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愛情的時候說些什么

故事的道德和道德的故事

《六個道德故事》是侯麥的第一個系列。1959年前后的侯麥，幾乎沒有人愿意與他合作。比起特呂弗的《四百擊》和戈達爾的《筋疲力盡》來，侯麥描寫美國小提琴手在巴黎成為流浪漢的《獅子星座》毫不為人接受，在票房與評論上都遭到慘敗。3年后，侯麥開始將自己的小說集《道德故事》改編成他電影生涯的第一個系列，以《面包店女孩》開篇。這部16毫米的黑白短片不足半小時，說的是巴黎一名法律系大學生與一位妙齡女郎每天在某條街道上擦肩而過，大學生對女郎漸生愛意。但接下來的三個星期，他天天在同一地方都見不著心上人。無聊之余，男主角鉆進附近一家面包店打發午餐，并與傾慕他的面包店女孩展開了一場曇花一現的調情游戲。故事的結尾出人意料，就在他決定晚上和面包店女孩去看電影之時，女郎終于露面，而面包店女孩的命運，就像被男主角隨手扔進垃圾箱的裹面包紙一樣無人問津。與侯麥以后的作品相比，《六個道德故事》的文學性似乎更強一些。從結構上看，《面包店女孩》大致確定了《六個道德故事》的整體基調，即戀愛或婚姻中的男主角被另一個女性吸引，但經過一番靈與肉的苦斗，最終翻然悔悟或是臨陣脫逃。風云際會的1960年代，法國的精英分子對宗教和權威普遍持一種抗拒的態度，而侯麥相對是保守的。猶如道德劇的結尾，他的主人公最后大都回到了“正確”的人生軌道上。

《女收藏家》是《六個道德故事》系列的第4部。它既充滿甜膩的情欲的味道，又不乏清新宜人的香味。它講的是古董收藏家荷德林離開女友到朋友處度假，遇到一名叫海蒂的女子，后者也是一名“收藏家”，只不過她收藏的是活生生的男人。出于逆反或自負心理，荷德林決心不做海蒂的收藏品。但越努力越難抗拒海蒂的魅力。荷德林做作的欲推還就，力保清白的“道德”行為，在縱欲卻率性自然的海蒂面前，顯出笨拙可笑。侯麥在此揶揄了男子的軟弱與欲念之間的矛盾。兩性間的自然吸引與所謂的道德碰撞對立所造成的張力，環環扣住這段本來極為簡單的情節，將他人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東西，足足用了整整一部故事片的長度。

《午后之愛》中的男主角結婚了，妻子美麗賢惠，孩子調皮可愛，一個美好的家庭，也意味著可以預見的后半生:再不會有什么改變，有什么奇跡出現了。侯麥用不無調侃卻幽默從容的鏡頭注視男主角，他在幻想:街上千姿百態的美眉顧盼生輝，含情脈脈。不久，男主角曾經的女友流浪歸來，請他幫忙推薦工作，但他拒絕了，向妻子的解釋是怕“幫她打蛇隨棍上”。因為這名女友屬于野生動物，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生氣勃勃，神采飛揚。循規蹈矩的他，怎能抵抗如此野刺玫瑰，節節撤退之余，向她、向觀眾、向自己表白:“我很愛我太太。”甚至只要他動情地把手伸到前任女友身上，一張口也是:“你知道，我很愛我太太。”片名叫《午后之愛》，是因為男主角把下午茶的時間給了女友，女友說這樣和肉體上的背叛沒有什么區別。看男主角的家宴，應該是普通中產階級。太太與同事談論單位人事是非，他呆呆的，臉色灰暗如用舊的抹布。但在另一種情境中，他卻快步跑上女友家，環形樓梯像他心里團團轉的欲望。女友躺在床上，他本能而恍惚地脫著上衣，面對鏡中的自己忽然定格。看著鏡中人被領口遮住臉的滑稽相，他刷地拉回衣服，逃掉了。他逃回妻子身邊，兩個人都很異樣，妻子哭了。這是一個滑稽而溫馨的故事。侯麥的鏡頭沒有嘲笑只有同情。

《莫德家的一夜》是這個系列的第3部，卻比第4部《女收藏家》晚兩年推出，可見侯麥對此片的用心程度，事實上這的確也是他思想最為豐富的作品之一。34歲的天主教徒讓·路易被同學維塔爾邀請到離異美婦莫德家作客，三個有著道德思想的人整晚都在討論帕斯卡爾，最后維塔爾離去，而讓·路易被莫德以大雪之夜道路難行為由而挽留——這個著名的莫德之夜，如今已經成為電影史上的經典段落。讓·路易在莫德坦誠的引誘面前既不屈服又不拒絕，他所謂的道德、信仰、貞潔，突然顯得無力和可笑。這部一半時間都在談論宗教與感情的電影，將看起來不適合轉化為影像的文學故事成功地搬上了銀幕。影片末尾，當我們看到，讓·路易偶遇得來的妻子與莫德早有著糾纏不清的過去時，才真正地恍然大悟——所有的浪漫愛情與固執道德原來都是風中塵埃。也許正如小說集中的文字所言:“我不會透露故事的一切，更何況，其中并沒有什么故事。”侯麥的電影很少涉及宗教，《莫德家的一夜》可算是其中的異類，但他說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基督精神和電影具有同一性，電影可說是20世紀的教堂。”

