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提島的畫布(外一篇)

事實上，人的不容侵害的權力在于，他作為個人，以自己的存在為著眼點，出自內心地作出決定。

——卡爾·雅斯貝斯

麻風病像一個陰險小人，一步一步地蠶食著那具曾經高大偉岸的軀體。南太平洋塔西提島叢林中的一間小木屋里，雙目失明、腰部圍著帕利歐的思特里克蘭德，左手端著調色盤，里面的顏料已經干涸，剩下一些堅硬的殘渣，仿佛他跌宕起伏的人生。

墻壁上的那幅畫隱隱約約地傳遞出一種既神奇又可怕的秘密，那些奔放的熱帶植物散發著原始的激情，赤身裸體神態各異的男女，攜帶著塵土的嗆人氣息，又各自懷揣著上帝的密旨。像一路奔馳爾后慢慢滑入站臺的火車，思特里克蘭德涂完最后一片色彩，終于體驗到了一絲厭倦。他扔掉畫筆，仰望著塔西提島深邃的星空，默默無語。

愛塔，那個善良賢惠的土著女人，此刻安靜地跪在他們的小木屋門前。熱帶植物的芳香像一罐濃烈的苦艾酒，在夜晚的空氣里肆意流竄。愛塔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的心事如海的男人，火一樣燃燒的男人，好比天際擦過的一粒流星，正在釋放他對世界的最后的激情。

人生本是孤旅。思特里克蘭德依稀記得，從輪船靠岸的一刻起，這個美麗的南太平洋小島便給他以濃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少年來，背著畫架四處漂泊，從來沒有哪個地方像眼前這個陽光耀眼的海島，讓他迅速獲得平靜?！敖K于找到了，我的天堂。”思特里克蘭德站在碼頭上喃喃自語。而那個證券交易所經紀人此時仿佛一陣青煙，成了模糊的一團，朝四周散開……

思特里克蘭德叫愛塔點火，然后安靜地躺在地板上?；鹧嫣蛑钏{的夜空，小木屋在火海里跳躍。他給世界制造了許多循規蹈矩之外的天馬行空，留給世界的卻是一片寂靜和灰燼。

毛姆筆下，兩個形象得到重疊。像沉默的巨石，堅硬的外殼包裹著熱浪滾滾的靈魂。這一切，在若干年前那個證券交易所經紀人身上看不出絲毫端倪?！八每鄩褜?，手大腳大，晚禮服裹在身上有些笨拙，給人的印象多少同一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差不多……他的胡須刮得很干凈，一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著很不舒服?！闭l能想到，這個“馬車夫”面對畫布時的激動和瘋狂呢?畢竟，夜空中高懸的月亮與散發銅臭的六個便士之間橫亙著無法丈量的距離。

經紀人的收入與地位使這個家庭步入中產階級的行列，他用按部就班、枯燥單調的工作換回夫人瓦特爾芙德的小資情調，以及兒子女兒的入學與社交。然而，天性中不甘平庸的因子在他的血液里沸騰，奔涌。證券交易所里干巴巴的數據，還有那些繁瑣的計算，越來越讓他厭惡。當他在畫廊里流連忘返，沉醉于那些變幻無窮的光影、線條與色彩，潛藏在生命底部的繪畫沖動剎那間蘇醒，他深深地意識到:此生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盡管不知道前面的路途究竟有多遠。

十七年了。很難想象，一個結婚十七年的男人，一個有著不錯的固定收入，有著和諧溫馨的家庭的男人，有一天突然拋棄這一切，踏上追求虛無縹緲夢想的征程。

從離開家門的一刻起，他或許隱隱感覺到等待他的將是無窮無盡的困頓和流離。他覺得此前幾十年的他，肯定是眾人暗中羨慕的成功人士:美麗賢惠的妻子，聰明可愛的兒女，可以躋身上流社會的舞會，和才華橫溢的作家、富有涵養的伯爵及其舉止優雅的夫人一起喝咖啡……但是，他越來越覺得，那個所謂的“成功人士”不過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影子。他被那個影子驅趕著，像一個沿著既定軌道旋轉的忠實的陀螺。他的內心一再告誡他，失去自我的生活，表面雖然繁華若錦，最后必在生命的蒼白灰燼中分崩離析。

