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昆明時,我把窩安在十九樓??蛷d和主臥室都朝西,每當時間跨過午夜,地板上就會鍍滿暖暖的月色,充滿溫馨和質(zhì)感,似乎只要用鑷子輕輕一夾,便可一層一層地揭起來。
好多次,我都在午夜里條件反射般醒來,且每次醒來我都能感受到月光悠悠穿越窗玻璃,慢慢洇過窗簾布,再緩緩流淌到地板上和床上。更重要的是,此時我可以靜靜地倚靠床頭,任思念去遠航,任思緒去游牧,任思想去撒野……
淌在床上的這一縷縷月光,肯定是從我的老家和利垮流過來的,里面飄逸著泥土的清香和山花的爛漫,起伏著牛羊的蹄韻和鳥雀的歌唱,回旋著父母的召喚和鄉(xiāng)親的笑臉,折射著童年的歡樂和少年的輕狂……雖然我的老家依舊貧血,依舊瘦弱,但那里有剪不斷的思念炊煙般裊裊升騰,更有流不盡的血脈河流般滔滔不絕。不管身在何處,我最終都會踏著月光普照的回鄉(xiāng)路,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回到父親和母親駐扎的那兩座矮矮的土屋旁。
淌在床上的這一縷縷月光,肯定是從五千年的文明塔上流下來的,里面激蕩著屈原沉吟江畔的赤誠,張揚著嵇康彈琴長嘯的狂傲,流暢著王羲之運筆揮毫的灑脫,起落著陶淵明采菊東籬的悠然,氤氳著吳道子潑墨紙壁的神采,回響著蘇東坡泛舟赤壁的雄渾……五千年的文明塔,一級一級地壘起來,巍巍屹立于東方大地,讓一雙又一雙藍眼睛綠眼睛朝天仰望,讓一張又一張白色的臉黑色的臉貼地膜拜。然而,在文明塔下土生土長的我,雖然偶爾會圍繞塔基轉(zhuǎn)幾圈,或者爬上塔去采些花花草草,但對那些自塔身份泌出來的芬芳、鹽粒、露珠,卻往往視而不見,最終導致人格缺乏氨基酸,骨骼缺乏維生素,思想缺氮缺磷缺鉀缺鈣。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悲哀,而是我們這一代人,甚至幾代人共有的悲哀。
淌在床上的這一縷縷月光,肯定是從歷史的崇山峻嶺中流出來的,里面搖晃著秦磚漢瓦的精致,閃爍著唐宮宋闕的輝煌,散發(fā)著明陵清墓的奢華……同時,這一縷縷月光里面,還喘息著修筑萬里長城時壘石塞土的哀怨聲,哭訴著開鑿京杭運河時南遷北徙的悲號聲,嘶鳴著火燒圓明園時雕欄玉砌的爆裂聲,長嘯著煙熏盧溝曉月時金戈鐵馬的鏗鏘聲……一部中華民族的歷史,就像中華民族的萬里河山一樣——雖然跌宕起伏,但連綿不斷;雖然洪旱無常,卻濤聲不息。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因此,不管歷史這座山有多高,不管歷史這湖水有多深,我們都要跋山涉水深入——深入——再深入。
淌在床上的這一縷縷月光,曾經(jīng)是否照亮過昭君琵琶上調(diào)撥出來的大漢家園?曾經(jīng)是否照亮過阿炳二胡上傾瀉出來的悲慘命運?曾經(jīng)是否照亮過貝多芬鋼琴上彈奏出來的情感掙扎?這一切的一切,我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也無需確切的答案??擅慨斘乙锌看差^,看著月光在床上悠閑自在地流淌時,心里就會情不自禁地祈禱起來:祈禱我床上的月光能夠照亮輟學孩童重返校園的羊腸路;祈禱我床上的月光能夠照亮地震災區(qū)痛失親友的同胞:祈禱我床上的月光能夠照亮散布在伊拉克各地的貧民窟;祈禱我床上的月光能夠照亮非洲大地上被饑餓和病魔威脅的貧困區(qū)……
當然,我偶爾也會走下床來,拉開雙層窗簾,打開一頁玻璃。俯瞰街道旁的細葉榕和披針棕櫚在月光中婆娑起舞,仰視頑皮的云朵在空中與月亮和星星捉迷藏,同時享受一下城市平常少有的清靜和清新——白天我們的腳步總是被忙忙碌碌的生活驅(qū)趕,我們的耳朵總是被此消彼長的噪音強暴,我們的鼻孔總是被各種各樣的氣味蹂躪。
在許多城市的月亮已開始生銹的后工業(yè)時代的夜晚,我竟然可以躺在床上被朗朗的月光浸泡、淘洗、沖刷,的確是一種難得的情致和幸福。
城邊的野蔥
仲春時節(jié),我在農(nóng)大西校區(qū)的籃球場邊上,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有一些野蔥零零散散地生長著。這些野蔥雖然營養(yǎng)不良,但不缺胳膊不少腿,擁有完整的體格。
盡管自1995年起,我不是行走在路上,就是漂泊在城市邊緣,可那些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隨處可見的野蔥,卻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夢里。因此,在北京城邊偶然遇見野蔥,倍感親切。
