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饑餓

作者簡介

夢痕。原名張學明，西蜀人。成年。讀了幾年書。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刊《雨花》《文學港》《佛山文藝》等刊物。以詩歌、散文為主，兼及小說、評論等。出版有散文隨筆集《最黑暗與最明亮的》(中國文史出版社)，長篇小說《城市螞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

一

亞當上吊的時候，我正在遠方的路上。那是個漂亮得無以復加的下午。火辣辣的陽光如串串燒紅的金屬絲，從日益混濁的天空慢慢向下延伸。最后延伸到身上。延伸到塵土里。亞當說，真是他媽媽的媽媽的!然后開始沉默。駝隊正在沙漠的邊沿暴走。領頭的是一個小妞。那妞只有二十歲。古銅色的肌膚宛如黑暗的金屬。跟在小妞身后的，是一個老頭。老頭的雞雞在兩腿之間亂晃，黑光閃爍的模樣，很像一首詠嘆調。小妞說，我們今天必須走得更遠。亞當還在遠遠的遠方等我們呢。小妞說完，專注地望著老頭子的雞雞，陰森森地笑。老頭子的雞雞開始靜靜地高挺，軒昂地反射著光陰的蒼茫與歲月的沉默。亞當就在這時，面對行刑隊。藍色的眼睛跳蕩著大海的深度與天空的浩渺，仿佛一部無頭無尾無始無終的歷史。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回憶起這個情節都禁不住心蕩神搖。

行刑隊由一隊侏儒組成。他們拿著毛瑟槍、來福槍、狙擊步槍、AK47沖鋒槍、捷克式輕便機槍。隊伍中有男有女。男的一律穿漆黑的人皮褲子(那時還沒有發明布料)。女的一律穿人皮裙子。由于硝皮的手藝不過關，處處散發出一股股十分難聞的味道：尸首或者大便的混合體。隊長是一個大胖子。由于啤酒喝得太多，中部高高崛起。不得不用槍撐著肚子。鷹爪一樣的大腳蹼深深嵌在地皮當中。四周是綠綠的草。還有些樹木，襯托出藍色憂郁的天空。天空里有幾朵白云，晃晃悠悠。隊長松了松人皮褲帶，艱難地喘氣，喘勻，開始喊，準——備。行刑隊員端起槍，肚子一起一伏，仿佛水獺拖到了陸地上。

隊長狠狠吐了吐唾沫，望了望天空，突然狂躁地高喊，瞄——準。就在這時，一群兔子從亞當身后竄了出來。高低跳躍，像波浪，又像音樂。亞當說，別鬧，別鬧，別鬧，你——們!古怪!隊長氣喘吁吁，擦了擦汗水，憤懣憂郁地看了看四周。算了，——今天!我們有的是——時間。收——隊!隊長惡狠狠地。亞當從樹上跳了下來。你們就這樣把我扔在這兒?!亞當有些憤懣。亞當眼睜睜看著行刑隊像一條成年銀環蛇漸漸遠去。亞當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美男子。自然卷曲的頭發，如一只南斯拉夫長毛羊。強健的身軀，像亞得里亞海被閹割了的海豹。愛斯基摩人在捕捉海豹時嘴里總是叼著刀子。亞當仿佛回到了愛斯基摩人的營地，被綁在柱子上看他們的篝火晚會。

亞當行刑那天。天很藍。風也很藍。你如果看得見風的話。其實，根本就沒有行刑隊。只有雪絨花一樣的陽光在天空揮揮灑灑。亞當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陽臺上，嚼著口香糖。身邊還有兩只老貓，一只蹲著，一只躺著。亞當正抱著一本書，偶爾裝模作樣翻兩頁，就一直對著蔚藍的大海呆看，對著遙遠的天空呆看，對著蒼茫的時間，呆看。滾石樂隊正在唱機里亂滾。這是一所臨海的房子。三層小別墅。面南背北。裝修很豪華，很像一個渾身嵌滿寶石的女人，斜眼走在大街上。另一種情況是，就在這雪絨花一樣的陽光里，亞當被吊死在青天白日下，像一只被開水燙過的蜈蚣，在那棵古典的大樹上晃蕩晃蕩晃蕩蕩。亞當說，看你們究竟能把我怎么樣?!亞當說這話的時候，我恰好在場。頭兒也在場。周圍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物，甚至，許許多多的時間，也在場。我記下了這句經典的時間臺詞：看你們究竟能把我怎么樣?!

好多年后，我去找資料，卻始終沒有找到亞當被吊死的記錄。也許是當時的歷史學家不敢寫。或者不愿寫。或者不必寫。或者是怕像亞當一樣被吊死。但很有可能的情況是，亞當身邊的女人太多，歷史學家不愿看到傷心的寡婦們無所事事地坐在家里懷春。或者是歷史學家身邊的女人太多，不愿意看到這些如花似玉的臭娘們成為寡婦之后又極端不要臉地躺在大胡子男人或者黑種男人白種男人黃種男人棕種男人甚至不是男人的男人的肚皮底下，絕望而又痛快地呻吟。或許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因為亞當當時就是國王。行刑隊是他出重金聘的，目的是敲山震虎。因為亞當身邊的臭娘們太多。那些臭娘們不是聘進門來的，就是走后門進來的，或者不顧廉恥——硬擠進來的——整天都在亞當身邊嘰嘰喳喳。亞當很煩，每天都窮于應付，卻又不得不應付。為了甩掉這幫豬玀，亞當費了好多的聰明才智才想出這陰毒險惡的一招。

果然，這幫臭娘們看到亞當(通過小范圍內的電視直播)被高高興興吊上的時候，全體大嘩。這狗崽子居然甩掉我們啦，姐妹們!我們的春天到來啦，姐妹們!我們盡情歌唱吧，姐妹們!我們努力歡呼吧，姐妹們!樂隊，樂隊呢?!燈光，燈光呢?i一起都打開吧!!而當時，亞當被吊在樹上，正在思考某種深刻的哲學問題與某種尖銳的社會問題。按照亞當當時的理解，他媽媽的自己，此生或者將來，究竟要他媽媽地走向何處?這塵世中的什么地方，才是他媽媽的最后歸所?亞當看到臣民如此富足而又如此瘋狂，內心深處波瀾暴漲，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徹底的絕望沖動與徹底的絕望快感，四肢舞動起來。就在這時，一大群風騷的兔子像風流寡婦發現白馬王子一樣，放蕩地從深藍色的背景中跳了出來。領頭的是一只藍眼睛兔子。女的，很像我們今天的二奶三奶或者別的什么奶。那群兔子越過亞當，鉆進深不見底的藍色海洋里。亞當說，媽媽的，你們!然后就無話。

當我在圖書館查找資料時，那群兔子仍然健在。只是胃口越來越大，種族繁衍也越來越多，一點也沒有兔子的風度。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像老鼠、蟑螂、病毒、細菌。亞當說，媽媽的，你們!然后就無話。然后就專心致志去看天上的云。其實，亞當活得很瀟灑，也很幸福。從時間段來看，亞當那時的幸福指數非常高。并不是因為亞當長得很性感，像美國影星施瓦辛格，或者道格拉斯。也不是因為亞當有很多女人，像中國的隋煬帝，后宮佳麗無數。而是因為亞當像陽光，或者陽光背后的黑暗。更多的原因是，亞當像時間。世俗的時間，死亡的時間，抽象的時間，我們的時間。

當和煦的陽光從天上走下來，我正騎著單車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苦找素材。頭兒告訴我，在這個冬天完全降臨以前，我必須要完成三個選題。頭兒這種做法，有點逼我上吊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完成。我們局里的任何人也不可能完成。因為頭兒患有健忘癥。我去年給他完成了五個選題。單位賺了不少錢。我不但一個獎金沒有拿到，頭兒還瞪著眼說：“媽媽的，好你個張三!如果明年再這樣胡搞，看我怎么給你玩!”其實頭兒的意思我明白，我明年什么都可以不搞。因為頭兒有健忘癥。頭兒常常說反話，要你搞的意思就是不要你搞，不要你搞的意思就是要你搞——偏要你搞——你必須搞。唯一的麻煩是，我實在不知道頭兒什么時候說反話，什么時候不說反話，什么時候只說反話，什么時候根本就沒有反話。這使我很為難。

比如，頭兒對小妞的態度，特別是那些漂亮的小妞。頭兒常常在辦公室里不露聲色地擰擰她們肥而不膩的屁股，再摸摸她們柔而且挺的前胸，性感非常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啦，真真是!然后就無話。小妞們一聽這話，知道領導又在夸獎了，又心有所悅了，于是奮不顧身扭起甜甜的屁股，嘟起肉肉的小嘴，吐氣如蘭，笑嘻嘻地在頭兒臉上打個很有時代特色的KISS。每到這時，頭兒總是肅穆地扭扭身，嚴肅地笑笑，幽默地揮揮手。去!去!去!你們!其實，頭兒是一個很優秀很了不起的人——我們都很佩服。他能拉來許許多多的選題。這些選題其他單位常常望塵莫及。這些選題經過頭兒性感肥厚多汁的嘴，再通過那個女打字員光滑多毛而又細膩如玉的手，便成為我們案頭重要的紅頭文件。頭兒說，今年我們的任務完成以后，大家出去痛快玩他媽媽幾天。

在這座城市，我們單位非常特殊——性質很難界定。專門研究文字或者句子，還研究女人，當然也研究社會：社會問題，問題社會。我們單位的級別很高，雖然目前暫時只有十三個人，卻是響當當的正廳級。頭兒不用說，騎在廳身上。我們一年四季與文字為伍，與廢紙和紙漿為伍。每年，當我們的選題變成了文字，變成了精神糧食，然后，這些精神糧食就像秋天的紅富士蘋果那樣擺在市面上。當然，我們最幸福的時候還是造紙廠來回收的時候。賣廢書的錢除了足夠我們出去狠狠逍遙一番，不多不少還可以分點獎金。造紙廠與我們是老關系單位，有十分豐富的隱秘關系，或者已經或者即將開發的裙帶資源(在我們這個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卻只有一家造紙廠，一座火化場，一家醫院)。為此，我們除了忙以外，簡直就是閑。閑得難受就去逛街看女人。

大家都知道看女人很好玩。特別是夏天。特別是現在。現在就是夏天。現在我正騎著單車在大街上東西南北亂晃，裝出隨意或者不隨意的樣子去看女人。再裝出隨意或者不隨意的樣子去找素材。然后回到辦公室，開始構思選題的內涵或者外延。我知道這樣做一無所獲，但是必須。頭兒說，不要動不動就坐在辦公室里。坐在辦公室里沒出息，要出去尋找新的生命點，我們的生命點不在辦公室里。頭兒說這話時，正是健忘癥高峰。我便只好到大街上去找選題，只好到大街上去尋找生命點。我們也只好到大街上去尋找選題，也只好到大街上去尋找生命點。雖然我今年已經三十好幾了。雖然這個時候的天氣炎熱異常，街道上仍然人來人往，塵土飛揚。陽光在空中，像個小騷貨。

我來這里之前，在很遠的一個地方。正如亞當上吊的時候，我正在塵土里趕路。我知道亞當不是好人。頭兒不是好人。自己也不是好人。比如我坐在辦公室里，頭兒常常喊，張三，過來一下。我便像一條狗那樣微笑著跑過去。畢恭畢敬地晃著后肢。一臉賤相地望著頭兒。然后說，親愛的頭兒，您叫我呀，張三向您報告來了。如你所知，我從來也不敢看頭兒的眼睛。因為頭兒有健忘癥。男人一看他的眼睛，頭兒率先就會想到謀殺。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只要被頭兒看見或者看見頭兒，頭兒率先想到的或者是好玩的不做愛，或者是不好玩的要做愛，或者是二者靜靜地晃蕩，或者是二者晃蕩的靜靜。最厲害的一次是，王五和李四不知好歹，偏要去看頭兒的眼睛，結果被頭兒狠狠教訓了一頓。

那兩個玩意兒與我在同一個辦公室。簡直是極端不知趣的兩只臭蟲。他們跑去就看頭兒的眼睛。因為頭兒有健忘癥。頭兒當即大喊，小蘇!小蘇!小蘇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妞，平常不輕易出手。小蘇聽到頭兒的叫喊，奮不顧身跑了過來。小蘇說，安靜了，安靜了，乖啊，乖!頭兒果然安靜了，躺在小蘇的懷里，甜蜜蜜地睡了過去。頭兒醒后，發現那兩個傻逼還站在那兒，呆呆地把頭兒望著。頭兒突然大喊，來人呀，謀殺呀。這次叫的是保安。保安上來，什么話也不說，把這兩個傻逼狠狠揍了一頓。頭兒又在大喊中甜蜜地睡了過去。

其實，這也不能怪頭兒。頭兒是一個宿命的人，也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也是一個宿命的人，善良的人。我們都是。唯一的區別是，頭兒患了健忘癥。頭兒常常想不起誰是誰，誰不是誰。每當這時，必須要有漂亮的小妞來給頭兒做功課，頭兒才能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地想起，曾經好像誰是誰誰不是誰，誰不是誰又是誰。作為我們，除了理解也只能諒解，不然，我們又能把頭兒怎么樣呢?我自己也很想患健忘癥，但是小妞卻不會來給我做功課，這就是區別。頭兒也是很不容易的。就像我們的不容易。比如我自己，都已經三十好幾了，每天還要在大街上亂晃，不是頂烈日，就是看小妞，或者找素材。頂、看、找之后還要回去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三個選題。每天四處奔波，常常一身臭汗。有時簡直搞不清誰是誰，誰不是誰。除此以外，晚上回到家里，還要接受老婆的教誨。

當然，誰都知道，活到我這份上的人，都知道老婆是好東西。比如自己的老婆，漂亮不說，賢惠不說，有時簡直就是自己的南海觀世音，真主安拉，圣母坶麗亞。老婆常常在我睡夢中狠狠揪著我那兩只極端不爭氣的老鼠耳朵，中氣十足地說，這個月的獎金呢?我便常常在懵懵懂懂當中口無遮攔地說還在頭兒口袋里呢。老婆便常常在黑暗中瞪起熒熒閃爍的貓眼，揪著我的小弟弟故意狠狠地說，下次讓你餓死!我知道老婆不會讓我餓死。老婆真的愛我。老婆才不會讓我走極端呢。比如現在，我就躺在老婆身邊。我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回來也該好好放松放松了。敬愛的老婆在狠狠揪過我的耳朵之后又柔柔地說，親愛的老公啊，想不想，運動，運動運動啊?如你所知，我的老婆就是這樣。

我說，我現在有些疲軟嘛。敬愛的老婆說，那就更要運動啦。我們偉大的先知不是說過，發展做愛運動，增強淫民體質嘛，你不想增強啦?!我知道老婆說得有理。但小弟弟就像斷了氣的野狗一樣，軟塌塌地躲在那里。老婆說，瞧我的好啦。老婆曾經是一個鐵姑娘。后來不當鐵姑娘了，當醫生了。老婆當醫生很出色。許多不是男人的男人都雄赳赳氣昂昂地站立起來了。他們常常搞得我們家熱鬧非凡。那些挺起來的男人，那些挺不起來的男人，都紛紛找上門來。一方面感謝老婆，一方面哀求老婆。好像我家是一個配種基因生殖屈伸度研究所。這點，我對老婆特別滿意。我知道老婆是一個非常棒的醫生。

