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
在我動筆前四十八小時,這所房子的其他三個主人搭上回家過春節的火車相繼離去。我站在窗口目送他們一個個離去。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偌大的房子里呆著,房子很大。成都剛下了雨,窗臺上橘黃色的小花還在風中打旋。
我是去年九月份搬進這所房子的,我和他們同租了這所房子。我把床擺在靠近窗戶的位置,這樣更容易看見窗外的花園,還有不間斷的人影。這些都更利于我的幻想,我是個喜歡幻想的人,看書看累了,間或會注意一下外邊的人群,然后會在他們身上展開豐富的聯想。
我覺得這是很美的享受,對我而言,就已經足夠。我是黑色的。
我為我的窗戶配了大紅色的窗簾,很煽情。白天我很少打開窗簾,除非是心情很好的時候。于是我的大紅窗簾在其他都被掛起了窗簾的窗戶中顯得特別醒目。我甚至能聽到窗外路過的人的議論,我只知道我這樣很安全。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實際上就是這樣的。我始終不會把自己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我需要有這么一個封閉的世界獨自演繹我的妖嬈、瘋狂、自賞還有孤獨,這就夠了。
我去參觀美食節的時候買了一只烏龜,背上生有綠色的絨毛,我叫它綠毛龜。為了養好它我特意為它買了缸,并去交大鏡湖盛了生態水,我把它當我的知音。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做得好還是壞它都不會出來評說,更不會對我要做的事情發出任何多余的忠告。我不需要其他人的出現,他們不是忠實的觀眾,或者,他們根本不是觀眾。
朋友取笑我說:“有綠毛龜的存在你就已經不是黑色。因為你在乎,你刻意在乎。你其實屬于灰色,一種很暖昧的灰色。”
我發誓我不是。可后來,當我把H的小說斷送后才徹底看穿了自己的荒謬。因為我曾經在乎并且為了在乎而再在乎。那段日子我明白往往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的瞬間成為聒噪的人群中的一分子,一定會的。
聒噪
我的一位好朋友H把他連載在一個論壇的還沒寫完的長篇小說給我看,他說這個如果再不能出版,以后發誓再不寫小說了。我很執著地讀了一個晚上,天早微寒之際我讀到了連載的最末。后邊還沒有完。但我有很多話要說。我記得那天我什么也沒做,趴在電腦前敲了一個很長的評論稿,晚上我發給了他。我當時很愉快。
后來在一個一如既往的歇斯底里的晚上我再次見到了H,我問起了他的那篇小說,說想看看結尾。他用很“過來人”的語氣告訴我:他看了我的評論后,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繼續,于是沒再寫。原稿也扔了。什么都沒了。全沒了。
這讓我覺得很不安。這不安就像善良的母親再沒有機會去瞧她夭折的孩子一樣,不安且泛著愧疚。愧疚于我而言,是不可避免的,是與生俱來深深地扎根于心靈深處的刺。我的自以為是,可能毀了一個未來小說家的夢想還有一部可能會流傳世界的偉大的作品。
我突然覺得我是個罪人。
2007年的開端處我總是失眠,昨天晚上尤為厲害,徹夜沒睡,我聽The Beatles、伍伯和u2,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整個場面像切放電影鏡頭似的好多畫面來又走走了又來聲色陸離地繽紛混雜。我看到很多我過去的朋友,他們走走停停地不時駐足回首,露出詭異而神秘的笑容,猶如廟堂的釋迦牟尼一樣你永遠猜不透他笑之所指。
每個人,我這里說的是每一個人,都會在某一瞬間感覺到自己突然一無所有,孤零零地被遺棄在這個凌亂的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屬于你的,除了記憶。沒有任何人值得相信——除了孩子,孩子是不會騙人的。這是注定的,沒有任何人能逃脫得了,任何人。
虛無。
恐懼
我記得我跟C在情人橋喝了很多啤酒后說胡話的那個夜晚。
那是一個月光慘淡星星也甚為稀少的夜晚:空曠的啤酒廣場,除了疲憊的攤點老板和昏昏欲睡的燒烤師傅外,酒客基本絕跡。慘淡的月光打在地上,青色的地板磚映出片片迷幻色彩的涼意,水上之霰似的。就在這樣的清凈的夜晚我們對著遙遠的月亮賭咒發誓說著將來賺N多萬后分對方一半的話。當時我記得已經很晚,人越來越少,那時候我迫切地感覺到了他的存在甚至心跳的聲音。我迷糊著眼看看他漲紅的雙頰,血脈賁張的暖意陡生。
那個時間,我突然覺得我們很孤單,像站在長長的鋼絲吊橋左顧右盼而不知到底哪端才是安全的彼岸的孩子一樣。C說我太敏感了。
的確,我記得我是有顆最為敏感的心的,與生俱來的。很多次我會因別人的一個眼神而幾近哽咽,心臟像抽空了氧氣的干棉一樣,空洞無力若無一物。后來有人告訴我說那叫脆弱。其實他們搞錯了,敏感是基于反應,脆弱是基于表現。他們只看到了結果,很多人都是,只看到結果。甚至我也是。
我還記得有一次和一位研究倫理學的朋友聊天,我們說到生命的終結和終極時他執拗而自信地說:“我相信生命中還有一種我們從來都不曾發現的東西,那將是我一生的動力。”我說也許是吧,可能就正是這點才支撐無數樂于思考的人不空虛無聊地生存下去,即使它僅僅好比柏拉圖的理想國一樣。只是因為思想者一直在繼續。