在故鄉(xiāng),野蔥叫“胡薏”——一個沒法用準確文字書寫的名字。故鄉(xiāng)的野蔥大都長得肥頭大耳、粗壯結(jié)實,不像我在北京遇見的這種,纖纖弱弱,如同黃毛丫頭。但生長在北京城邊的這些瘦野蔥,還是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和母親教我的童謠。
“爛眼皮,扯‘胡薏’,不聲不響扯到廟背地,噼里啪啦打通屁,城隍老予呷著實有味……”這首需用故鄉(xiāng)土話才能讀出味道來的童謠,依然在我的記憶里鮮活如初,只是教我童謠的母親,卻已移居黃泉十一年有余。為母親建造在大普山上的那方土屋,已是綠陰掩映,雜草離離,雖然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同哥哥姐姐對母親的土屋四周進行大掃除,但那些茅草和蕨卻總是展示著旺盛的生命力,大有夏明翰的英雄氣概?;蛟S是這些茅草和蕨比我更有感情,知道母親需要陪伴,才不惜挺身而出。
讓我將野蔥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的,還有那一道道用野蔥烹制的美味。不知是氣候的關系,還是品種的原因,在我的童年時代,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連白菜都種不出來,至于大蒜、香蔥、芹菜、蕪荽類的蔬菜,更是難見蹤影。每年初春,當野蔥開始“嗞嗞”往上躥個的時候,我就會自發(fā)地拎一把秧鋤,去地里挖野蔥。那時的野蔥,水靈靈、粉嫩嫩的,渾身散發(fā)著少女的羞澀和清香,把在手里,真不忍心用力去緊握。野蔥挖回家以后,折斷根須,洗凈碼齊,滿心歡喜地交給母親。母親將整好的野蔥從頭至尾咔嚓咔嚓切成米粒長的碎段,然后從碗柜里摸出一只陶碗,走到灶屋后房揭開某只荷葉壇的蓋子,伸手抓出幾把自制的豆豉,隨后放進鍋里與野蔥煸炒。野蔥和豆豉混合煸出來的香味,老遠就能喚醒人的嗅覺,且彌久不散,落喉后歇上兩三支煙的時間,還會滿嘴余香。
野蔥的另一種吃法,就是腌其鱗莖,封壇三五個月或一年半載再拿出來當菜。每年挖包谷地時,母親都會將那些胖壯的野蔥一棵一棵撿攏來,順著長葉一拉,像綰發(fā)髻般綰起來往埸口邊一扔,待散工時帶回家。晚上,母親就著暗淡的竹篾火光,將野蔥頭上的根須連蒂摳掉,然后把野蔥頭一個一個地掐下來。野蔥頭個小,最大的也不過成人大拇指帽大小,而且氣味刺鼻又嗆眼,與洋蔥難分伯仲,每每掐上幾個就會刺得鼻子發(fā)癢,嗆得眼眶漲潮,但母親從不表露難受的神情,她總是一個不落地將白天撿回家的野蔥掐完。有時候,一個晚上要掐出五六斤野蔥頭,連指甲都會被硬生生地翻斷。
也許是因為小時候殘殺過的野蔥不計其數(shù),也許是在外漂泊形成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作梗,自從在北京城邊偶然發(fā)現(xiàn)野蔥的身影以后,我便忍不住隔三差五地跑過去看看,或輕聲細語地陪它們說說話,或撫摸著它們傻里傻氣地發(fā)通呆……然而,這樣的日子卻在暮春的某一天戛然而止。那天我去看望野蔥們,發(fā)現(xiàn)一些身著綠化服的男女,正在揮舞著鐵鍬,將那稀稀疏疏的野蔥、車前草、蒲公英毫不留情地連根鏟除,然后按照先前設計好的圖樣,排兵布陣般精心地栽上木槿、迎春、鳳尾蘭,并細心地施上肥,澆足水,然后像凱旋的戰(zhàn)士般,扛著鐵鍬、推著清潔車,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心里頓時升起一種隱隱的悲傷……
我等背井離鄉(xiāng)在城市討生活的漂泊者,從某個角度來說,難道不正是一棵棵生長在城邊的野蔥嗎?我們不僅要忍受水土不服的痛苦,而且要面臨隨時被請出去的遭遇??烧l又能改變這種現(xiàn)實呢?在功利性極強的城市活命,如果沒有權(quán)勢、財富、名分等光環(huán)閃耀頭頂,就算做一棵老實巴交的草,也難以安生!
作者簡介
山珍,原名羅堯清,湖南新化人。有習作被《讀者》等50余家報刊轉(zhuǎn)載,并收入《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散文詩精選》《2008、2009中國年度散文詩》《難忘的100篇散文詩》等30余部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