我知道男人挺不起來的痛苦。也知道現在的男人，動不動就想挺起來。實在挺不起來的，才到醫院去找我老婆。那些要挺不挺的，就常常跑到我家里來。如果我的老婆不在家，他們就與我扯三扯四，說他們如何感激我老婆，或者如何希望見到我老婆。我每次碰到這些男人，都為我有這樣一個老婆榮耀萬分，驕傲萬分。我知道老婆的醫術不僅高明，簡直神奇。現在老婆又當起了心理醫生。不用說，心理醫生這個職業是二十一世紀最輝煌的職業之一。自從老婆當上了心理醫生之后，家里的電話每隔兩分鐘響五次。有好幾次，我們正在溫習偉人語錄：發展做愛運動，增強淫民體質。電話卻在耳邊沒完沒了地嗥叫，仿佛到了高潮下不來的鯨魚。

老婆一邊運動，一邊接電話，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哼哼地說，請耐心等一會兒哈，我這邊的活馬上就好哈。一完就來解決你的問題哈。我不得不從心里發出贊嘆：我老婆真是好，實在是好。比當年的克麗奧佩特拉更好，比葉卡捷琳娜二世還要好——我們只好提前結束功課。老婆一臉歉疚的汗水，輕輕拍拍我可憐的小弟弟，說，對不起了哈，等下次一起補償哈!我當即就感動得流下了不要臉的淚水。我老婆的愛是多么崇高與偉大啊。老婆看了看小弟弟，小弟弟很知趣，軟軟地躲了起來。老婆再看看我，放心滿意地笑了笑。我知道老婆理解了我。我也理解了老婆。我們總是相互理解。

其實，亞當當年也是這樣。亞當把自己關在籠子里覺得很幸福。籠子外面有許多參觀旅游的人，那些人都來自很遠的地方，而且很有趣。特別是那些女人與孩子。他們說，猴子，過來。亞當便屁顛屁顛地過來，瞪起一雙慈祥的老鷹眼，看著他們盡情撫弄或者忘我戲弄。亞當覺得這個情節很是有趣。覺得很是有趣之后的亞當心里卻開始發酸。他身邊那些如花似玉的臭女人，就知道向他要地位，要金錢，要待遇。最低要求的，也向他要房子。亞當覺得很沒趣。亞當心里非常不高興，指天畫地地說：我當這個國王容易嗎?小婊子們!可是后來又高興起來，女人要什么就給什么，再也不說三道四，再也不推三阻四。女人們很是高興，每次寫信或打電話，都是以我最最親愛的開頭。亞當也很高興。覺得有這么多女人在身旁，真是幸福。

亞當只是偶爾才有煩惱。這些女人都愛吃醋，而且醋勁不小。動不動就鬧到上帝那里去。說亞當如何如何不公允，如何如何不公允。上帝笑笑說，算啦，算啦，算啦，家丑不可外揚嘛，自己的事還是自己解決比較好的啦!女人們一聽，一哄而散。好，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她們便對亞當開戰，輪番組織起強大威猛的性火力，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戰斗都異常激烈——沒有一點中場休息的意思。開始時亞當很是高興。以為女人們在上帝面前說了些什么，上帝在女人們面前說了些什么。女人們都變好了，都變得異常可愛了。過了一段時間，亞當發現自己上當了，立即醒悟過來。女人們原來是這樣的啊!再這樣下去，不耽誤工作也要耽誤學習，不耽誤學習也要耽誤身體。更重要的，耽誤國家大事。

女人們看到亞當在一夜之間又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便又哭又鬧又說又跳，最后，她們集體唱了起來：陛下，陛下，好陛下，還讓臣妾效勞吧，我們我們都要您，每時每刻都要您，就像豺狼要小雞；我們我們都愛您，無時無刻不愛您，就像老鼠愛大米。我們我們都希望，您有一個好身體，每時每刻在一起，每時每刻玩游戲。陛下，陛下，好陛下，我們永遠屬于您!亞當突然有些傷感，就把自己關進屋子里，誰也不見。就像頭兒。我們既沒有哭也沒有叫，頭兒就常常把自己關進屋里，誰也不見。哪怕萬不得已，也只是打個不關痛癢的電話。小妞們雖然非常不滿意，但是，考慮到頭兒的身份，地位，或者身體，都萬分理解地十分完整地把自己療養起來。一旦頭兒召喚，才好奮不顧身奔赴前線，為頭兒獻上一顆紅玫瑰般艷麗迷人的芳心。

亞當醒悟過來，把自己關進屋子以后，開始埋頭研究政治學、數學、社會學、人類學。有時又研究心理學、歷史學、哲學、變態學、生物學、遺傳工程學。有時又研究婦女學、基因學、同性戀學。等等。有時又搞些創造發明。比如抽水馬桶的曲張度，人體生理學的受力面積與大小強度。有時又研究下水道的音樂節奏與人體饑餓的比例關系。當然，研究得最多的還是城市建設的協調布局，比如煙囪與街道的比例美感。偶爾也研究女人的服裝，比如三點式、燕尾式、蓑草式、焦葉式、狐媚式、蝴蝶式等等。這些研究好了以后，亞當就把它們一一記錄下來，整理成冊，放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然后自己悄悄跑出來，曬一會太陽，又鉆進去。

亞當把自己關進屋予以后，比以前更加勤奮地過問政事，更加愛民如子，更加體貼溫存女人：距離產生美感。正如頭兒，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休整之后，不但精神奮亢，身體更加奮亢。看到小妞們在面前扭來扭去，情不自禁發出了貓頭鷹的叫聲。頭兒常常發出貓頭鷹的叫聲之后，逼得我們——不得不去學習貓頭鷹的——音階、音準。其實，亞當挺不容易的。頭兒也挺不容易的。我們也挺不容易的。我自己呢，更他媽不容易的：這是我在滿大街搜集素材，回到辦公室時之后得出的蒼涼結論。每天在陽光下奔走，看來來去去的人，看生生死死的事，看云長云消的故事：上午還認識的人，下午就已經死去；中午還相愛的小妞，下午就倒在別人的懷里。我理解亞當，更理解頭兒。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真要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廣闊的生命背景中去，就好比細沙投入恒河。光投入光，水投入水。

亞當醒悟過來不久，女人們都高興起來，她們再也不為自己發愁，憂郁。她們都知道，憂郁是衰老的朋友。她們要盡情享受這無比美妙的人生。她們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打開自己。在這國土里，除了亞當以外還有許許多多更加有趣的事物。她們決定騎單車去旅游，坐飛機出國，到另外的花花世界去盡情展示青春與體香。她們到夏威夷度假，到拉斯維加斯賭博，到香港賽馬，到泰國當男人妖(做變性手術，變成男的，或不男不女)，到澳門去叫春，到盧旺達去偷芒果。等等，等等。好比頭兒把自己關起來后，小妞們既可以放心大膽地貯藏自己，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展示自己，還可以像草莓一樣把自己擺在水果攤上。更或者云籠霧罩，把自己搞得萬分神秘——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想在她們面前，情不自禁地展露出自己獨一無二的生殖器。

如前所述，亞當把自己關起來以后，開始研究科學，政治，社會學，特別對創造發明感興趣。可是好景不長，亞當對這些玩意兒撫弄一陣之后，頓感索然。亞當決定出去旅游，他想看看自己這個部落以外的世界。女人們聽說亞當想出去旅游，都像蒼蠅撲食一樣簇擁著亞當。正如頭兒想出去旅游，我們卻無法前呼后擁一樣。頭兒是坐飛機出去的，聽說是波音999，機艙別致，舒適，就像女人的陰道。頭兒坐上去后，開始有些頭暈，晃一會兒就好了，就快樂了。頭兒回來之后，逢人就說，舒服，舒服，真是他媽媽的——舒服!小蘇在一旁嘟起小嘴甜蜜蜜地問，有多舒服?頭兒就笑了。小蘇也笑了。我們也笑了。小蘇的笑很迷人，就像當歸烏雞排骨湯。其實，小蘇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在我結婚之前，我就知道小蘇很迷人，我在結婚之后，我知道小蘇更迷人。

我來這里之前，我在很遠的一個地方。我來這里正是冬天，雪花飄舞的冬天。那個冬天的黃昏，我剛下火車，就看見站臺上有人舉起一塊牌子，上寫四川的張三先生，下面落款是某某市的某某局。我便向牌子走去。牌子下站著一個花季少女。花季少女的小嘴微微往上翹，像一朵雜交之后完美變態的紫色喇叭花。我說我是張三，從四川來。這來接我的便是小蘇。小蘇聽我這樣說，把嘴角繼續往上拉，露出一排能夠咬斷鐵絲的牙齒，顆顆潔白，亭亭排列，仿佛接受檢閱的三軍儀仗隊。我看得呆了，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看的牙齒，潔白不說，整齊不說，顆顆晶瑩閃爍不說，簡直就是天然的南非鉆石。我那時還很年輕，不像現在，已經三十好幾了。看起來就像到地獄走了兩趟。如果有地獄的話。我本來是個無神論者，可是越來越覺得地獄就在自己身邊。

小蘇把我接回單位以后，像扔一只她肩上的坤包，我萬分感激她離我而去。頭兒在我身邊轉了幾圈后，嘻嘻地笑，歡迎歡迎!頭兒說。歡迎加入我們的團隊!歡迎新鮮血液的到來!我說謝謝頭兒，我很感激。頭兒轉了幾圈，好好看了看我之后，又很不經意地在我肩上拍了拍，嗯，嗯，很不錯，氣質蠻好的。我說謝謝頭兒。我就是這樣的人。看起來很年輕，可內心，卻像一只快要老死的耗子。這并不是悲觀，而是對生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與澎湃。正如亞當在研究各種各樣創造發明的結構以后，精神上偶而也有些無聊，便想把自己吊起來，還拿重金去聘請行刑隊，不惜背上拋棄家庭，拋棄國家，拋棄社會的罪名。

關于亞當這種行為的記載，我是從市里圖書館中的歷史檔案館里找出來的。亞當的檔案已經發黃發黑，皺巴巴的，纖維組織也很成問題，就像黃種人一年四季曬不到太陽的地方。亞當的檔案蜷曲在塵土滿面的一角。我發現這個的那天，老婆正好拿到了心理醫生與生理醫生的雙重博士學位。我們彼此一高興，本想竄到一個大酒店去狠狠慶賀一番。結果我卻竄進了圖書館。老婆竄進了夜總會。而且是公牛夜總會。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那本躺在黑暗塵土中沉默已久的檔案。

我從書架上取下這個黑乎乎黏乎乎臭乎乎的東西，差點硫化氫中毒。檔案像有特別的機關。我剛剛打開第一頁，就發現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趕緊跑到廁所去，對準排泄道狠狠吐了一通，拉了一通。這一折騰，差點虛脫。回去之后，就發現檔案上的奇跡了。我立即給老婆打電話。老婆卻正在對病人進行雙重治療(目前夜總會里也開設專家門診)。老婆的聲音有些發顫發黏發嗲，還伴隨著哼哼的雜音。我就知道老婆治療病人到了正要命的——或者叫做緊要關頭——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生命高潮區間。我十分不好意思地放下電話。只說回家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十分好的好消息。你現在就安心治療病人吧。老婆在奮亢中顫顫地一笑，說晚上回來再慰勞你，好好慰勞你，你現在安心工作吧。

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萬分自豪。身軀的某個部分突然高挺起來，像點燃的古巴雪茄。我便坐在圖書館里仔細研究亞當的檔案：

姓名：亞當。

性別：不詳。

身高：八英尺九英寸。

體重：二百五十磅——三百磅之間。

籍貫：不詳。

職業：國王

血型：ABCDEF型。

遺傳病史：露陰癖。癲癇。健忘癥。夜盲癥。精神分裂后期綜合癥。性倒錯癥。天然病毒攜帶綜合癥。花粉過敏癥。景色憂郁癥。被強迫癥。

性格特征：善良。武斷。愛惜生命。嗜殺成性。有正義感。崇尚邪惡。不貪女色。喜歡小妞。向往和平。熱衷戰爭。人格偉大。內心怯懦。

星座：天蝎座。巨蟹座。人馬座。摩羯座。水平座。

學歷：幼兒園掃盲班大班肄業(肄業證)。函授博士后畢業(畢業證)。

特長：吃喝玩樂賭。天然抗酒精。英武豪邁。猥瑣自卑。視錢如命。揮金如土。駕馭他人，得心應手。理性堅韌。感性脆弱。

自我評價：謙虛，善良，寬容，助人為樂，豪邁，英武，崇尚正義，道德素質好，智慧，有無限的發展空間，兼備政治家，軍事家，天文學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自然科學家，社會科學家，戰略指揮家等多種才能。

最喜歡的一句話：生活就像強奸。

最討厭的一句話：生活就是強奸。

印象最深的一句話：生活不僅強奸。

最不愿說的一句話：生活真是強奸。

不得不說的一句話：生活除了強奸。

最激勵自己的一句話：生活肯定強奸。

最鼓舞人心的一句話：生活絕對強奸。

再下一欄，便是亞當各種各樣的經歷。亞當是一個經歷特別豐富的人。再往下就是亞當當年的學習成績，學習評語。看起來已經沒有什么重大的東西了。最后還有一欄，這一欄我根本看不懂，是用希伯萊文寫的。我沒有學習過希伯萊文。我只知道亞美尼亞文。可惜這里又不是這種文字。我看來看去，只知道這是希伯萊文。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亞當。我對亞當一點也不了解。我只見過頭兒。我對頭兒也不了解。這使我很是痛苦。

我只知道頭兒患健忘癥。常常認不出誰是誰，誰不是誰又是誰又不是誰。頭兒患健忘癥時，只有小蘇能夠解圍。我非常佩服小蘇。我有時也很想為頭兒解圍，可我又不是小蘇。我獨自坐在圖書館里，很有耐心，一頁一頁地往下翻。翻到后來就發現了頭兒的檔案。自己的檔案。以及其他許多人的檔案。我開始心驚肉跳，就不敢再往下翻了。我很怕自己會發生意外。雖然我長得人模狗樣，實際上內心怯懦得很。我最怕看見別人的隱私(陰私)，特別是那些不好說不敢說的。不是說我有多善良，接受了多年的儒家正統教育，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更不是自己覺悟有多高。我只是害怕。我的本性如此。我不愿意因為這個給自己增添任何麻煩。

從圖書館出來，我不知道自己該到哪兒去，慘白白的天空，倒掛著幾小片金黃色的浮云，陽光透過云片歪歪扭扭灑下來，像片片云母，又像無數小矮人，穿著水晶衣，在跑馬拉松。我呆呆地看著水泥和石頭砌成的路面，像一只螞蟻想越過嚴寒的冬天。在一個街道的轉角處，我讓自己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就像太平間那樣安靜下來。安靜下來之后，我決定去吃點東西。到目前為止，亞當的素材我就只搜集到這些。對亞當，我也只了解這些。頭兒說，張三啊，你要發揮你的聰明才智啊，你要努力挖掘啊，只有努力挖掘，才有新的突破啊。我知道頭兒這話語重心長。頭兒這語重心長的話已經從側面委婉暗示我了，我是吃這碗飯的，我別無選擇。

