆敏感又脆弱的心，吳素貞也不例外。即使面對一片毫不起眼的《楊楓林》，詩人也能萌發(fā)一縷濃郁詩意:林子的風徐緩著，容得下/深呼一口氣/容得下一顆心漸漸鼓脹/深處，曾經集體消失的影子突然交替/猛地發(fā)出低沉的一吼/啊!這起伏的胸膛，不曾如此向外四溢。“低沉的一吼”通過“起伏的胸膛”，卻不曾“向外四溢”，內心蘊藏的情感和情愫該有多么深沉!沒有生活的深切體驗，斷是寫不了這種看似平靜實則熾熱的情感之作。“這次，我以一個自卑者的身份/對白葛，麥芥，艾草，對那只迷了/莊生三生三世的蝴蝶傾訴……我還嫉妒被他瞥過的/蝸牛，蚯蚓，甲蟲，甚至腐尸，螻蟻，荊棘/風啊，我只會祈禱，卑微而膽怯/當你帶來霹靂，海嘯，毀滅/我仍愿用彎刀剖開胸膛/袒露比棉花姐姐還要潔白的愛戀。”(《春風歌》)無論動物植物抑或風與禱告者多么卑微而膽怯，詩人充盈著熱愛它們的心性，愿意用“彎刀剖開胸膛”，獻上“比棉花姐姐還要潔白的愛戀”。詩人看生活是冷的，但盡管冷也不對生活失去希望，哪怕付出自身生命也在所不惜。

傳統(tǒng)詩評中，常將詩句的激情高昂看成是詩意飽滿的表現(xiàn)，而把憂傷低沉的歌詠視為格調不高。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每一首好詩，都是對真實人性的歌吟，不論是淺吟低唱，還是具有冷凝之美的吳素貞的詩歌，概莫能外。作如是觀，現(xiàn)代詩歌才會擁有更多的讀者，詩歌的生命也才能留存長久。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甌江學院文學系)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