但我不會去探索生命最后的東西,我一直在想辦法逃離它。因為我對生命本身充滿了恐懼。
死亡
之所以恐懼,是因為我確定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模式,最后的最后,游戲結束后一切都將灰飛煙滅。
這是L帶給我的思考。
我認識L是在三年前。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當然,也不乏可愛。我們很幸福地相處了一段日子。后來我去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們再沒見過。再后來,我在繁華城市荒僻一角的一個陰暗的網吧里突然得知她死了。車禍,據說死狀很慘。其后的兩個月里我回去過那個地方,理所當然地,我也去了她出車禍的地點。那是一個90度的路口,車直著開了出去然后飛著栽進了八米高的堤壩之下。
六個人活了一個。
活著的那個說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一直到凌晨兩點。我想他們開著車在酒精的刺激下在飛馳而過的速度里是如何的亢奮,甚至在出事前0.02秒他們都還在歇斯底里地叫著,吼著,癲狂著。不只是我這么猜測,附近每個居民也都在這么猜測著,他們在想那天晚上永恒的一幕到底是怎么發生的。
L的死成了不少人津津樂道的談資。而我在哭!
我在想巨大的力量迫使鋼鐵將L撕裂前她眼里巨大的恐懼與絕望,絕望——她才十八歲!一群飛揚跋扈的孩子駕著車去天堂里尋找快樂。
活著的人一如既往地活著,死亡也終究是亡者個人的事。二者之間沒有必然的關聯,至多只是活著的人唏噓感嘆或者悼念一下。會是這樣么?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幕終將在他們記憶中模糊去,直至發霉、腐爛、以至于完全消失。就像很多平凡的人平凡地死去一樣。
我三天沒有吃飯,我想知道生命的極限到底有怎樣的剛性。后來,我漸漸感覺到身體是個透明的機器,我似乎能看到我體內的每一個器官和它們在瞬間悄悄發生的不為人所知的變化。腸胃的蠕動、肺葉的收縮、心臟的跳動、血液的循環以及陰莖的勃起。從這些靜悄悄的變化中我似乎跨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那是一個隱形的世界,只要當跨進去或者跨進去的瞬間才會感知到它的存在。我隨意撥弄著身體里的每一個零件并讓它們產生相應的反應,這時候我會覺得身體終究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是獨立的。
我突然恐懼死亡的到來。我是自己的。
一片寂靜。
曖昧
我至今記得我生活中接觸過的每一個女孩,并記得和她們在一起的每一個鏡頭。包括已經死去的L。我記得和L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在泳池的那個晚上——池水泛著嵐靄般的霧氣,月色朦朧,旁邊青磚地上的躺椅上她披著一件很大很大的大紅錦緞。她畫著跟法國Av女優一樣的濃妝,白色指甲在月光下隱隱泛著寒光——她的臉被映得亢奮嫵媚,像一只發情的母貓。她挑釁地看著我,隨口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哦,那是我喜歡的Marlboro的味道。
第二天,我告訴她我是我自己的。我離開了她。她也離開了我。她說:“生命太寂寞了,這樣子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寂寞。想要做一只戀盡百花的蝴蝶,飛來飛去,不停歇。”玩世不恭,和不同的男人戀愛然后分手,告別在開始中,又繼續下一段的殉情之旅。
而這次,她是永遠地離開。
有些人,注定一開始就彼此情愿靠近和依賴,漸漸地喜歡上彼此撫慰的感覺,開心的亦或失意的,并且這種美妙的感覺一再重復便成了一種習慣、想念、溫暖。是一種隱忍的,深刻的,并且真摯的。而我不能,我是個卑瑣的家伙,只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像我的大紅窗簾圍裹起來的房間一樣,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即使是曖昧,也是我自己的曖昧。
暖昧,我現在很看重這個詞以及它所帶來的感覺。命理
唐九虎,男。乙丑年,壬午月,壬午日,申時。乖戾、隱忍、執著、唯美、不馴,自賞且極端敏感。他曾閱讀、思考、作畫、戀愛、行走。
我是獅子座。星座書上解說為傳統主義者,然而卻對世界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因此我是矛盾的,不確定的,任何行動都一定含有不確定性。終其一生得面對重復出現的不確定性。
而現在看來,原來,愛與不愛卻是注定的。
作者簡介
唐九虎,男,80年代人,隴南人氏,大學文化,現居成都。現任四川日報集團四川在線論壇主編。曾在國內各大報刊、網絡媒體發表數十萬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