亞當當年上山的時候，就只有他一個人。那是一個分外炎熱的夏天。赭色的泥土帶著陽光呼啦啦的溫度與熱能，漫山遍野全是烤焦的尸體味兒。亞當就在這樣的情景里上山。亞當上山時，扛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上吊用的繩子，割動脈的剃須刀片，一把鋸子，一塊燧石，一桿大槍，一頂斗笠。亞當那時很年輕，扛一桿大槍，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走很遠的路。亞當在陽光中慢慢地走。亞當從陽春三月或者更早一些的時候出發。亞當不知道自己的終極地，他只知道不停地走。亞當走了三個月之后，走進了非常炎熱的夏天，走到了這片山上。

亞當對這個地方很滿意。茂密的水草，蟈蟈一樣的奶牛，成群結隊的野鴨，溫良恭儉讓的母羊。除了這些，還有高大的樹，根須連著根須，枝丫連著枝丫。亞當決定再也不走了，就在這個美麗的地方駐扎下來，就在這個美麗的地方終老。亞當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城堡與國土，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亞當覺得這地方真是他媽媽的不錯，適合一切生命的繁殖。亞當決心在這里開始，像以前創業那樣開始，像剛剛從神秘的后花園出來那樣開始。

亞當駐扎下來以后，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革命的工作中去。亞當率先選了一塊地方，作為自己的老巢，然后在老巢的四周種上蒺藜，地里還埋下了籬笆，四周建起了望樓。望樓里還裝置了機關。墻上還打了槍眼。亞當總是天不亮就起床，一邊哼著Evergreetree，一邊有條不紊地工作。亞當對這份工作很投入。亞當決心在這里建立一個極端的自由王國。亞當開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生命能量和社會價值。可另一面，亞當的女人們卻在家中煮開了鍋。當她們看見(電視里)亞當被行刑隊掛在樹上的時候，以為亞當真的他媽媽完蛋了。女人們彈冠相慶之余，開始把亞當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巢穴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巢穴。

每天，黃蜂一樣的男人們，從遠近不等的地方嗡嗡飛來，大啃人肉排骨，大喝葡萄酒，大跳火辣性感的肚皮舞，大唱飽滿放蕩的流行歌曲。很像亞當當年熱鬧非凡的占山占地擴張運動，或者是，衛國戰爭，基地圣戰，以及其他什么殺人玩人整人運動。其實，這些都是幻覺，亞當根本就沒有上山，亞當仍然好好地躺在家中抽大煙。所有這些，都是那該死的檔案折磨所致。我對頭兒說，敬愛的頭兒，我找到素材了。非常棒的素材。頭兒突然哇哇大叫快感如潮。小蘇!頭兒喊。我立即住嘴。小蘇屁顛屁顛奔了過來。奔到一半，頭兒說，沒事了。小蘇只好屁顛屁顛又奔回去。

頭兒說，好哇，好哇，張三，你這小子，真不愧為一把尖刀!這么難攻的女人居然就躺到你懷里來了，媽媽的!!媽媽的真好!!!我對頭兒的話徹底佩服。我知道頭兒這是表揚我，說我工作出色。我也知道頭兒有健忘癥。他平常根本不知道誰是誰，誰不是誰又是誰。非常緊要的關頭，只有小蘇。現在又多了一個小李。小李是最近才調到我們單位的黃花少婦。從上往下看，從下往上看，都像一棵裝在水晶瓶里的珊瑚樹。裊裊婷婷如張開生殖器的白玉蘭。頭兒第一次看到小李的時候，眼神變異，眼光折射，到最后直成一條鯊魚嘴。好半天才呵呵吸了一口氣。

頭兒吸完一口氣之后，開始拍拍小李的頭，再拍拍小李的背，然后自然非常地轉過身來，極端不經意地在小李胸前停住，小李的雙乳高而且險，飛揚跋扈地向前延伸著。頭兒的眼光停留在上面之后，差點被小李的乳峰夾死。頭兒說，下班之前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說完，轉身就走了。小李激動非常，立即說，親、親、親愛的局長大人，我現在就來行嗎?頭兒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蒼茫的過道盡頭。小李激動地拍打著自己，一只貓，兩只貓，三只貓，四只貓貓啊，還有第五只。小李有些昏厥。

其實，我挺理解頭兒的。就像我理解老婆。老婆也理解我。我每天上班，不大不小的幸福感總是油然而生。雖然我已經三十好幾了，平常口袋里總是揣著紅面白底的工作證。我每天努力工作，爭取盡快完成自己每一年的事業。爭取多領點獎金回家。不為別的，為老婆，為家庭奮斗，其樂無窮。亞當被行刑隊掛在樹上的時候，亞當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非常有趣而又非常危險的游戲，因為行刑隊是他花重金聘請來的。如果那些人當時玩真的怎么辦?其中有個隊員，在拿了他豐厚的禮金之后，居然跑到檢察院去把他告下了，理由是亞當行賄。行賄按照當時的法律，是要殺頭的。不是死刑也是無期。這是亞當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案發那天，亞當正在家里抽大煙(地地道道的哥倫比亞進口貨)。一會之后，來了幾個大蓋帽(帽子是人皮做的，還有一股尸臭味)。他們戰戰兢兢地站在那里。亞當(先生)閣下，有點小事想請您證實一下下。大蓋帽說。亞當正抽到高潮處。等會行不行?大蓋帽們只好站在一旁靜靜地等。亞當抽完大煙，伸了伸胳膊。幾個美麗的小宮女裊裊婷婷走過來，趴在亞當身旁，給他松動筋骨。一個小太監端著燕窩湯，狗一樣悄悄趴在旁邊。什么事?亞當斜著眼問。報告閣下，是這樣的。禮節就免了，亞當說，有什么就直說，我的事情太多，一切從簡。報告閣下，是這樣的，大蓋帽說，不知道閣下有沒有涉嫌行賄一事?亞當說，哪一件?大蓋帽匆忙掏出筆來，掏出筆記本來。

后來經過調查取證，檢察官們說，亞當閣下的行賄不成立，純粹是那小子烏鴉，是對我們偉大領袖的惡意毀謗，為了以正視聽，判決那小子絞刑。絞刑之前，先判曬刑。扒下衣褲，涂上蜂蜜，在陽光下暴曬一天!判決一下，人們高呼萬歲。從這以后，亞當開始患健忘癥。常常記不住什么，也常常搞不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每到這時，只有他身邊的愛妾幫忙才能幫他恢復一會兒，愛妾們一離開，又依然故我。

從此以后，亞當再也搞不清楚白天和夜晚，常常陰陽混亂，乾坤顛倒。而且，在上山之前，還得了一種怪病，有事沒事居然像狗一樣走路，必須有一個或兩個女人騎在他背上，他才能站立起來。還常常發出狗的叫聲，不喜歡在桌子上吃東西，而是趴在桌子下去尋找可以吃的玩意兒。對此，女人們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可以隨心所欲，擔憂的是家里有這樣一個人不人狗不狗的東西，總覺得是一個無法克服的障礙。亞當出了這樣的狀況之后，再也不喜歡到床上去睡覺，每天都蜷縮在地板上。大理石的地板粗糙尖銳冰冷隔膜，亞當就在這上面深深睡去。嘴里還不時發出汪汪的叫聲。

說實在的，情節到此，我也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按照常理，以亞當的地位，應該去看御醫。可御醫們幾乎都是野雞變的，動不動就要吃烏鴉雜醬面。還要求放很多很多的辣椒粉，胡椒粉，花椒粉，生姜大蒜泥。更過分的是，還要亞當的愛妾們給他們洗腳，捶背，做全身的按摩，甚至還要喝人奶。這一系列的玩意兒整完，御醫們才伸出雞爪子一樣的手，給亞當診斷病情。對于這樣的折騰，亞當覺得無所謂，反而覺得很好玩。可是他的家人說什么也不干。她們說，這樣折騰，算什么嘛，把我們當成什么了嘛。她們討論來討論去都沒有結果。最后她們說，我們舉手表決好了。表決的結果是，亞當被一致同意關進一個屋子里。

她們把亞當關進一個屋子里，每天按時在一個小洞里放點食物。可是醫生又不同意。醫生說，她們這樣做非常不道德，簡直是返祖的不道德。為了實施革命的人道主義，他們有義務也有權力給國王打報告。女人虐待男人，理應受到懲罰。雙方爭執起來，開始時悄悄的，然后變成了群體事件。到最后卻不了了之。國王是一個又聾又啞全身長滿魚鱗片的老老女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像一塊風干的野豬肉。國王只要一站起身來走動，鱗片就叮叮當當地飄個不停，宛如冬天鐵匠鋪敲打鐵片的聲音。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看不出一點笑意，也看不出一點惡意。

國王說，你們的事情少來煩我行不行，你們平常還嫌煩得不夠?!大家聽國王這樣說，都知道這件事情絕沒有結果。亞當便在這夾縫中一天天壯大成熟起來。也在這夾縫中一天天猥瑣混沌起來。行文至此，我實在非常同情亞當。我不知道亞當究竟得罪了誰，落得了這樣的下場。亞當不就是有幾個女人，實際上，那幾個女人也僅僅只是女人。或許亞當不是別人，就是生活中的頭兒，就是生活中的我自己，就是生活中的我們自己。不同的是，我生活中沒有別的女人，我只有一個女人，她是我的老婆。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夾縫中。為了跑素材，為了完成這個偉大的選題，我總是天不亮就起床，蹬起自行車出門。可愛的老婆常常在門縫里甩給我一句體貼入微的話：今天又開始攆魂啦?!早飯不吃啦?!

我知道這是老婆愛我的標志。老婆平常表揚我的常常是：你這狗東西!每次聽到老婆這樣稱贊，自己心里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激動與感動，我都會不自覺地把前肢放下來，在地上亂爬一圈，嘴里汪汪地亂叫，把自己變成真正的狗東西。老婆自從拿了學位以后，每周都要到夜總會去開專家門診。夜總會總是患者云集。夜總會老板為了答謝老婆，專門裝修了一套特別氣派豪華的房子，讓患者隨時隨地就診。老板甚至還無私地給老婆配了各種通訊設備——凡是間諜使用的東西，老婆都具備。為了答謝夜總會老板的深情厚誼，老婆在每一個周末都要舉行一次盛大的專業演講，并輔導實際的操作。患者們常常感動得聲淚俱下。在這樣的背景下，我作為老婆的另一半，常常有幸受到邀請，坐上了貴賓席。

每次到夜總會，坐在貴賓席上，我都浮想聯翩。這使我更加深深地愛戀老婆。沒有老婆，我哪里來的貴賓席。我坐在貴賓席上，感動地看著老婆講演。老婆的學術水平已經達到了空前絕后的高度。這種高度使醫學界的權威專家學者都激動得全身發麻。爾后又奮不顧身地跳將起來，像被打了好幾警棍的瘋狗。我也激動得差一點從貴賓席栽下來。其中有三個專家感動得從貴賓席上栽下來后，被立即送進了醫院。老婆講演完畢，就進入實際操作階段。實際操作過程以錄像的方式展現出來，我們要求直播，但考慮到老婆與患者的社會地位，夜總會老板說，還是錄像好。

我們看著錄像。全場掌聲雷動，贊美如潮。老婆的生命之美在這一瞬間推向了極致。我不得不佩服老婆的智力與潛力。如果希特勒再世，一定會不遠萬里前來拜老婆為師。知妻莫若夫，那些瘋狂已極的人居然要我談談感想，這使我怪不好意思。我從來也沒有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露面。那些像蒼蠅一樣討厭的記者，趁機起哄。其中有一兩個還是我的哥們。這幫家伙大喊，張三，張三，張三，他媽媽的張三!講講，講講，給哥們，給大家講講嘛!我的臉漸漸紅了起來，我不能拂大家的好意，可又實在無話可說。我說，諸位，不好意思哈，平常都是老婆照顧我，關心我，如幼兒園的阿姨關心下一代一樣關懷我。我每天都快樂幸福得幾乎暈過去。可那些經過老婆精心治療痊愈之后一路高挺的男人卻怎么也不肯放過我，他們大聲叫嚷，不行不行，不行的，這個不算，要談談，一定要談談!不談怎么行呢?我除了投降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出路。

二

亞當在變成狗以前就很有些狗性，這是我在圖書館尋找素材時從資料上嗅出來的。比方說，亞當愛沉思，狗也愛沉思。頭兒愛沉思。我也愛沉思。亞當沉思的樣子很美。狗沉思的樣子也是。頭兒沉思的樣子更是。還有我自己沉思的樣子。亞當愛趴在地上。狗也是。頭兒也是。我有時也是。亞當喜歡蜷起身體睡覺。狗也是。頭兒也是。我也是。這就是麻煩。我有時搞不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我懷疑自己也患了健忘癥。我很想自己患健忘癥。可我自己就是不患，而是恰好相反。我只知道頭兒。頭兒患的健忘癥是真的。而我自己，即使要患，也只能是假的。

亞當從樹上下來之前就很有狗氣。這也是我在圖書館查資料時發現的。我們從樹上下來時，是不是也有些狗氣，我就不太清楚了。如前所述，亞當從樹上下來以前，狗氣閃爍。亞當從樹上下來后，就必須要把自己裝殮起來，這就是下樹之后的基本后果。亞當上吊時，也很有些狗氣，這是我前面說的。為了掩蓋這種狗氣，亞當不得不給兔子們行賄。這就是為什么行刑隊在對亞當施以極刑時，一群群兔子要從藍色波浪般的草叢里躥出來，前赴后繼地躥出來。

狗在沉思的時候也很美，這是我們都看得見的。狗和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甚至是同一的。比如，狗和人在某些場合誰也分不清誰是誰，誰不是誰。在人的世界里，狗可能就是狗，但在狗的眼睛里呢，人可能還是狗，而且與它們一樣，有時甚至還不如它們。最明顯的一點，也是最相同的一點，不論在哪里，都要撒尿，而且姿勢基本上都一樣。唯一的不同是，人有時遮起來撒，有時不遮。高興的時候就遮，不高興的時候就不遮。狗的沉思很惶恐。亞當的沉思也是。頭兒的沉思也是。我的沉思也是。狗只是擔心將來某一天，人與狗很陌生，不再相互喜歡，不再相互通婚，不再產生人不人狗不狗的后代。

唯獨頭兒沉思的時候美不勝收。頭兒沉思時，喜歡把前肢趴在龐大的老板桌上。老板桌烏黑發亮像沉默張狂的孕婦宣言。又像上了釉的漂亮風騷的非洲女人。頭兒就把雙爪撐在非洲女人的懷里。這個情景當然是我自己看來的。我去找頭兒報銷差旅費，敲了老半天門，沒有任何反應。推開門一看，頭兒雙爪正撐在那兒沉思，嘴里流出些晶瑩燦爛的黃色液體，那玩意兒釅釅的，腥腥的，像女人特殊期的特殊氣味。我不得不知趣地退出來，就在這時，頭兒不沉思了。頭兒突然瞪起大眼，問我找誰。

我知道頭兒患有健忘癥，便非常敏捷地退了出來。小蘇、小李聽到異常的響動與喝問，雙燕歸巢般地蕩了過來。我頓時呆在那里。我必須對自己的行為作出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解釋。我知道頭兒患有健忘癥。這段時間特別異常，漂亮女人也不認得。小蘇、小李雙雙費了好大的力氣，以身殉職的道義良知才使頭兒稍稍有了一點條件反射的跡象。