于是，他斷然拿起畫筆，在眾人的責難中悄悄離去。

思特里克蘭德的原型——畫家保羅·高更，他的母系家族在歷史上曾經聲名顯赫、權傾四方，是西班牙東北部阿拉貢王國的波吉亞家族，在十五至十六世紀的意大利歷史上起過重要作用，后來遷居南美洲秘魯，成為當地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高更中學畢業后做過幾年水手，在無邊的大海里漂蕩。他一直深信自己的血管里流淌著印加人的血液，天性里隱藏著幾許幻想、瘋狂與叛逆。如果將思特里克蘭德和高更重疊在一起，前者的舍棄一切毅然出走便可以順理成章了。

天才的路途注定曲折。思特里克蘭德的畫作由于固執地忠實于自己的感覺，加上他目空一切的傲慢和冷酷，少有問津者。然而，貧困的生活并未撲滅他心中燃燒的激情，他一直堅信自己的作品終將得到世人的承認。

“我覺得你很像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毙≌f中的“我”——一個受瓦特爾芙德之托前往巴黎勸說丈夫回歸的作家，在看了思特里克蘭德的畫后說。支撐著思特里克蘭德不斷跋涉、尋找的就是那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不存在又有什么關系?因為，他認為自己活在世上的證據與目的便是“尋找”。

在塔西提島，思特里克蘭德動蕩不安的靈魂終于得到片刻寧靜。這里的人們對這個白人背著畫夾四處晃蕩視若無睹，他們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愛塔不聲不響地做著家務，守護著丈夫的畫室，或者坐在海邊，憂郁地仰望星空。正是這個土著女人成就了他最后的輝煌。不像之前的瓦特爾芙德，千方百計地想把他喚回昔日的牢籠，用那些四平八穩的日常生活撲滅他心中殘存的微火。不像之前的勃朗什·施特略夫，表面上遵從他，實際企圖利用所謂愛情這根繩索捆綁他，馴服他。

思特里克蘭德像一個田野上裸奔的男孩，靈魂歡快地舞動，一切都回到了生命的本源。

這些斑駁的畫布上記錄著那個倔強的靈魂與塵世搏斗的痕跡，閃爍著與成熟的約定俗成的社會規則對峙的眼神，交織著獲知世界秘密與人生真諦的戰栗。

人們或許不知道，思特里克蘭德并不需要他們的憐憫。他的要求其實很低很低:讓我做自己喜歡的事。請離我遠一些，不要打擾我。

痛

打完點滴已近中午，從人民醫院第二門診部出來，有一種恍若隔世的茫然。街道重新淪陷于車水馬龍，我卻像一根虛弱的稻草，扶著搖搖晃晃的身軀，在喧鬧中緩慢前行。

讓我深感恥辱的是，最近十年，源自腰部的隱痛頻繁光顧我的軀體。真實的病因是——十年前一次彎腰洗衣服，直起身子過快，腰部頓時奇痛無比，似乎斷裂。當時因為年輕，沒有在意，只是擦了一點紅花油了事。

數年前，我還在鄉下。一次去鄉衛生院就診，醫生聽了我關于癥狀的描述特別是腰痛造成的坐臥不安后，十分關心地勸我節制房事，令我啞然失笑。旁邊一位就診者更是哈哈大笑，說現在的年輕人不懂得珍惜身體，說女人在床上會要男人的命……我真想沖上去踹他一腳。從腰聯想到腎，再聯想到補腎壯陽，男人的軟肋好像在剎那間暴露無遺。被人誤解有時候是一件多么無奈而無聊的事。

每次行走在大街上，我總是下意識地捶擊著腰椎兩側，以緩解波濤一樣翻滾的疼痛。我的拳頭遵循著一定的節奏，敲打僵硬的肌肉。那個變形的腰椎像一個狡猾機靈的臥底，潛伏在我體內，隨時準備出擊。我用不知疲倦的拳頭憤怒地驅趕它，可是，除了獲得暫時的舒適，終將跌入疼痛的深淵。