《大開眼戒》或“緊閉雙眼”

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德曼在本片中延續了他們生活里的角色。但在此片拍完后不久他們就離婚了。他們的婚姻關系曾被輿論和他們自己認為牢不可破。但在看完這部電影之后，我們似乎明白了什么。既然已經“大開了眼戒”，那么再在打量所謂的愛情、忠貞和信義的時候，恐怕就要用一種懷疑的眼光了:他(她)說的是真的嗎?他(她)到底在想什么?他(她)是不是和影片中的女主人公艾麗斯一樣，做過那么隱秘的、和表面生活絕然不同的夢?是罪惡的、真實的生活道德，還是看上去很體面、其實很虛偽的生活道德?因為，每個人的內心似乎都是一個深淵。諸如此類的問題，一定曾深深地折磨著他們。

由湯姆·克魯斯飾演的丈夫比爾是一名內科醫生，他的妻子艾麗斯曾經是一家畫廊經理，他們憑借著事業的成功和家庭的富裕活躍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里。影片一開始，便是他們準備去參加一個朋友舉辦的派對活動。影片用一個細節表現了他們對平靜的婚姻生活的麻木和厭倦，艾麗斯問這件衣服漂亮嗎，比爾頭也不抬地說漂亮。在派對上，比爾與兩個女人調情，并上樓去挽救了一個吸毒過量的女子的生命。艾麗斯也被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所吸引，雖然她努力保持清醒，但由此她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回到家里，在床上吸大麻時艾麗斯開始盤問。他們既互不放心，又互相嘲笑。比爾說，別的男人靠近她是因為她漂亮想跟她上床。不料艾麗斯就此反問丈夫，是否對接近他的女人有性要求。比爾吞吞吐吐地說他們結婚是因為相愛，應該相互信任，艾麗斯聽了大笑，說去年在一家旅館，她曾愛上一個男人，那個人是個海軍軍官，雖然她和他只見了一面。并說哪怕是只有一夜情，她也愿意放棄現在所有的東西，包括比爾。這段對話揭穿了愛情和婚姻對于肉欲的掩飾，打破了忠貞不渝的愛情神話。比爾聽后恍恍惚惚，正在這時，一個女友打來電話，說她父親猝然去世，他起身去安慰了一番。在回來的路上，他眼前仍晃動著妻子和那個軍官的做愛場面。他不愿回家，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被一個妓女拉到家里。正準備脫衣服，接到艾麗斯打來的電話。他愣了一會兒后決定回家，不過他還是付了妓女的錢。

在上次的派對上，他見到了醫學院的同學馬克。馬克早已放棄了醫學而專給這樣的聚會彈鋼琴。他說:“放棄的感覺真好啊。”現在他們又見面了。馬克無意中透露出有一個神秘聚會，那里有許多女人，即使是他，也要被蒙上眼睛。信仰瀕臨崩潰的比爾央求馬克把他帶去，馬克堅決不肯。但比爾已經記住了今天晚上的口令。他費了很大力氣才租到一套禮服和面具。在那幢神秘的別墅里，他可真是“大開眼戒”了。在那里，欲望可以在人類想象力的范圍內無盡放縱，只是每個人都要戴上面具。正在比爾四處走動的時候，一個戴著面具的裸體女人過來提醒他，請他趕快離開這個地方，不然后果不堪設想。比爾不以為然。不久，比爾果然被發現。他被帶到一個紅色的令人恐怖的中央，被揭除面具。在更嚴重的事情即將發生時，剛才提醒他的那個女人把所有的責任都承擔過去，愿意代他接受懲罰。這樣，他又懵里懵懂地回到家里。艾麗斯正在做一個惡夢。他叫醒了她。令人驚訝的是，艾麗斯夢里的情景和他剛剛經歷過的神秘聚會驚人的類似。在夢里，她和那個海軍軍官還有其他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男人發生性關系。并且她承認，比爾在身邊時，她感到痛苦，比爾走后她感到自由。

至此，故事出現了兩條線索。一條是比爾夫婦的內心隱秘和情感沖突，一條是比爾想揭開神秘別墅的秘密。第二天，他去找馬克，想知道昨晚他走后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旅館服務員告訴他，馬克于清晨突然離開。不久，他在報紙上得知他以前救過的那個吸毒女(選美冠軍)因吸毒過量死去。他猜測她就是昨晚救自己的人。后來，他在影片開始時舉辦派對的朋友那里得到了證實。原來，昨晚他也在場。但他也阻止他再去調查這件事，不然會有更加不幸的事情發生。因為，“如果把那些人的名字說出來，會嚇死你。”在這里，我們又看到了庫布里克在影片《發條橙》中的社會批判意識。那個神秘別墅中上演的圖景，不僅僅是人性黑洞的象征，也是社會黑洞的縮影。

經歷了種種驚心動魄的事情的比爾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里，驚訝地發現他昨晚丟失的面具在妻子的枕邊。他失聲痛哭起來。他決定向妻子坦白內心的一切。艾麗斯一邊抽煙，一邊流著淚聽著丈夫的訴說。雖然在影片最后，他們重新以愛為木筏回到過去的生活，但他們能真正地回到從前嗎?正如潘多拉的魔盒既然已經打開，再完全合上恐怕很難。即使他們在此后的生活中不戴面具，但也只能“緊閉雙眼”。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