亞當在變成狗以后雖然愛沉思，卻又不喜歡把自己關起來。但只偶爾才出去散散步，找點花邊新聞來消遣。有時又用蜘蛛網做網兜，網住蜻蜒養起來，高興時才用蜻蜒喂螞蟻；深更半夜吹口哨，惹得衛隊長十分心慌，常常不知所措地變狗叫。亞當一聽，內心高興起來，也在里面叫起來。因為亞當變狗外界并不知情，那個全身魚鱗的老國王也不知情。老國王已經不問政事。老國王每天的消遣就是躺在涼椅上嚼口香糖，然后就是把仆人綁起來，叫衛士用馬鞭抽。被綁的仆人(小妞，全身赤裸)故意發出大聲地慘叫。老國王以此取樂。老國王玩膩這個之后，就看宮廷舞蹈。

一群赤身裸體的宮女在皇宮的地毯上翩翩起舞。起舞之前，宮女的陰毛一律剃掉，執行這項工作的人是一群強壯非常的武士。宮女們一個個乖乖地躺在特制的案板上(武士也赤身裸體，老國王厭惡男人穿衣服)，武士們拿著鋒利的剃須刀片，一手捏著宮女的小陰蒂，一手拿著刀片，呆呆地注視著，像在舉行陰陽告別儀式。一會兒，宮女們的臉全脹得像秋天的茄子。全身魚鱗的老國王在一旁慈祥地望著。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也是一個無聊的故事。資料上就是這么記載的。老國王常常在深更半夜爬起來，捏著自己的陰毛大喊大叫，繞著宮墻跑三圈。三圈之后，吃兩個冰激淋，沖個涼水澡，最后蜷在屋角的地板上，一邊砸著嘴，一邊悄悄睡去。

也許，這個情節根本就不存在，全是頭兒給逼出來的。頭兒患健忘癥越來越嚴重，這種嚴重性嚴重感染了我。我也想患健忘癥，我也很想誰不是誰，誰就是誰。可是頭兒說，張三，這不行的。我就只好到此為止了。不過，亞當是存在的。老國王是存在的。頭兒是存在的。自己呢，當然也是存在的。可哪些又是不該存在的呢，我說不清楚，亞當也說不清楚，老國王也說不清楚。頭兒也說不清楚。也許，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存在的，所有東西都是不存在的。正如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都在沉思，所有的東西都不沉思。

比如飛騰的蒼蠅，蠕動的蛆蟲，艷麗的花朵，常青的樹木，腐爛的尸體，衍生的生命。其實，這些都是非常必須又無聊的，像墓地一樣必須無聊。或許，墓地也不是無聊的。無聊的只是我們。正如亞當的無聊。亞當每天都蜷在地板上，對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神學、社會學、歷史學、倫理學再也不感興趣。對發明創造再也不感興趣。亞當每天蜷在地板上，懶洋洋地，像一條冬眠的蛇。只在偶爾，搖搖身軀，伸伸懶腰，然后又趴下去，全心全意地蜷著，把腦袋放在地板上，看那紫云英一樣的太陽光，穿過天空、穿過樹林、穿過屋宇、穿過走廊、穿過假山、穿過池塘，來到自己面前。

那光線像柔柔的羽毛，輕輕拂在亞當頭上、身上、腳上。拂在地板上，拂在塵埃里。我看見亞當這個樣子，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我也很想躺下去，蜷在地板上，看那紫云英一樣的陽光，穿過天空、穿過樹林、穿過屋宇、穿過走廊、穿過假山、穿過池塘，來到自己面前。可是自己的檔案上沒有這樣的記載。頭兒的檔案里也沒有這樣的記載。老國王的檔案里有沒有這樣的記載，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為了搜集素材完成這個選題，辛辛苦苦，仿佛一條野狗。雖然頭兒并沒有逼我。頭兒患有嚴重的健忘癥，問題的可怕性就在這里。

頭兒有健忘癥，他會什么都承認，什么都不承認。我最怕的就是這點。到時，他什么都不承認。比如說，我已經完成了這個選題，頭兒偏說沒有完成，因為他有健忘癥。我說我沒有完成這個選題，頭兒偏說，我已經完成了。因為頭兒有健忘癥。對于前者，我感到害怕，對于后者，我更感到害怕。因為不管我完成沒有完成，到最后還是得頭兒說了算。不管我說什么都沒有用，我說我已經完成，頭兒說在哪里。我說我還沒有完成，頭兒說，在哪里。這兩種情況，我都沒有辦法說清楚。我的生死存亡，全在頭兒手里捏著。

還有，我每晚回家，可愛的老婆都要問我，親愛的張三啊，你的工資呢?獎金呢?各種補貼呢?到時，我總不能說，還在頭兒口袋里嘛。那不把自己的頭兒賣了又是什么呢?我能賣頭兒嗎?頭兒向來器重我。我如果這樣做，我還能在這世上混嗎?如果對老婆說違心話，頭兒把該給的，都給我了，把不該給的，也給我了。那么老婆問我錢呢?我總不能說我到夜總會去風流光了嘛!老婆是這樣愛我。自從老婆拿到了雙學位，自從老婆在夜總會開了專家門診，自從老婆每周都要在夜總會作精彩的學術講演，老婆就更愛我了。為了防止我亂花錢(我承認，我有時就這毛病)，我每晚回家，只要老婆在家，老婆總是說，老公，把衣褲脫下來!

后來，為了節約語言，每晚我一進家門，老婆便說，脫!再到后來，為了體諒這么愛我的老婆，我每晚進家門，就自覺地，脫!再也不要老婆操心。每到這時，可愛的老婆總要在我臉上狠狠地響亮地KISS一下，算是給我的獎賞與安慰。為了答謝老婆的愛，我任隨老婆把我的衣褲兜兜完全徹底翻過來，絕沒有半句怨言。我知道老婆是為我好，男人有錢就變壞。為此，每天早晨出門，我的衣兜里總是一個鋼鋪兒也不放。這無論從哪個方面，我都對老婆充滿了感激。錢是什么?錢不就是紙嘛!紙除了偶爾有用以外(比如上廁所擦屁股)，其余簡直就是奢侈。再說，錢上面還有許多細菌，傳染病菌，以及其他許多不明不白的毒菌。這對身體不僅沒有任何好處，反而還有副作用。老婆每次都說，我是醫生嘛，還不清楚啊?!為此，我太愛老婆了，老婆也太愛我了。

我不知道當年的亞當是不是這樣。當年的老國王是不是這樣。當年的頭兒是不是這樣。我只知道我自己。我來這城市以前，我是一個人。來這城市以后，我就不是一個人了。亞當當年下山的時候，山下的人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其中有一項到達高潮的節目，就是男女青年一起進行撒尿比賽，看誰的射程最遠、揚程最高、聲音最響、中氣最足。比賽結束后，評選前三名，給予豐厚的物質獎勵，這就是奧林匹克運動的前身。這項運動發展到后來，就變成了歡迎國家元首的固定儀式。亞當下山，正逢這種隆重的尊貴儀式。這項運動再往后來發展，就不再以撒尿的方式進行，而是放鳥銃，再到后來，就變成了放禮炮，奏軍樂，或者唱國歌之類的東東了。

亞當看到山下的人民這么隆重的歡迎儀式，把頭狠狠挺了挺，胸膛也拉直了許多，整了整身上的芭蕉葉衣褲，微微舉起手，優雅非常地說了一句，同志們辛苦!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丟下一地的人民像棺材板一樣立在塵土里。熱血沸騰的人們看到他們敬愛的敬仰的亞當就這樣走了，像電影明星、大腕歌星、甚至國王那樣走了，幾乎都有些憤怒。他們在山下等待了無數個夜晚，有些人甚至千里迢迢馬不停蹄地趕來，就是為了一睹亞當的英姿或者芳容。山下全是沼澤。蚊子，牛虻，成群結隊四處飛舞，見到什么就咬什么，看到什么就咬什么。有些人已經被蚊子，牛虻親熱得幾乎休克過去。他們甚至做夢做愛都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憤怒的人群開始騷動，他們要向亞當討一個說法。因為這是他們的亞當，不是其他人的亞當。騷動的人群向前蠕動。有的拿著棍子，有的拿著石頭，有的拿著繩子和刀片。如果亞當不給他們答復，他們就義無反顧在亞當面前自殺。亞當上山時是一個人，下山時居然帶了衛隊。衛隊由一群漂亮非常的女人組成。她們個個身懷絕技，腿上功夫和嘴上功夫都十分了得。這些漂亮非常的女人，在成為亞當的衛隊之前，都在各種各樣的訓練營里，比如妓女訓練營，搏擊訓練營，氣功訓練營，禮儀訓練營，謊言訓練營，政客訓練營，騙術訓練營，絕地求生訓練營，等等，等等，苦練過生命的內在本領。她們成為亞當的衛隊之后，都全心全意敬愛亞當獻身亞當。她們珍愛亞當，就像自己的生命，她們熱愛亞當，就像自己的乳房。

那一群群悄悄蠕動的人，慢慢而堅決地往前。亞當回過頭來，看見這么多人，便站住。亞當的衛隊也站住。蠕動的人群也站住。亞當用手指了指衛隊。衛隊長一聲令下，衛隊勇士們立即脫下所有的芭蕉葉衣褲，露出古銅色的身軀。衛隊隊員全都蹲起馬步，臉上掛滿嚴酷的笑容。其實，這也是一種歡迎儀式，由于年代久遠，具體意思已經比較模糊。蠕動的人群，看著這一隊精兵強將的陣勢，都激動得哭了起來，他們大喊：亞當!亞當!!亞當!!!最后，衛隊也跟著喊了起來。亞當對此，很有些意外，又不得不再次說道，同志們辛苦了!然后再轉身，向前而去。

事情過去了很多年，我都記得這個情節。并不是頭兒非要我搜集這樣的素材，我在歷史檔案館里查到類似這樣的資料。遺憾的是，我不知道這個究竟是誰。或許是亞當，或許不是。或許是頭兒，或許不是。或許是國王，或許不是。或許是自己，或許不是。我現在已經很難確定誰是誰，誰不是誰。誰真正是誰，誰真正不是誰。當然，這已無關緊要。所有的過程都像一條曲折非常的河流。當一切都回不到原來的位置，可能就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了。只是，這個選題仍然關系到我今年能不能順利拿到年終獎，能不能在自我質量上產生新的飛躍。再說，可愛的老婆已經拿到了雙學位，貨真價實地成為了著名的專家學者。而我自己卻還什么也不是，甚至連一個初級職稱都沒有撈上。老婆每次回來，特別是演講回來，都幾乎翻著極端可愛的小白眼，搖搖頭，嘆嘆氣，自言自語說一句，哎，張三哎。我每次聽到這里，禁不住心里直打鼓，可愛的老婆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了，盡管給老公說嘛。老公就是你的肉凳，老公就是你的沙袋，你可用你最喜歡的方式進行，來，別客氣，老婆，你的痛苦就是老公的痛苦，你的喜悅就是老公的喜悅，你的痛苦分給了老公一半，就只剩下了一半，你的喜悅給老公一半，就成了兩份喜悅。

可是老婆每次自言自語之后，就再也沒有下文。我自己呢，也變得更加慚愧。不為別的，就為老婆的嘆息聲，也要把這個選題搞得漂亮而精彩。因為老婆的社會地位日益提高，來就診的患者，從我們偉大祖國的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趕來，甚至還有聞名而來的外國友人。老婆不得不忘記白天和夜晚，也不得不忘記自己溫馨的家，更不得不忘記溫馨的家里，還有個叫做老公的男人。作為我自己，卻又不得不體諒，為了不給老婆丟臉，自己爭取做好每一件事。堅決不輕易打攪老婆。比如說，老婆以前天天歸家，成為了專家學者以后，一周很難回家，甚至一個月幾個月也不見蹤影。

作為我自己呢，必須要充分理解，因此，我決不輕易給老婆打電話。即使到了萬不得已，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我必須全力以赴支持老婆，但又不能苛求自己。這是一個矛盾。比如現在，一周難得做飯，為了方便，我順手(借錢)買了三件方便面。每天泡著像女人一樣的方便面，心中快樂無比。我有深愛我的老婆，有可愛的家。我現在每天都在家里大聲哼哼——以前做夢也不敢哼的流行歌曲，怕影響老婆的情緒和睡眠，雖然自己的嗓音得天獨厚。現在，只要我在家里，我就放開喉嚨，無所顧忌。每天幾袋方便面下去，真是其樂無窮。方便面的確是好東西，比風騷典雅端莊放蕩賢淑愚頑漂亮多情的女人好多了。另一方面，為了完成這個要命的選題，我除了加倍努力之外，別無選擇。

漂亮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后，亞當走了，衛隊也走了，人群也散了，只有那塊沼澤地還存在。我去過那塊沼澤地，很大的一片土地，可以說是一望無涯。不過現在已經變成了著名非常的寰宇(歡愉)夜總會(集團)有限公司。老婆在這里有一套裝修得非常漂亮的房屋。夜總會老總為了對老婆的絕對貢獻表示絕對的敬意而全心全意送給老婆的。自從這塊沼澤地變成了夜總會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了。老婆也不讓我去了。老婆說，那地方如今專家學者云集，我再去竄來竄去怕不合適。因為我現在還不是專家學者。我也非常知趣，堅決不向老婆提這種過分的甚至極端無理的要求。因為這樣做，無疑是給老婆出難題。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而使我們的愛情受到絲毫的玷污。雖然有時，自己也很想去看看，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種念頭。我不能太卑鄙。

如前所述，亞當走了以后，那里是一塊沼澤地。沼澤地后來變成了夜總會。亞當走了以后，那里的沼澤地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那些遠道而來的人，望著這塊沼澤地(特別是那些從遙遠的干旱地區來到這里的人)，他們決定在這里居住下來。他們挖渠開溝，翻開沉睡了無數年的泥土。他們砍下樹木，建造房屋。他們還從其他更加遙遠的地方找來了些十分活潑可愛的美麗女人，比如馬耳他的長頸女人，湯加的肥胖女人，泰國的不男不女，美國的脫衣舞女，巴西的桑巴辣女，剛果的黑炭女人等等，等等。他們把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語言摻揉在一起，把不同的心理和基本上相同的生理焊接在一起。不久就產生了新的一代人種。只是語言沒有多少變化，以前是鳥語，現在仍是，將來還是。

亞當第二次來這里的時候，心里特別堵，卻又不好明目張膽地大發雷霆，把這些下水貨統統死啦死啦地全部殺掉。可心里又實在憋得慌。憋得慌的亞當，黑著白臉瞇著老鷹眼挺著狗身軀繞著這里走了三圈。走了三圈之后，亞當找了兩個非常的婦女(漂亮已極)，兩個非常的男人(強健如牛)，讓他們當眾相互鞭笞。這兩對狗男女為了討好我們的領袖亞當，相互抽對方的鞭子，顯得格外賣力。一鞭下去，一道傷痕，一道滄桑，一道沉淀的歲月。那兩個女人被打得趴了下來，癡癡地望著男人。兩男人也被打得趴了下來，癡癡地望著女人。亞當說，同志們辛苦!然后轉身而去。村長在亞當走后，跑過去對這兩對狗男女說，傻逼!誰叫你們這么賣力的?!真正傻逼!!!

