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下

水能吞噬一切，不管多么巨大堅硬的物體一旦投入水中，便沒了蹤影。我曾用盡全部的力氣將一個比我身體還重的巖石滾入村前的池塘里，巖石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卷進水里，沒有看見我期想中四濺的水花，巖石就倏地不見了，這讓我感到駭然。池塘是一個有著極大吸引力的魔窟，它幽深的冒著涼氣的水面就如一個無底的空洞。我甚至想象池塘會忽而伸出一只大而有力的怪手，把在池塘邊行走的小孩一不留神拽了進去。柳英的娃娃細鎖就是這么沒的，細鎖給鋤禾的柳英送了一竹筒水，回來經過池塘，就淹死在塘里，如果不是水鬼作怪，細鎖這么老實的孩子怎么可能掉進池塘?

江下顯然比池塘更可怕，仿佛受了某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暗示，它不停地奔騰著，前赴后繼。即使是陽光刺目的白天，在我的意識里，它依然是陰沉沉黑幽幽的，如暗夜里流動的涼風。江邊有高大的柳樹，披頭散發的柳條垂到水里，讓我聯想到猙獰的女鬼，長發拖地，還有刺穿人心的眼神以及長長的如鐮刀一般的指甲。況且柳樹的樹身怎么會有千瘡百孔的洞，這里一定是蛇鼠蟲蝎的寄居地，它們可能趁人不備像閃電一樣咬人一口，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曾在一個傍晚經過江下，聽到有類似鬼的叫聲此起彼伏，嗚哇嗚哇的，長一聲短一聲。忽而又響起咕咕咕的嘯叫，令人不寒而栗，心好像讓人一把緊緊地捏住了，要從喉嚨狹小的通道里給抽出來。

江下收藏了多少條夭折的小生命，實在無法確切統計。聽說栽到井里淹死的金芽，讓手扶拖拉機軋爆了肚子的豁嘴，還有打針打死的勁牯，都是在江下的某個地方挖個坑給埋了。細鎖的家后來也就安在了江下，我親眼看見，細鎖包在一塊黑布里，用一個糞箕盛著，他的爺爺用鋤頭的一邊挑了，吸著一根煙黑著臉往江下去。細鎖埋葬在江下何處，我無從得知，只覺得在江下的任何一個地方行走，腳下都可能踩著他瘦弱的筋骨，因此我輕易不敢涉足江下。泥土里太憋悶，我猜想細鎖晚上一定會出來游逛，或許還爬到柳樹上呀呀地唱歌，潛到水里則隱藏在陰冷的岸壁。

“爆米肚子”這一陣漸漸成了紅人，因為他馬上就要住上那種紅磚的房子。更令人垂涎的是他家有太多好吃的，我們有機會一同分享他從家里偷來的幾粒花生米，甚至一片肥肉。我們因此不再打他黑黑的屁股，不再有事沒事扯他的小雞雞玩兒。

那天，我正在“爆米肚子”家建房的四周轉悠，忽而就聽見一片嘈雜聲，嗨嗨嘿嘿的，接著就是“咚咚鏘鏘”的鑼鼓。我奔過去，見兩人抬了一根橫梁在走，其中一個是“爆米肚子”。他的肚子挺得更高了，盡管腿壓得有些打彎，手卻甩得很開，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橫梁中間系著一片紅艷艷的布，被前行的風吹動，像一團跳動的小火苗。還有人扛著兩個“馬架”，興高采烈，志得意滿。有人嚷嚷著起哄:出梁樹啰!出梁樹啰!一大隊人馬呼啦啦的往江下走。老木匠胡子提了一把鋒利的斧子，耳朵上還夾著一支鉛筆，顯得十分內行而且權威，仿佛他就是千軍萬馬的指揮者。

江下不出十分鐘就到了，鼓鑼不停地響著，兩個“馬架”擺好，將橫梁架上。胡子不知從哪里掏出兩支篾片樣的東西，瞇著眼，用煙頭點了，有裊裊的青煙冒出來。胡子繃緊了有些古怪的瘦臉虔誠地對著江水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詞，發出含混的好像母雞打咯的聲音。我突然覺得胡子的身上有金燦燦的光芒，他的話通向了神明，他是唯一可以和江下對話的人。香插在泥土里。胡子往手心吐了兩口濃濃的唾沫，掄起斧子開始砍了，“咣咣”的聲音響起來，刀光劍影中，樹片“唰唰”的飛起來，像在水中跳躍的青魚，又像打散的陽光碎片。胡子瞇起眼對著梁樹左右瞧了一會，說，好了。把斧頭一丟，到一旁吸煙去了。

這時，老先生懷善干咳著走過來，用嘶啞的鴨公嗓叫著“讓開讓開，讓開啥……”他拈著一根蘸了紅墨水的毛筆，走到梁樹邊，甩了甩瘦瘦的胳膊，凝神屏氣，在一端畫了一個紅紅五角星，另一端畫了一幅像兩條魚樣的怪異圖形，再涂黑。然后是寫字，像蚯蚓一樣的字，寫完了大家一起鼓掌歡呼。