關于疼痛的記憶，源自父親的一個巴掌。那時我大概四五歲吧，父親和幾個鄉親忙于建造我們的新房子，我重復著一個緊張有趣的游戲——從一個土坡上滑下，屁股上沾滿黃泥。父親數次警告我，叫我停止那個游戲，但是我并不理會。父親可能覺得他的權威受到了無聲的挑釁，向來溫和的他居然跑過來，對著我的屁股狠狠地一拍。我嚎叫著，中止了那個飛馳而下、速度中夾帶快感的游戲。為什么兒子長大后，通常都是與父親背道而馳?是否因為，在父權的壓迫下，他終于等到了反戈一擊時刻的到來?體外強加的疼痛使我逐漸養成察言觀色的習慣。上小學時，老師每次想伸出教鞭，我都能及時地正襟危坐，規避皮肉之苦，然后嘲笑那些反應遲鈍的伙伴。那時我并不知道，盡管人們都害怕疼痛，可它總是以各種方式與一個人的一生如影相隨。

從人民醫院的CT機上下來，我的檢查報告單上清晰地寫著:L4-5，L5-S1椎間盤向后方突出，值5.3mm。那位白發蒼蒼的醫生告訴我，這種病沒有特效藥，你還年輕，平時多鍛煉身體，倒走、拉單杠，久坐之后起立活動。我拿著上書龍飛鳳舞似的字體的單子到藥房開了一些止痛藥。然而，由于沒有遵照醫生的建議天天堅持鍛煉，加上長期的伏案工作，服完那些止痛藥片后，我的腰故態復萌，仿佛一個藏在暗處的巫婆，變本加厲地折磨我。

腰痛難忍之時，醫生便給我打甘露醇。“一次兩瓶，點滴速度要快，只有快才能發揮這種藥的效用?！贬t生將針頭對準我的左手靜脈，緩緩地推入。幾分鐘后，藥水快速地注入我的血管內。可以想象，細小的血管由于藥水的持續灌注，迅速膨脹，整條手臂仿佛從里到外炸開。

無限擴大生理上的疼痛有時可以擊垮一個人的意志。封建統治者對待政敵逆臣慣常使用的酷刑:剝皮、腰斬、車裂、凌遲、縊首、烹煮等都是想方設法將肉體痛苦推向極端。比如剝皮，由脊椎下刀，將背部皮膚一分為二，再慢慢用刀分開皮膚與肌肉，讓皮膚像蝴蝶展翅一般撕開……再如凌遲，最初是把人殺死之后剁成肉醬，演變到后來更加殘忍，兩人行刑，執匕首從犯人的腳開始割肉，一共要割一千刀，才能準許犯人斷氣……如此喪失人性的折磨，從心理上便控制了那些懼怕疼痛的人，肉體備受摧殘之時，想來意志已是模糊一片。革命戰爭年代，反動分子迫害革命黨人的手段還是效仿他們的老祖宗——用刑。一些人承受不了肉體的巨大傷痛，違背最初的信仰，做了反動階級的幫兇。然而，疼痛又是一種復雜的心理活動，它能根據身體所處環境做出是否疼痛的反應。因此，對于信仰堅定，意志力足夠強大的人來說，可以承受常人難以忍受的苦痛。明成祖朱棣上臺后，大肆捕殺昔日政敵。剛毅耿直的太常寺卿黃子澄廷前“磔死”(把肢體分裂)后仍然朝皇帝的御座爬去，不甘心大明江山落在這個陰毒暴虐的人手里。趙一曼女士遭日軍兩次逮捕，身負重傷后遭受了包括老虎凳、辣椒水甚至電刑等數十種令人發指的酷刑，但窮兇極惡的日軍最終沒有從她那里獲得絲毫軟弱的表示。特定境況下，頑強的意志遮蔽了極端痛苦的生理感覺，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威力。相反，行刑的日軍在趙一曼面前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與渺小。

病痛發作時，往往產生一種腰部突然消失的幻覺。5.3mm的突出忽然間無影無蹤，這種戲劇化的感覺其實掩蓋了身體局部麻木遲鈍的可怖真相。每當此時，我便故伎重演——雙手握拳，勻速捶擊那折磨我十年的腰椎。依靠這個單調的動作，我才能依稀找回那截病態的軀干，從心靈深處喚醒疼痛的意識。

疼痛的種子已在10年前埋下，它們潛藏在我體內，定期通過脊椎兩側的神經傳導周身。每個人生命中都將遭遇它們的戲弄，正如我們逃不過時間的擺布。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