亞當視察了沼澤地之后，還視察了其他地方。得出的結論是：民風尚可，基本滿意。亞當回到城堡之后，叫侍衛官把這段時間的視察故事寫進史書。今天，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時，看到了這個有趣的情節。不過，史書的記載比我復述的故事要詳細有趣得多。近來，我發現自己已有健忘癥的嫌疑，老是記不住東西，甚至看誰不是誰，看誰不知道是誰。以致那天晚上老婆回家，被老婆非常親熱又十分憤怒地扇了一耳光，我才把老婆認出來。后來老婆內疚地說，那晚她成了胡屠夫，我成了范進。因為老婆的手勁已大得驚人。自從老婆當上了專家學者以后，手勁和臂力都成幾何級數增長。這使我暗自驚訝，驚訝之余，又暗自佩服，有這樣的老婆真好!

自從自己有了健忘癥的嫌疑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亞當為什么在后來，愿意不愿意都要變成狗。亞當變狗的事后來終于被老國王和國王以下的人知道了。他們知道以后都奔走相告。奔走相告之后，又相互慶賀。慶賀之后，又相互抱頭痛哭。他們已經有一個老得不能再老全身長滿魚鱗無所事事的國王。如果再出現一個變成狗的國王，他們的將來怎么辦?他們的出路在哪里?他們說什么也不愿意。為了挽救亞當，大臣們偷偷聚在一起，相互商量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準備把亞當悄悄處死，或者讓亞當變成真正的狗。但是，一個別有用心的大臣說，這樣做恐怕不妥吧，萬一亞當變狗是假裝的，是故意的，是戲弄我們的，這不暴露了我們的狼子野心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真要這樣做，老夫也不反對，但拒絕參加。

那個別有用心的大臣語重心長地說，老夫兒女一大堆，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很不容易呢。老夫雖然已經七十歲了，生命還沒有開到最輝煌的階段呢，我可不愿意讓自己這么快就成為永恒。再說，亞當已有健忘癥，現在又變成了一條狗。我們就更沒有必要與他過不去。我們現在何不享受上天賜給我們短暫而輝煌的人生呢?老夫以為，弄死亞當愚蠢之極!就讓他變狗去好了，他不會認出誰是誰的。這個別有用心的大臣一席話，說得其他別有用心的大臣汗顏無地。最后，他們通過舉手表決，表決結果一致同意，讓亞當變狗去吧。亞當就這樣被保留了下來。

當我看到這段資料時，我不得不承認，生命常常處于危險之中。到如今，我才徹底明白，為什么頭兒在有人(不論男女，特別是男人)去找他時，頭兒總是警惕，條件反射的就喊謀殺。這真是一個非常陰險的社會。難怪老婆的手力和臂力都呈幾何級數增長。亞當變狗以后，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已經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也分不清誰是誰，誰不是誰。結果居然還是有人要去打他的主意。就像頭兒，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以后，老是覺得有人要打他的主意。他也老是打別人的主意。再想想自己，自己雖然沒有把自己關進屋子里，說不定早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了，只是自己沒有發覺。

三

亞當走在秋天的街道上，背著一個人皮小袋，東張張，西望望，鬼鬼祟祟的樣子，像沒有見過世面的老鼠。很長的胡須，深陷的眼睛，瑟縮的身軀，宛如一只鶇鳥。這是亞當在變成狗以后，直接逃了出來的樣子。亞當出逃時，躲過了衛隊，躲過了耳目，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里的大街上。亞當出逃時，那個全身長滿魚鱗的老國王正蜷在地板上像只貝殼那樣睡去。亞當準備了好多年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亞當悄悄站了起來，輕輕打開腳鐐(女人們給亞當玩的游戲，防其逃走，腳鐐實際上并沒有上鎖)，掰歪窗口的鋼筋，偷偷竄了出來。亞當在花園里遇到一只鸚鵡。鸚鵡見到亞當就大叫，國王出來噦，國王出來噦。亞當突然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奔過去，露出鋒利參差的犬牙，對著鸚鵡呲過去，還舉起拳頭，暴瞪一雙老鷹眼。鸚鵡大急，撒了一地淋淋的尿。

亞當走向大門口，看到兩個站崗的，便又折轉身，到花園里摘了張芭蕉葉，裹在身上，再把前肢放下來，慢慢爬到門口，然后一個縱步撲了出去。門衛還沒有反應過來，亞當就已經無影無蹤了。不用說這是平常刻苦訓練的結果。我寫到這里，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資料上雖然有這樣一段記載，但是語焉不詳。無法進行實地考證，更無法找出其他強有力的證據。不過，無論如何，情節還得必須向前發展才行，不然，我今年真的無法向頭兒交差。

亞當跳出大門之后，很有些茫然，因為這時的亞當已經很老了。他不該這么老了還要往外竄。亞當竄出大門之后，卻不知道該走向何處。塵土飛揚的大道，遠遠閃爍的街燈，一百五十分貝以上的流行音樂，有機地混合在一起。亞當覺得很有些古怪。他第三次出來視察時，根本就沒有這些。這里全是淹沒膝蓋的黃土稀泥。亞當出來視察那天是個雨天。他在宮中呆得有些發膩，想出來四處看看，看能不能順便撈點什么。衛隊在最前面開路，強壯美麗的小妞們在次前面敲鑼打鼓，一群群豪華的勞斯萊斯木頭獨輪車在后面押陣。亞當走在人群中。深及膝蓋的黃土稀泥讓他想把前肢放下來行走。因為那樣更符合物理學原理。

亞當的企圖還沒有變成行動，一個肥碩的衛士走了過來，鶯歌燕語般地說道，到臣妾身上來吧，陛下!臣妾會讓陛下很舒服很愉快地完成這段旅程的。亞當這才看清楚是他平常最寵愛的衛隊長，便一下跳到了衛隊長身上。肥碩的衛隊長一聲快樂已極的叫喊，健步如飛地向前而去。亞當從來也沒有體會到這種快感，仿佛騎在奔馬上，居然有些小小的失重感。亞當便興奮地在衛隊長背上大喊大唱：雖然我很丑，但是我很溫柔：如果你還沒有醉，我就擦干眼淚陪你睡……衛隊長飛奔了好一段路程之后，才慢慢停下來，而后面的大隊人馬遠遠落在幾十里開外。

亞當從衛隊長的身上下來，笑瞇瞇地對衛隊長說，朕真想獎賞你!衛隊長一聽，急忙趴下，說，陛下，您就讓臣妾吃點什么吧!亞當說，親愛的，你想吃什么啊?衛隊長楚楚可憐地望著亞當，滿懷希望地張開了自己的大腿。我不知道這個情節是不是真的。只是頭兒讓我完成這個選題時，給我限定了必須要有這些情節。按照資料上的記載，亞當身邊好像只有一個瘦衛士。可頭兒說，不，必須是肥碩的。而且還是衛隊長。我說頭兒啊，我們這選題今年賣給誰啊?這就不是你操心的范疇了，頭兒說，按我說的辦。我想想，也好，不然我今年的功夫不都白花了嘛。

頭兒看了看我，又說，僅有這個還不夠，還必須有刺激，明白嗎?刺激!我明白頭兒的意思。可又不能說明白。頭兒有健忘癥。得讓頭兒把話說完。這段時間，頭兒的健忘癥似乎更厲害了，以前午睡時睡在辦公室里間的席夢思床上。近來總是睡在地板上，再說，這并不是炎熱的夏天，而是陰雨連綿的秋天，深秋。頭兒睡在地板上也就算了，還要折磨小蘇和小李。讓小蘇和小李也睡在地板上。為此，我必須要尊重頭兒。頭兒說，必須要加大力度，比如說，哎，怎么說呢，自己去想想。比如說，唉，怎么給你解釋好呢，張三啊，別看你長得人模狗樣，其實滿腦袋豬玀細胞。

我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我知道頭兒有健忘癥。頭兒說話時，我努力低著頭，盡量不去看頭兒的眼睛，也盡量不去搶頭兒的話頭，不然又是什么謀殺呀，搶劫呀，甚至強暴呀，等等。保安就在樓下，我得盡量小心一點。頭兒說，所謂力度就是，咳，真他媽的!你滾吧!讓老子安靜一會兒!這時，頭兒的健忘癥似乎又要開始了，因為小蘇小李在門外雙雙探進了腦袋，我抱歉地一笑，趕緊退出去。好讓小蘇小李治療頭兒的健忘癥。雖然她們現在還不是專業醫生，卻有很高的專業水準。技術水平與學術水平都超一流。

如前所述，肥碩的衛隊長躺了下來，張開了大腿，亞當喘著氣，把舌頭伸得老長，也趴在地上，一雙狗眼在衛隊長身上掃來掃去，什么話也不說，瞇起眼睛就睡了過去。亞當近來總是睡不醒，就像頭兒近來也總是睡不醒，老婆近來也總是睡不醒一樣。自從老婆拿了雙學位以后，比以前忙了許多，現在又是什么專家評審小組的主任，又是什么夜總會的顧問，還是什么公司的藝術總監。甚至還有幾家大得不得了的公司也請老婆去掛名。老婆每天除了忙就是忙，甚至睡覺時也得睜著一只眼睛看文件，審核材料。

近來，老婆又帶了幾個研究生，上級領導考慮到人瑞難得，專門給老婆配置了兩名助手，好讓老婆全心全意積極有序地投入到偉大的革命事業中去。作為我自己，我除了理解老婆，就是熱愛老婆。除了熱愛老婆，就是更愛老婆。其余的，我就什么忙也幫不上了。想起這個，我有些慚愧，又有些難過。亞當在結束那次視察之后，幾乎終生難忘。肥碩的衛隊長忠心耿耿。亞當為了獎賞衛隊長，就在衛隊長的身體里多呆了一會兒，到后來，就在衛隊長的身體里睡著了。直到大隊人馬來到他們身邊。亞當的愛妾們看到這種情景，什么話也不說，拿起藤條就抽起來。亞當的屁股上至今還留下了好幾道漂亮非常的傷痕。那傷痕直到今天還在史書里躺著。

亞當給藤條抽醒以后，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以為發生了什么意外。躺在亞當身下的衛隊長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以為誰要謀殺頭兒。亞當的愛妾們說，把這傻逼吊起來!大臣們也一致同意。亞當想了想說，吊起來不好看。又想了想說，隨你們的便。我現在只想睡覺。亞當的愛妾們說，乖，過來睡吧。亞當就睡去了。衛隊長被吊起來。被吊起來之前，按照慣例，先把全身抹滿蜂蜜，在太陽下暴曬一天。衛隊長被抹得像一塊裹滿油的年糕。在太陽下曬了一天。

然后吊起來，吊起來之后，由武士行刑。行刑之前，再按照慣例，必須要把陰毛剃掉。衛隊長的陰毛如一簇蓬勃的野草，茂盛得如我們今天人工培植的足球場。只不過足球場的草是綠色的。衛隊長的玩意兒卻是烏黑賊亮，像黑金屬在黑夜里的反光。武士嘴里叼著剃須刀片，一手輕輕捏弄著衛隊長的大小陰唇。然后取下刀片，慢慢地輕柔地運動起來。武士的動作優美而又強健，力度韌度都很不錯。亞當的愛妾們看到這個細節，帶頭鼓起掌來。四周的人也跟著鼓掌，只有亞當，非常投入地在那里酣睡。

頭兒看了這個細節之后，從健忘癥里跳了出來，張三啊，真他媽媽的有你的!頭兒一雙眼睛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臉上。框架算是過關，但還是不深入，必須要深入!你怎么只在外面徘徊!我有些氣餒。我的學術水平已經發揮到了極致。我知道頭兒這幾句話幾乎判了我死刑。看來，我今年的任務要完成實在有些困難。頭兒看了看我，又拍拍我的肩，張三啊，繼續挖掘!然后轉身而去，只把一個肥碩的背影扔給了我。臨走時，頭兒說，抓緊時間，韶華易逝。

回到家里，我泡了一碗方便面，坐在桌前。支起雙手，面前早已鋪開嶄新的稿紙。泡面正在我面前冒著熱氣，泡面的氣息，像一首絕望的哀樂。衛隊長的陰毛被剃掉之后，整個一只肥碩的大白鼠。涂滿蜂蜜的身軀，在陽光下發出陣陣令人羨慕的幽香。衛隊長被放下來之后，趴在地上，肥碩的屁股翹得高高的，一個武士坐在衛隊長膩膩的背上，亞當的愛妾們拿起藤條，對著衛隊長肥碩光滑的屁股，狠狠抽了下去。打完屁股，亞當的愛妾們說，今晚罰你與亞當睡覺。說完，轉身就走了。其實，這時的亞當已經完全變成一只狗了。亞當的生理也開始改變，這是衛隊長所不知道的。這就是為什么那天晚上衛隊長哀嚎了大半夜的緣故。亞當的視察以衛隊長的哀嚎而徹底告終。

我知道頭兒無法滿足這點。辦公室里另外幾個同事，他們挖掘的東西與我完全不一樣，頭兒都比較滿意。唯獨我的這個選題，頭兒固執地認為我幾乎有些故意與他對著干。近來，老婆忙于專家學者型的藝術指導以后，家里基本上甚至幾乎就是我一個人了。我每次完成一個章節，頭兒都要過目。頭兒每次過目，健忘癥就加重一次。以致發展到現在，我每給一個章節，小蘇小李都必須緊緊地依偎在頭兒的身邊。作為我自己呢，最擔心的，是怕頭兒的健忘癥誘發其它相關不相關的病癥。如果這樣，我的責任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如前所述，亞當從家里逃出來，身上拴著一張芭蕉葉，門衛還沒有看清楚，亞當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面對亞當的出逃，我怎么都沒有找到解釋的理由。圖書館的資料再也沒有這樣的記載。我如果妄加揣度，就很有些對不起讀者了。我只知道，秋天已經來到這座城市。我每天必須騎車走過大街，每天必須走進辦公室，每天必須給頭兒看點什么。近來，頭兒越來越貪婪，因為他的健忘癥。我無法抗拒頭兒的健忘癥。每次我走進辦公室，先打掃好衛生，再就是打好開水，再然后是給每一位同仁泡好一杯茉莉花茶。頭兒的茶不用我操心，有小蘇和小李。再再然后就開始坐在桌前，整理資料，編寫提綱，確定重點情節。如果材料不夠用，又必須跑圖書館。如果圖書館的資料仍然不夠用，還要給老婆打電話求助。

老婆近來越來越神通廣大。她能搞出許多第一手資料。比如亞歷山大當年的悄悄話，凱撒與埃及艷后的床上動作，蘇格拉底的臨終遺照，孟德斯鳩的談話錄音，等等，等等。老婆在電話一端，聽到是她親愛的老公，先是氣喘，然后是沉默，最后哼哼起來，再然后就再也沒有聲音了。我只好掛了電話，坐在辦公桌前，端著茶杯，想著心愛的老婆，就像想著心愛的亞當，心愛的國王，心愛的頭兒。亞當從家里逃出來，來到大街上，這時的亞當，已經是一條完全徹底的狗了。并且，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狗了。亞當走在人行道上，人們都好奇，這是從哪里鉆出來這樣一條臟兮兮雄赳赳的野狗啊，身材居然如此高大，穿著芭蕉葉衣褲，一身綠裝，如一匹綠緞在風中飄動。