胡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地上爬起來了，大叫，紅血拿來。早有一人從布袋里掏出一只白毛的小公雞，小公雞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聲嘶力竭“吱嘎吱嘎”地亂叫。胡子抓過小公雞，將小公雞的冠子一把扯爛，將淌出的鮮血涂在梁樹上。

梁樹出好了，大家又敲鑼打鼓簇擁著回村。

我不知道為什么做房子要有這樣一套程序，而這套儀式化神圣化的程序要在江下完成，或許江下一成不變千載萬年流動的水，正巧就應了人們希冀人的魂靈不滅，房屋可以千秋永固的樸素愿望?

十二三歲的時候，江下還是成了我們的樂園，我終于發現它其實很淺，很窄。

雖然揣著一分恐懼，但有了膽大的“頭兒”的帶領，在沸反盈天的喧鬧中，那一絲的害怕像春天稀薄的積雪漸漸消融了，這幾年天氣出奇的好，每天都是陽光明媚。

晌午飯吃得很潦草，吃飯本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只是為了安慰空洞的肚子。江下才是我們向往的天堂，我們挑著土箕向江下進發。那里有太多的海帶草，永遠撈不完，我甚至懷疑這么茂盛的海帶草就是為我們而生。我們一邊在水中潛游，一邊不停地扯，可以聽到“咔嚓咔嚓”扯斷水草的聲音。一會兒，兩手已抓滿，“嗖”地鉆出水面，帶起一團濁水，將海帶草團成一把拋到岸上。傍晚有些薄涼時，我們收集起岸邊的海帶草，堆成滿滿的一擔。在落日余暉里，我們挑上擔，唱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左搖右擺顛兒顛兒回家，感覺像極了凱旋而歸的游擊隊戰士。

最有趣的事，要數戽魚了。八九月份，“江下退水了”的消息時不時地像風一樣在村中傳播，風中還有魚腥的味道，有炸魚炒辣椒的味道。像迎來了一個節日，不分貧富貴賤，男女老幼，只要能走路的，都有資格分到一杯羹。人們手忙腳亂地扛上鋤頭、戽斗、魚簍急急往江下跑，搶占認為魚兒多的有利地段。筑泥壩，打木樁，然后用戽斗戽水。烈日陽光下，澆起的水花銀晃晃的。七八里長的江，成了一個氣壯山河的捕魚場。

暌違二十年，物是人非。一個午后，我來到江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和妻子。我想，她們不會明白我要去干什么，心里又懷著怎樣的目的。這是一個很私人的事，全村一千多人，有誰和我一樣，只身來到江下找尋?這條滋養了全村人的河流，如今已沒有多少人會想起它，提及它。地下的金芽、細鎖他們還是那瘦瘦小小的模樣吧，曾經在江下風光無限的胡子懷善早已作古，“爆米肚子”據說在浙江打工，好多年沒有回來了……

我沿著馬路往江下的方向走，一路上，我怕極了遇見熟人。絕大部分的婦人小孩我們互不認識，而那些曾在江下一起戽水捉魚的人，如果碰到他們，他們肯定要問，你去哪里?我只能笑笑說，去走一下。他們就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我一個在外拿工資的人，是不該往田里的方向走的。我成了形跡可疑的人，在他們眼里，我不屬于這個村莊，不屬于這片土地，更不屬于江下。

靠近路邊，不知誰造了處養鴨場，踐踏了一大片田地。江下無端地沒有了原來的模樣，只是一大攤渾濁的淺水，這里成了鴨子的天堂，也是催熟它們讓它們盡早走向終點的溫床。在稍高的一塊平地，有竹子和油毛氈搭建的鴨棚，有成千的鴨子棲息在此。這里臭氣熏天，充斥著骯臟、喧囂、嘈雜……

循堤而行，原先赤溜溜的小路讓高過膝蓋的雜草侵占，幾乎難以下足。柳樹已很少見，有幾棵老樹蔸還喘息著吐露新枝，展示一種倔強的存在。兩岸的田地已經荒蕪殆盡了，各色各樣的雜草蓬勃而肆意，有灰白的蝴蝶在做不規則的翻飛，沒有蛙鳴。記憶中，夏天這里田地規整，綠浪翻滾。齊岸的淤泥堵塞了江道大半，狹隘處縱身即可躍過，不多的水似乎靜止不動……一切都了無生氣。

江下，這是你嗎?夢中猶然熟悉，相見卻已是陌生。

是誰把你篡改得面目全非?是誰把你鞭笞得遍體鱗傷?是誰把你肢解得支離破碎?在我忘記你的這些年頭，難道每天在你身旁勞作的父老鄉親也忘記了你，背叛了你嗎?

獨立于江頭，江默然，水亦無語。

責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