人行道上，有兩個膽大的女人停下來，走到亞當身邊，用亞當根本聽不懂的語言問好。亞當從對方眼里看出了豐富的內容，有些憂傷，又有些憤怒。亞當覺得自己，不應該接受憐憫的施舍，便咧開了嘴，瞪起駭人的老鷹眼，突然站起。行人嚇了一大跳。一個小女孩嚇得哭了起來。其實，這只是其中的一個情節。另一個情節是，亞當從家里逃出來，愛妾們四處尋找，全身魚鱗的老國王正蜷縮在家里的地板上捉陰虱。老國王聽到大臣來報告說，亞當不見了，便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把亞當的愛妾們一個個全他媽媽地捉來。亞當的愛妾們聽說老國王召見，都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便決定一個接一個地到老國王的宮殿里去。

她們經過精心的打扮，在編劇和導演安排下，一律穿超短裙，用瀝青燙卷發，涂綠眉毛。全穿露臍裝。以導演的話說，你們必須要把自己全面露出來，露，就是你們的驕傲和資本。亞當的愛妾們經過精心的熏制，一個個如剛出籠的五香饅頭。白花花一大片。她們最后一致決定，什么也不穿，這樣看起來才真正具有曲線美雕琢美動態美風騷美和音樂美。隊伍從上午八點半出發，邐迤到下午三點，亞當的愛妾們才全部進入老國王的宅第。老國王舉起單腿老花鏡，一看院子里全站滿了白花花的熏雞，差點一口氣上不來。老國王做夢也沒有想到，亞當居然是養妾高手，一個個愛妾白白胖胖，仿佛剛剛挖出的白蘿卜，或者剛剛剝了皮的洋蔥。

老國王威嚴有加地站了起來，身上的魚鱗如音樂的慢章一樣，一片片地往下掉。老國王慈祥而又肅穆，很大聲地問道，你——們——的——亞——當——怎——么——不——見——啦?老國王拉起蒼茫的腔調。不知道啊，尊敬的陛下——!亞當的愛妾們清脆優雅整齊有聲地回答。你們——打算——怎么辦?找——!找不到呢?再——找!老國王點點頭，回光返照的臉上，有了一點笑意，那就把布告發出去吧。看誰敢窩藏，就判他窩藏罪，先送到月球上去做苦工!第二天，亞當的愛妾們懷揣布告，親身奔赴大街小巷，把老國王的布告貼得到處都是，就像死人的引路幡。老國王的布告發出來之后，亞當仍然不露面。

其實，誰也不知道亞當逃到哪里去了。亞當為什么要逃走，更是誰也說不清楚。亞當的愛妾們把老國王的布告貼出來以后，每天都在宮中大宴賓客。賓客中有巫師，蠱惑師，天相學家，算命大師，哲學家，語言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黑人水手，流浪藝人，天然人妖，宇宙賭王，行為藝術家，管風琴大師，作家，詩人，教授，高級騙子，麻風病研究者，超級政客，黨棍，惡心小丑，采花大盜，梅毒王，流行病傳播者，舔痔瘡者。他們聚集在一起，談笑風生，如癡如狂。那個像河馬一樣的盲詩人一邊飲酒一邊高唱情歌。黑人水手摟著亞當的一個愛妾，跳起了太平洋島嶼上的肚皮舞，管風琴師奏出了火辣辣的西班牙斗牛士之歌。宮中熱鬧非凡，衛士們也加入了亞當愛妾們的狂歡，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紀念的夜晚。

好多年之后，當記載在羊皮紙上的文字變成了鉛字之后，那個夜晚仍然歷歷在目。其實，這些都是當時的歷史學家故意胡謅的，屬于搗蛋之列。那時的歷史學家們誰也沒有想到，好多年后，他們信手胡編的玩意兒，居然被人當成至寶，并施以極刑般地研究，論證。說實在的，我不知道當時的歷史學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那時的歷史是不是真的像歷史學家所說。從另一個角度上看，足見當時的社會新聞出版管理要比現在松散得多，歷史學家都有胡編亂造的理由和權利。不像我們今天，什么破玩意兒都要經過頭頭們的層層審批，如果審到哪一層只審不批時，問題就出來了。

比如我現在這個選題。頭兒想盡辦法都要扔給我。這當然是對我的重視。也足見這個東西的分量或者重量，但遺憾的是，好多東西歷史上和資料上都沒有記載。頭兒又一個勁地說，要深入，要深入，要深入。我沒有選擇，只有深入，但深入到什么層面，我卻不得而知。再說，這個選題的將來，我實在無法預料：我不知道這個選題的歸宿。亞當出逃以后，我剛才寫到，亞當的愛妾們大宴賓客，歷史學家隨心所欲，這些都是以前的事，至于現在怎么樣，更是不得而知。

四

來到這座城市以前，我是幸福快樂的。來到這座城市以后，我也是幸福快樂的。來這里以前，我是一個人。來到這里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亞當從樹上到地上以前，是幸福快樂的。從樹上到地上以后，亞當也是幸福快樂的。后來，亞當離家出走，引起社會的廣泛猜測。而我作為這個故事的操刀者之一，就不多不少有些為難了。我不知道應該把亞當怎么辦。如果我去請示頭兒，頭兒一定會說，好你個臭張三，連傻逼都會的事情你卻不會!如果是這樣，我又覺得臉上非常無光。仔細想想，不就是杜撰些情節和故事嘛，這有什么呢，胡編亂造就是。如今的社會，什么東西不能杜撰呢?什么東西不能胡編亂造呢?

亞當離家出走之后，亞當的愛妾們都躲在家里大宴賓客。亞當的愛妾們在大宴賓客之后，又覺得很有些無聊。老國王每天都蜷在屋角的地板上睡覺。她們對亞當而言，可有可無。而亞當對她們而言，就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了。好在她們現在已有全面的調劑方法，否則，大院起火，連滅火器都找不到一個，豈不是很糟糕的事情?!亞當出逃以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就像我現在，來到這座城市以后，我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每天在這座城市上躥下跳，就像一只逃荒的野狗。

如前所述，亞當出逃以后，老國王每天仍躺在地板上睡覺，全身的鱗片金箔一樣熠熠生輝。大街小巷全是捉拿亞當的布告。亞當便在這些布告當中穿來穿去。其實，這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情節。老國王每天睡地板，是因為海鮮吃得太多，還是其他什么吃得太多，或者還是什么也沒有吃，不得而知。全身的鱗片像金箔一樣，實際上是礦物質磷化以后的折光。亞當的愛妾們大宴賓客，坐飛機輪船全世界旅游之后，心里仍然有些惶惶。她們整天圍著老國王，啼啼哭哭地訴苦，說她們如何如何愛亞當，而亞當這小子卻他媽媽的怎么也不識抬舉云云。老國王一邊睜著一只貓眼，一邊閉著一只金魚眼說，還不是你們騷的!

啟稟母王，我們想騷——但是——沒騷!亞當的愛妾們嘟著小嘴，齊刷刷地說，根本就不是我們騷的!是亞當自己騷的嘛!她們齊刷刷看著老國王。亞當每天與母王一樣，動不動就去睡地板，根本就不把我們這些放在眼里!俗話說，人平不語，人不平必語。我們只是偶爾多說了幾句，誰知道亞當竟然是這副德行!這些傳出去，還說我們不會做女人，逼跑了老公!母王啊，我們千真萬確是愛亞當的啊!我們愛亞當都愛到骨髓里去了啊!哪怕亞當燒成了灰，我們也是愛他的啊!老國王趴在地板上，耷拉著腦袋，搔搔頭皮說，既然如此，你們還不出去找找?!你們這些挨千刀的賤貨!

亞當的愛妾們從老國王的宮殿里出來，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塵土很厚，像她們臉上發酵后的一層層油膏。空中浮蕩著更厚的塵土，如一場連續不斷的暴雨傾天而降。亞當的愛妾們望著滿天的塵土，嘻嘻哈哈，手牽著手，肩搭著肩，嘰嘰喳喳地亂走。大街上商店縱橫，來來往往的人群，鬼一樣飄忽。亞當的愛妾們走進一家商店。有兩個指著化妝品柜說，店家的，給我來瓶玉蘭油，另一個說，給我來瓶沙宣。最后，不知怎么地，這群女人為了爭論化妝品的品牌，意見不統一，居然在里面打了起來。保安跑過來大吼，干什么，一群騷娘們，一邊涼快去!

亞當的愛妾們在大街上蕩來蕩去，又覺得非常無聊，什么玩意兒都他媽讓人憋氣。大街上的塵土足有兩尺厚，她們蕩在灰撲撲的街道上，像一群裹滿了灰的綠頭鸚鵡。其實，亞當逃出來并不是什么不得已。亞當只是受不了這群娘們的嘰嘰喳喳。更可惡的是，這群娘們整天亂走，根本就不讓亞當睡個安穩覺。亞當只是不喜歡到床上去睡，這群騷娘們就吵啊吵地，像一群發情發癲的母狗。亞當實在是煩透她們了。亞當喜歡睡在光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喜歡把身子蜷起來，喜歡把舌頭伸得老長老長，喜歡大聲打呼噌，說夢話，喜歡半夜三更跳起來，在房間里亂跑。

可是，這群娘們，卻要他睡在床上。睡在床上時，這群娘們又喜歡這里摸摸，那里摸摸，摸得亞當心中發毛。亞當身J二的雞皮疙瘩就一個接一個起來了。亞當的遺忘癥，癲癇癥，郁悶癥等等疾病就自然而然發作了。這一發作，整個晚上就別想安生了。還有，這群可惡的娘們不但晚上要騷攪亞當，白天還要繼續騷攪，而且更加肆無忌憚。這樣一來，亞當就常常覺得自己，他媽媽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比如吃早餐，亞當喜歡鉆到桌了底下去找東西吃，哪些娘們卻喜歡用腳踢他。亞當覺得自己像一個足球一樣，在桌子底下滾來滾去。那些臭娘們不知在哪里練就的腳上功夫，力氣大得像母象，而且踢點特別準確，就像經過計算機計算過，或者專家學者從理論和實踐上悉心指導過。亞當對此特別傷心。在家里幾乎沒有什么溫暖可言。亞當便一個人常常躲到屋角去憂傷。憂傷之后，就想出走。可那幫娘們又監督得太緊，亞當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

我知道這個情節頭兒不會滿意，因為頭兒近來除了健忘癥，還有癲癇、梅毒、神經衰弱、露陰癖等等，隔三差五不能來上班。如果僅僅是健忘癥和癲癇倒也罷了，梅毒、神經衰弱和露陰癖使得頭兒非常不爽。如果僅僅是梅毒、神經衰弱和露陰癖倒也罷了，更可惡的是頭兒那個老婆。頭兒老婆長得像林黛玉胸前掛的那塊玉石。性格卻像一桶變了質的豬油。頭兒的健忘癥經過小蘇小李的治療，已經漸漸有些起色，可就在這時，頭兒的老婆一出面，小蘇小李不但前功盡棄，而且還全被扔進了變了質的豬油里。

頭兒老婆不知道從哪里獲得的情報，說頭兒的健忘癥是由于辦公室里的兩個小妖精主動為頭兒勤勤懇懇排憂解難才產生的。頭兒本來沒有健忘癥這玩意兒。梅毒和神經衰弱倒是有一些，癥狀也不是很明顯，只是偶爾根據需要，才那么出現一下下。只是露陰癖，頭兒老婆抱歉地說，倒是經常發生。頭兒老婆為了保護頭兒，特地從單位請了長假。不辭辛苦地，每天陪頭兒上班、下班。小蘇小李說，阿姨，這樣太累，干脆搬到我們局長辦公室里得了。頭兒老婆一聽，言之有理。那就搬到局長辦公室里來吧。頭兒一聽老婆這句話，一口氣差點上不來，緊接著就人事不知了。

我們都知道頭兒夫妻倆是模范夫妻。頭兒的頭兒為此對頭兒大加表揚，說像頭兒這樣的貨現在越來越少了，多數都變成了地攤貨，搶手貨。當然，頭兒的頭兒說這話時，我們都不在場。我也是聽別人轉述的。頭兒的老婆決定住到頭兒辦公室里來，一方面為了照顧頭兒，一方面為了安慰頭兒，還有一方面是為了引導頭兒——以減輕小蘇小李小王的負擔。小王是最近才出道的一個小妞。大學剛剛畢業。據說在大學里就以放蕩風流聞名全校。學校曾經無數次找這小妞談話。小妞說，這是我的權利，我有自由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利。我想支配給誰就支配給誰。學校對此不得不保持禮節性地沉默。禮節性沉默之后的學校說，那么，學校有不發你畢業證的權利。小妞說，畢業證必須給我。因為我在學校，我是學生。我遵守學校的規章制度。我的學習成績也還過得去。學校說，那你自身的行為怎么解釋。小妞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者無關。小妞以放蕩出名后，更加放蕩。后來，成為學校著名的腐爛玫瑰。

小王長著一雙大眼，深幽幽的，像兩汪深不見底的潭。頭兒第一次見到小王的楚楚大眼，就差點從理論上昏過去。好在頭兒的定力，基本上還說得過去。頭兒見到小王之后，整整兩天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準叫也不開門。第三天，頭兒出門，整整瘦了一圈。然后對小王正眼也不看。小王以為自己哪里出了差錯，便主動去向頭兒承認錯誤。頭兒一看小王的眼睛，又要差點昏過去。小王的眼睛里有放射性元素，不是鐳就是鈾，或者是CN，最低級的也是激光，或者接近激光的東西，科學至今都沒有辦法探索到那一步去的玩意兒。

過了幾天。頭兒見到小王不再昏過去了。這個剛剛出道的小妞卻整整瘦了一圈。小妞向頭兒請了幾天假。說是要去和男朋友談判談判。談判的內容不得而知。只是小妞回來之后又唱又跳，滿臉紅光。看樣子談判很順利或者很不順利。頭兒見到小王就像穿了一層保護膜的鋼甲，不經意地拍拍小王的肩，再不經意地拍拍小王的腰，然后笑瞇瞇地走進辦公室去辦公。同事們也很高興，覺得頭兒越來越有親和力了，這幾天也沒患健忘癥了。可是好景不長，第三天中午，快要下班時，只聽見頭兒辦公室里突然出現異響，大家屏聲靜氣走過去，小蘇和小李從頭兒辦公室的門縫里探出腦袋，焦急地對我們說，趕快把小王叫來!我們便去叫小王。小王擰著屁股赤練蛇般把自己拎了過來。我們都默默讓道，我們都用崇敬非常的眼光看著小王。小蘇和小李說，頭兒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小王甜甜地一笑，頭兒辦公室的門就這樣關上了。小蘇小李也悄悄關上了頭兒的外間大門。我們靜靜站了一會，然后悄然離開。

第二天，我們見到頭兒時，只見頭兒一臉春色，身材更加勻稱有彈性，像潛伏得太久的螳螂走進了豐衣足食的夏天。我們都很感激小王。小王拯救了頭兒，也拯救了我們。小王讓頭兒充滿了新的生命喜悅，也就讓我們充滿了新的生命喜悅。小王的豪舉絕對義薄云天，超絕人寰。我們作為頭兒的下屬，也感到驕傲，感到自豪。大家正在討論買點什么或者到哪個烏龜飯莊去狠狠撮一頓為頭兒表示慶賀。頭兒的老婆卻臉色鐵青高傲異常地站在我們辦公室門口，大家立即住嘴。小蘇小李小王甜甜地喊阿姨好，頭兒老婆義正威嚴居高臨下地點點頭。我們的內心開始蒼涼。

頭兒絕對是一個好人。雖然也有不足。但我們誰沒有不足呢?頭兒只是患有健忘癥、癲癇、神經衰弱、梅毒、露陰癖、夜盲癥等等之類的青春病或者老年病。其實，在生活中我們誰沒有這些東西呢?我們誰又能拒絕這些呢?如前所述，頭兒的老婆像林黛玉胸前的那塊玉石，不論從前面看還是后面看，都晶瑩剔透。對此，我們對頭兒都充滿了敬仰，對頭兒老婆也充滿了敬仰。雖然我們單位是廳級，雖然在這座城市里，的確不算什么。雖然我們這類單位，就像解放前蘇州城和上海灘上胡亂擺放的馬桶，而且是沒有蓋蓋的馬桶。但是，畢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單位。如前所述，亞當出走之后，亞當的愛妾們準備成群結隊出門去找亞當。她們一律換上平民服裝，大家覺得非常好玩。她們從宮殿走到大街上，在化妝品商店吵了一架。結果又跑回宮去。

其實，亞當根本就沒有出逃，他只是躲在宮里一個極其隱秘的地方。亞當從樹上到樹下之前，就特別精于設計，或者智謀。從天賦上說，亞當絕對是一個超級天才。他除了對政治學、哲學和社會科學感興趣之外，還極有創造發明的智慧。亞當在樹上時就發明過許許多多科技前沿的東西，只不過那些東西歷史學家沒有記錄，或者還沒有來得及記錄。亞當的智慧從不表現在記錄上。也不表現在歷史里。亞當來到樹下之后，精于設計和計算，雖然有時有健忘癥，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病癥。實質上，這是一些假象，是亞當做給別人看的。這也是亞當極端狡猾之處。這些假象有時連亞當本人也被騙過去了，亞當有時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健忘癥，或者其他疾病。

但有時他又不得不犯這種糊涂。就像頭兒，就像老婆。老婆近來越來越忙于專業性的攻堅項目，幾乎忘記了我這個微生物的存在。老婆有一套極端漂亮的房子，卻不讓我去參觀。理由是那地方太臟了怕傳染我。我深深理解老婆的良苦用心。老婆的遺忘是因為太愛我，老婆不忍心打攪我。老婆知道我這一段時間正沉迷于專題的苦難之中，她不讓我去的理由也正是如此。把我遺忘的理由也正是如此。我必須要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這個偉大的選題中去，才對得起自己和自己的老婆。才對得起患健忘癥和其他病癥的頭兒。

我剛才寫道，亞當有時老犯糊涂，以至于發展到后來，有些東西究竟是真的如此還是假的如此，他一概不知。為了弄清楚這點，亞當很苦惱了一段時間。苦惱之后，亞當決定，與其選擇來選擇去，還不如就選擇眼前的事物——狗——就變狗好了。亞當看到狗之后，突然高興起來。亞當覺得自己很有些狗的天賦——就不得不變狗了。實際上，亞當變狗的目的也是為了搞清楚腦海中長期以來沉淀的疑問。順便觀察世人對自己的態度。為此，可以肯定，亞當變狗是假的，也是真的。對亞當的出逃，宮里持不同意見的人太多，其中有大批專家學者一邊喝人參茶(腎虛)，一邊吃人參果(血虛)，一邊討論研究亞當出逃的原始動機和附加動機，一邊分析亞當的基本心理和附加心理，發展心理和終極心理，一邊假設亞當出逃后的N種可能以及N種逃亡結果等等哲學問題和只能使用費爾馬定理才能解的理論問題。

對此，老國王不得不在宮里召開理論座談會，不得不高薪聘請國內外威望十足的專家學者，極具經驗的小偷，卑劣成性的流浪漢，極端卑鄙又極端高尚的掮客，極端無恥又極知廉恥的政治家，吃鐵吐火梟獍成性的陰謀家，唯利是圖不惜出賣一切的紅頂奸商，十五段至十八段的圍棋高手，力大無窮的相撲運動員，超音速的短跑冠軍，能把死了無數年的人從陰間勸回來的天才演講家，瞞天過海一身正氣的地獄魔術師，風流道觀的麻臉道長，麻辣尼姑庵的風騷小尼姑，古今中外的媒婆、穩婆、馬婆、虔婆、巫婆等等。大家濟濟一堂，一邊嗑瓜子，一邊吃水果，一邊討論。討論完畢，老國王安排了精彩的文藝節目，特聘國王樂團超高級的絕色藝人為大家獻藝。以及男女高、中、低音歌唱家，號稱天下第一的搖滾歌手。這些極端有名望的各種家們擠在舞臺上，盡心盡力演出。老國王趴在特制的寶座上，觀看大家的演出。國家報刊雜志電視臺電臺的新聞記者蜂擁而至，采訪各種各樣的新聞，特寫，報告文學。一大批著名的作家、詩人在臺上一角，興奮勃起，集體朗誦古今中外的名小說、名詩歌、名散文、名話劇。其中一個詩人因為激動，在朗誦中拼命吻一位女詩人的屁股、高跟鞋、長簡絲襪，那位著名的女詩人站在男詩人前面就像瘧疾發作。演出結束，臺上臺下歡聲雷動。這次討論演出終于以老國王抖落一身的魚鱗片而告終。

捉拿亞當的布告，開始繁殖，如魚到了產卵期。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卵，只要有墻的地方就有布告。而亞當，對這些變故當然毫不知情。亞當躲在一個極端隱秘的地方，研究數學，并對高等數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著名的性學專家對性的研究一樣：苦惱而又入迷，入迷而又混亂。亞當的隱秘之處實際上就是一個地下室。地上室里布滿了各種機關，因為這座城堡的總體設計師就是亞當。亞當在下樹之前就想建立一座有地下室的城堡。為了設計這座城堡，亞當進行了無數艱苦的設計，不知死掉了多少腦細胞，才達到如今的滿意程度。亞當把城堡建成后，整天呆在地下室里，不吃也不喝。雖然地下室里什么都有。亞當整天整夜坐在桌前，從費爾馬定理入手，演算的稿紙堆滿了整個地下室，亞當就把自己埋在這堆稿紙中。其實，亞當對高等數學僅僅只是興趣罷了。從這堆草稿紙里，亞當找到了溫暖。

在下樹之前，亞當覺得自己非常孤單。在下樹之后，亞當仍然覺得孤單，就像灰色的天空中一只鳥那樣孤單。為了擺脫這種孤單，亞當不得不找一些事情來做。正如我自己。我為了擺脫自己的孤單，我不得不加快這個選題的操作。亞當的內心在高等數學中找到了快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坐標，找到了生命中共同相撞的火星。這些火星在亞當的大腦中變成了火海，亞當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尊嚴。可是作為我自己，除了孤單還是孤單：我盡量把自己埋藏在選題中。由于老婆不分晝夜地工作，組織上為了充分發揮高級知識分子的高級智慧，給了老婆一個出國進修的機會，老婆的頭兒對老婆說，李姒啊，這名額就給你了啊，你可千萬千萬要珍惜啊。老婆說，謝謝領導!謝謝領導!我一定加倍珍惜!!不惜任何代價地珍惜!!!

老婆在電話里把這個消息告訴我，音調與平常迥異。我立即幸福得極端不要臉地老淚縱橫。老婆在電話里氣喘吁吁地說，我親愛的老公啊，我現在終于得到了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啊，到美國進修啊，兩年時間啊，親愛的老公啊，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啊?我說去，當然去!干嗎不去?!去!一定要去!堅決不要放過這個機會!這次機會說不定就是我們家命運的轉折點呢!老婆在電話那頭哭起來，人家是舍不得離開你嘛!我說，這又不是一生不再相見!不就是兩年嘛，有什么關系呢?!老婆終于興奮起來。至今我都能回憶起老婆的哭聲，那是一種熬夜過度的聲音，我知道老婆的工作沒有白天也沒有夜晚，我充分理解老婆的勤勞精神。雖然我已經吃了很長時間的方便面了，并且還將繼續吃下去。我知道老婆是愛我的，我也是愛老婆的。

如前所述，亞當躲在地下室里研究數學，并且準備出一本數學方面的專著。與此同時，全城上下以至全國上下都在尋找亞當。一個國家的準國王消失，將意味著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特別是亞當的愛妾們，整天竄來竄去，像一條條瘋狗。并不是因為她們多愛亞當，亞當的存在不存在對她們都沒有什么壞處。宮殿里有的是強壯碩健的英俊武士。她們的消遣之一就是與這些碩大強健的英俊武士在宮殿里玩失水的花樣游泳。只不過亞當的消失，對她們極端不利。如果另一個國王上臺，就意味著亞當愛妾們的地位朝不保夕。正因為這一點，她們必須要找到亞當，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是亞當的愛妾們的一致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她們展開了周密行動，以期在短期內能夠把亞當捉拿歸案。

據門衛說，那天中午，只見一個穿綠色芭蕉衣的東西一晃之間就竄出了大門，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可愛的亞當。那個門衛說，他當時以為是一條狗，也就沒有十分在意。再說，那玩意兒竄得實在太快，像一顆子彈，根本就不給人以任何思考的余地。一個穿紅衣的衛士說，我本想開槍，卻沒有來得及。亞當的愛妾們聽見門衛如此說，大怒，命令手下，先把這兩只鳥吊起來再說!居然如此玩忽職守!那個穿綠芭蕉衣的東西就是我們可愛的亞當!門衛被吊起來之前，按照慣例，被行刑者必須扒掉衣服，全身涂滿蜂蜜，吊在螞蟻窩邊。亞當的愛妾們有一大幫可信賴的手下，全是經過全封閉訓練的武林高手。個個卻又長得國色天香，如一朵朵沾滿露水的白玉蘭。

那兩個門衛被扒掉衣褲，全身涂滿蜂蜜，龜頭上涂得特別多。這也是亞當的愛妾們對律法有所變更的地方。那兩玩意兒被蜂蜜染過之后，放在陽光下烤著。陽光從云縫里伸出來，不炙人，卻很情色。那兩玩意兒在陽光下挺著。亞當的愛妾們坐在陰涼處打扇。這是一個比較有質量的夏天，空氣黏而稠，像一罐牛奶。螞蟻們開始從遠方聚集，它們經過漫長的跋涉，到達這里急需補充營養。螞蟻們猛烈咬噬著這兩玩意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龜頭上聚集了一大群褐色黑色白色的螞蟻。這兩玩意兒痛苦異常。亞當的愛妾們卻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她們已經忘記了出宮來的目的。現在，她們唯一的興趣就是看這兩個東西在陽光下苦苦地掙扎。曬完太陽，這兩玩意兒已經癱瘓在地。但是按照法律，還必須要打屁股。

亞當的愛妾們說，誰來行刑?她們當中的一個小妞自告奮勇站了出來。亞當的愛妾們突然大笑，這是一個最擅長惡作劇的小妞，身材嬌小，力大無窮，能量無窮，仿佛中子星。這小妞每次行刑，不管是行刑的，還是被行刑的，或者是看行刑的，都其樂無窮。這個漂亮小妞有無數的拿手絕活，最拿手的是像婦科醫生極喜歡動物的生殖系統一樣，而且能夠玩出無數花樣，讓人樂不勝樂。現在，那兩貨仰躺在地上，龜頭已經被螞蟻啃噬得有些變形，如曬蔫了的雞冠花。這小妞走過去，看看，一把抓住一個家伙的龜頭，輕輕撫摸起來，這兩個家伙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小妞雙手突然用力，就像用扳手在扳螺絲。這兩玩意兒一聲大叫，又昏了過去。小妞突然覺得不怎么好玩，便拿剃須刀剃這兩玩意兒的陰毛。亞當的愛妾們看到這里，率先打起口哨，鼓起掌來，周圍的人也跟著鼓掌。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時光正值中午。亞當的愛妾們玩弄了一陣這兩個玩意兒之后，又繼續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尋找亞當的運動中去。其實，情節發展到這里，我已經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圖書館的資料記載非常有限。不過，亞當躲在地下室里研究數學倒是真的，老國王在地板上像狗那樣睡覺也是真的。亞當的愛妾們四處尋找亞當也是真的。自己每天寫這玩意兒也是真的。但具體結果怎么樣，還得等到頭兒在健忘癥加重之前或者加重之后作最后的指示。

我知道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正如自己。這個秋天，已經搞得我精疲力竭，我不得不強撐著干癟的身軀。跑材料，搞調查，搜證據，以豐富這篇選題的根本內容。可頭兒這段時間出國了，是到加拿大還是意大利，我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頭兒必須出國。頭兒的健忘癥經過小王耐心有序地治療，已經從根本上有所好轉，為了鞏固療效，頭兒不得不出國，而且必須由小王護送出國。頭兒老婆在家中耐心照料一切事務。頭兒出國一事當然要讓頭兒老婆知道并且首肯。至于小王出國是不是與頭兒同一航班，據小王私下透露，他們將在加拿大安大略湖避暑山莊高興地會晤。其他方面，小王沒有再透露，我們當然也不好再問。

我們都為頭兒感到自豪。我們單位居然有這么優秀的女性，小蘇小李就更不用說了。雖然，我有時也很想像小蘇小李一樣，為頭兒分憂，可惜我是雄性，頭兒最不喜歡的就是雄性，這就是麻煩。好在自己還有自知之明，不去招惹頭兒。頭兒走后，單位的一切事務仍然緊張有序地進行。唯獨自己什么也無序。仍然每天回到地窖般的溫暖窩里泡方便面。這一段時間，自己都泡出方便面情結來了。老婆拿到出國名額，征求我的意見之后，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高興地飛走了。那晚，我去機場送她，老婆高興憂傷得像個快要化凍的蠟人，直到飛機快要起飛，老婆才在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攙扶之下走上了飛機舷梯，還回過頭來向并不存在的我揮手。這使我萬分感動，世上只有老婆好!

五

秋天已經不知不覺地遠去，初冬的氣息還在深秋的掩蓋下遮遮掩掩，如一只拉客的野雞站在雞圈門口張望。亞當仍然躲在地下室里，刻苦鉆研高等數學，并寫成了一本數學專著。這些專著全部記錄在羊皮紙上。有些凌亂的章節甚至記錄在芭蕉葉上，地下室的墻壁上。因為羊皮紙早就用完了。亞當寫完數學專著之后，興趣開始轉移。亞當迷戀上創造發明和工程技術設計，并打算將來出去以后，把宮殿推倒重建。亞當發現，如果按照他現在的設計方案來建設，將更加省時省料省工。而且，更主要的，不論內部結構還是外部結構，都將無與倫比的優美。亞當把這個設計方案全面加了注腳，刻在地下室高高的墻壁上，以備將來萬一所需。亞當一生中的最大心愿就是建一所美麗的房子，一所無與倫比的房子，而且是高層建筑。站在屋頂上就可以把星星摘下來。

房子設計好后，亞當又設計了一系列的新潮服裝，包括女人用的胸罩和內褲。按照亞當的理想設計方案，婦女們都像裝在蛇皮口袋里走貓步。亞當覺得那樣特別具有時代美感。另外，亞當還設計了一種露胸裝，女人的兩個乳房全掛在外面。只是這種服裝必須訂做，因為每個女人的乳房大小不一致，長勢不一致，甚至長相也不一致。除此之外，亞當還設計了一種抽水馬桶，人可以躺在里面方便，或者趴在里面，根據力學原理，這樣最方便最省力，也最具有快感，還能保持良好迷人的身材。亞當每天都在專心致志，刻苦研究這些，根本不知道他的愛妾們正在全世界瘋找。車站、碼頭、廁所、村莊、道路，街道，全貼滿了捉拿亞當的布告。公文、傳真、復印件等等正在全世界亂飛。為了尋找亞當，亞當愛妾中的兩個，一個嫁給了非洲土著的頭人，一個嫁給了美洲印第安部落的酋長。她們以期在那里找到亞當的蹤跡。另外幾個也跑到別處去了，比如歐洲，大洋洲，亞洲，拉丁美洲，甚至北極，南極。

亞當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每天仍然鉆研自己的學問與技能。老國王見亞當毫無蹤跡，不得不命令手下每天騎著快馬，坐著飛機，駕駛輪船，像病毒一樣向外面四處延伸擴散地尋找。老國王再也不蜷在地板上睡覺了，每天早早起來，在花園中踱來踱去，全身的魚鱗雪片一樣四處飛舞。派出去的手下陸陸續續回來了，答案都是驚人的一致：報告陛下，沒有!陛下，什么也沒有!陛下!!老國王在花園走了無數圈之后，恨恨地說，這個小兔崽子!于是再下命令，搜!先從國內搜起，先從城堡搜起，先從宮殿搜起!

軍士們一聽老國王的命令，欣喜若狂，一個個眉開眼笑。好久都沒有看到可愛的宮女們了!軍士們四處亂搜。宮女們開始在宮殿里四處亂竄。像尿憋急了的老鼠。軍士們肆無忌憚地在宮殿的各個角落里亂竄。不時用長槍這里刺一下，那里刺一下，就像一群土撥鼠在行竊。軍士們找遍了宮殿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幽幽暗暗明明晃晃的所有角落，還是沒有發現亞當。就在他們鎩羽而歸之時，一個宮女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向老國王報告說，報告陛下，臣妾發現我們可愛的亞當了!亞當哪兒也沒有去，他就在那里。在哪里?老國王興奮得像剛產下一窩老鼠。報告陛下，亞當就在這里!宮女捂著自己的胸口說。

老國王突然像梟一樣笑起來，先把這破玩意兒吊起來，扒掉衣褲，先涂蜂蜜，再曬太陽，最后打屁股!軍士們，這貨現在是你們的啦!宮女嚇得哭了起來，用手指著宮殿的一處說，就在那里。帶路!亞當就這樣被揪了出來。全城開始歡呼，全國開始歡呼，我們可愛的亞當終于找到了!亞當從地下室里被帶到了宮殿里。老國王高興得四肢亂抖，看著臺階下的亞當，老國王幾乎抖光了身上的鱗片。亞當卻四肢蜷在一起，像被打斷了脊梁的狗，雙眼發直，四肢低垂，嘴里發出嗚嗚的叫聲，癱在地板上，翻著白眼看著黝黑的屋梁。

老國王命令先把亞當拖出去，打二十軍棍。軍士們拖出亞當，亞當躺在草地上，半閉著眼睛，像要睡過去。亞當的愛妾們聽說亞當找到了，便成群結隊從遙遠的地方竄進宮里來，包括遠嫁非洲和美洲的兩個愛妾，也立馬坐飛機趕了回來。亞當躺在草地上，誰也不看，誰也不理，嘴里嗚嗚地叫著。四肢亂抖。行刑隊看到亞當這樣，便向老國王報告說，陛下，我們可愛的亞當身體不適。老國王想了想說，既然如此，軍棍就免了，改為涂蜂蜜吧。老國王說完，又想了一想，說，涂蜂蜜也免了吧，叫他回去睡覺吧。亞當被愛妾們擁入皇宮，出逃的愛妾們率先竄了出來，摟住亞當一個勁地親吻，還說些軟綿綿甜蜜蜜膩歪歪的情話。亞當半睜半閉著兩只狗眼，仿佛再也聽不懂他的愛妾們在說些什么，呵欠連天。亞當呵欠連天之后，向那屋角的大理石地板爬去，大理石地板上堆滿了愛妾們的各種小玩意兒，胸罩、三角褲、帶血的繃帶、草灰、長統絲襪，等等，等等。

亞當躺在這一堆破爛上，沉沉睡去，睡去之前，還拉過一只鐵皮洋桶，一下把自己罩住。亞當的愛妾們卻在一旁欣喜若狂，載歌載舞地大開慶祝聯歡晚會。會上，亞當的愛妾們一展風采，令武士們大開眼界。亞當的愛妾們大膽非常地表演了脫衣舞，以及美洲，南美洲的風俗舞蹈，甚至還演唱了大型的交響詩——《天國之音》，這是一首響絕人寰的大型交響詩。之后，她們又舉行了超大型的交誼舞比賽，不分性別，不分地位，都可以參加。老國王坐在自己特制的位置上，拼命抖落鱗片，一改往常極端老化的母狗模樣，在看臺上大喊大叫，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激情。亞當的愛妾們則全方位地旋進舞池，與那些精兵強將跳起了奪人心魄的舞蹈。最后，老國王宣布，熄燈半小時，整個大廳突然掉進了黑暗中，亞當的愛妾們便在這黑暗中愉快而幸福地呻吟起來，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成功晚會。為了慶賀我們可愛的亞當歸來。

此時的亞當卻蜷在屋角的大理石地板上酣睡，正做著野狗一般的春夢。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亞當是不是真的。老國王是不是真的。頭兒是不是真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其實，這些都無關緊要。生命僅僅只是流動的過程。史書上對亞當的后來已經沒有半點記載。這些都是選題害的，都是頭兒害的。但這又是一種宿命，如果我不是張三，而是李四，也同樣逃不掉這種命運。這些，或許在我來這座城市以前就已經存在了。如前所述，亞當蜷縮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做著野狗一般的春夢。亞當的愛妾們，還有老國王，武士，都在盡情交歡。整個皇宮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淫亂之中。亞當的愛妾們在參加交誼舞會之后，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開始全身心地熱愛著亞當，討論著亞當，把亞當藏在紅紅的心中。老國王似乎正在回光返照，一改往日的猥瑣，打起精神，每天與亞當的愛妾們嘻嘻哈哈，身上抖落的鱗片如地上鋪了一層水銀。

我的選題寫到此，就已經全部完成了。我的文字寫到此，也已經全部完成了。我不知道頭兒滿意不滿意。我已經做了我今年該做的事情，至于其他，統統見他媽媽的老鬼去。冬天終于大張旗鼓地來到了這座城市。來來往往的人群，都把自己裹進了厚厚的尸布里。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頭兒出國還沒有回來。據說在加拿大無事可做，只好每天去看脫衣舞表演，晚上回來自己練習。這是小王打越洋電話時說的，大家都感到新奇和好奇，都覺得一定很好玩。辦公室的老趙齜著黃板牙，如害牙疼一樣咝咝地笑著說，肯定夠味味的，肯定夠味味的，肯定。大家都沒有看過脫衣舞表演。我也沒有看過。這是一種遺憾。大家都很羨慕頭兒。都覺得做頭兒真好。做小王真好。辦公室里的老鴨說，小王真的有福氣，然后再看看我們，又幸福地說，我們也有福氣，大家都有福氣。

我整理完自己的選題，決定帶回家中，再仔細看看，能修改的地方盡量修改。可我不知道我現在究竟在哪里，我究竟是誰。在辦公室里我是張三，在大街上我是一個騎自行車趕路的人，在家中我卻是一個泡方便面的玩意兒。在被窩中簡直就是他媽一條狗。老國王為亞當的歸來舉行了大規模的歡迎晚會。可亞當卻不領情，蜷縮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睡覺，還拿一個西洋桶把自己罩住。老國王奮亢了幾天之后，整天與亞當的愛妾們瘋瘋癲癲。在一個沒有陽光的中午，老國王終于把全身的鱗片全抖落了。一口氣再也下不去，上不來。亞當的愛妾們來找亞當時，亞當仍蜷在大理石地板上呼呼大睡。

老國王去世后，亞當坐在了那把特制的椅子上，兩旁是他的愛妾們。下面站滿了穿芭蕉葉衣服的大臣、星相學家、馬語者、藝術團高級負責人、遠方的部落酋長、衛士、武士。大家都等待著亞當的新國王就職演說，亞當在特制的椅子上坐了好半天，打著呵欠說，諸位，今天就免了吧，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可以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亞當的愛妾們都笑起來，大臣們也笑起來，亞當自己也笑起來。這時，藍色的軍樂奏了起來，和平鴿也放了起來，鳥銃也放了起來，結果許多飛鳥不幸被打中，紛紛墜落下來，紅紅黑黑一大片。亞當揮揮手，轉身消失在宮殿深處。

駝隊這時正好走出沙漠，領頭的小妞望著隱約可見的城堡，對老頭子說，我們，終于，到了。然后長長松了口氣。亞當，亞當，你這該死的家伙啊，我，終于，可以，整天，整天，整天，面對你了。小妞回過頭去，看了看這一天中漸漸西去的太陽。太陽懶懶地掛在飄渺虛無的高空中，像一只金燦燦的死青蛙，躺在暖昧渾濁混亂的池塘。最后一個鏡頭是：亞當站在城堡門口的望樓上，看著小妞飛舞，像一匹奔馬，亞當身邊的愛妾們也看著小妞像一匹奔馬。亞當微笑著，微笑著，微笑著。亞當在心里仔細數著小妞奔跑的步伐。成群的兔子，緊緊跟隨著小妞，還有駝隊，馬幫。鈴聲漸行漸近，漸行漸近。能見度，慢慢降低，最后，漸漸消失，漸漸消失……

老婆走了以后，很少來電話。我知道電話費很貴。我充分理解愛我的老婆，她是那樣優秀、那樣敬業、那樣繁忙、那樣有公德心。那個夜總會老板前幾天還給我打電話說，他準備把給我老婆的那套房子再裝修一下，因為兩年后我老婆就回來了。我說這是你的事，這是你和我老婆的事，不是我的事。但我知道老婆愛我，我也愛我老婆。老婆不給我打電話，總有不打電話的理由。正如我不給老婆打電話，總有不打的原因。冬天來到了這座城市，這是目前的事實。我每天仍然去上班，這也是事實。我每天仍在辦公室呆坐，這還是事實。

我們辦公室里近來又多了一個小妞。一個實習生。時間半年。這小妞整天坐在我對面，總是用一雙眼睛奸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前世得罪了這個東西。有好幾次，我抬頭想說，看什么看，沒見過男人呀?!可一抬頭，卻變成了極有禮貌的點頭。那小妞便甜甜地叫我張老師。叫得膩了，就拿一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兒來請教。請教久了，就再也不叫我張老師了，就喊我嘿了。我知道自己長得有些像長臂猿的后裔，但五官還是非常成比例，這就是小蘇那年去車站接我時，小蘇憑直覺，第一眼就知道她要接的人是我。這小妞姓蔡。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像一碟可以生吃的龍蝦肉。我暗自慶幸，頭兒在加拿大。

蔡小妞實習了兩個月之后，突然有一天，笑瞇瞇地對我說，嘿，我晚上請你撮一頓。是不是要訂婚了?我說，請我當訂婚見證人呀?這小妞陡地臉紅，說，去不去嘛?我說，去呀，不吃白不吃呀，小妞笑了。晚上，我們在一家像模像樣的餐館坐下。小妞說，嘿。小妞嘿完，開始看著我，看了之后，小妞說，嘿，我覺得你最有味了。有味，我說，什么調料都有。說正經的，小妞說，為什么李姐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堆垃圾上?我說，別這樣看我老婆，我老婆很愛我，我也很愛老婆。這小妞聽我這樣說，眼圈突然發紅，好像我強奸了她，居然抬腿而去。

回到家中，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玩點什么，看了一會電視，擰了一圈頻道，感覺很他媽無聊。電視里的東西們，不是在這兒跳就是在那兒叫，整個一個叫春場所。實在無趣。可愛的老婆正在太平洋東岸。我不知道老婆此時正在干什么。冬天早已在這座城市游蕩。我知道亞當為什么想逃走了。我知道老國王為什么全身盡是鱗片。我知道頭兒為什么有那么重的健忘癥、癲癇、梅毒、夜盲癥。我也知道我自己，有時也很想有健忘癥。寒冷與黑夜正籠罩著這座城市，來來去去的人，如下水道的老鼠。曾讀過一本《暗店街》的小說，小說上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作者是準早已忘卻。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創作談——與生活無關

這是一部十二年前的手稿。1998年的夏天，分外炎熱，我站在遙遠的異地，東部沿海某座城市，很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的街道，沒有終點，冷漠的人群，只有陰影。我凝聚起自己的倉皇，把逃跑當成了追逐，隔數月換一個地方，隔數月換一個地方……生活沒有質點，生存延續遺忘，想象，成為黑夜唯一的燈盞。看著身邊的兄弟姐妹。一個個滿懷憧憬而來，一個個卻又黯然遠去，像光線一樣遠去，我只有沉默。這是一個沒有終點的世界，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宰，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奴隸。生存，的確是一種被動與冒險。我不得不審視自己。不得不在黑夜想象，不得不開始記錄一些東西……2008年冬天，我結束了長達十年的異地奔走，回到了故鄉。一天，清理書柜，發現了這部手稿。讀過之后，本想當垃圾扔掉。又覺得有些可。瞄，再仔細看了看，覺得還有些小小的意思，便把它輸進了電腦里，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或許，生存的本質是艱難，生命的行走是苦難。而在這二者之間，不管你停留在何處，如果人生沒有空白，就只有想象——必須的想象，如果人生只有空白——也只有想象。必須的想象。想象可以填補人生的缺陷——即使是刀鋒與陷阱，美夢與寒冷，花朵與傷害。睡夢中，常常看見自己獨自出發，背著月光與日光，背著喜悅與憂傷，行囊里，裝滿了寂寞與喧囂。只有背影，在塵土中匍匐，只有道路，在腳下延伸。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生命的原初與必然。許多流浪的人，已經消失，僅剩下悄然伸向遠方的道路。許多流浪的人，仍在出現，還有許多，正擠在路上……

手稿只是一個無頭無尾無始無終的故事。宛如時間斷砥，河流截面，或者一束光的瞬間。作為我們自己，都只能在這個有限的點上，懸掛，飄忽，警惕，懷念。本想寫一篇比較有意思的故事，有典型人物，有典型情節，有虛實互生，有映襯回應，有矛盾沖突，有所謂的典型形象，有所謂的感人細節，有所謂跌宕起伏的敘述，即所謂永不衰竭的現實主義或者浪漫主義，卻最終徒然，只好如此。

(夢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