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太吵,我先去睡會兒。
——題記
黑龍江礦難:108個兄弟的長眠
他們在世的時候,背著一座山脈匍匐前行。
他們辭世的時候,一座山脈抱著他們熟睡。
夜幕越拉越低,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心思被舉上岸邊,夜晚開始漲潮。回家的路,從此一刀兩斷。
選擇一個姿勢,集體休息。太累了,沒日沒夜地沉浸在煤炭的黑洞里。洞里的黑,伸手難見五指,洞里的黑,暗無天日。著素衣,穿黑袍,烏黑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在黑洞里像黑夜一樣愈陷愈深。
我的108個兄弟,比上梁山時更加豪邁的步伐,阻在陰山腳下,家里的學費,家里的生活,家里的希望都只是一紙冷冰冰的賠償。
就連骨灰盒也是漆上黑色的,一如像他們的皮膚。108個兄弟,躺在帶血的GDP里作一陣陣殷紅的哭泣,也許這是他們一生中看到的最鮮亮的顏色和哭泣了。
我的兄弟是豁達的,在礦難四處走動的季節,依然堅硬如鐵。當塌陷撲面而來時,他們連吭都沒有吭一聲。
我的兄弟是挺拔的,直到死亡降臨吃水線,他們依然保持著昂揚向上的姿勢。
我的兄弟是樸素的,來的時候一身塵埃,去的時候也是一身塵埃。
我的兄弟是謙卑的,臨死的時候,只向老天爺借了一座墳,就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天亮了,108個兄弟出來了,但沒有醒來。
我只希望找一汪綠水碧潭,輕輕地把這些兄弟放進去,洗凈他們身上黑色的淤泥和灰色的疲軟,洗盡資本家潑在他們身上的污點,把清白的身子還給他們,把憨實的大哥還給他們。
把他們身上黑色的泥濘沉淀下來吧,哪怕是一塊煤。
煤啊,那是兄弟們的身體。
發著光,散著熱,溫暖著世界。
菲律賓:政治屠殺23名記者兄弟
那一刻,集體失語。
新聞史的天空黑暗到極致,就連喘息,也是憤慨的。
枯黃的草垛上躺著橫七豎八的風干了的衣服和名字,他們被機器和彈片傷得孤零零的,慘不忍睹。
套在脖子上的繩索越勒越深,像惡人的脾氣,屠殺,正如一地雞毛。
那些子彈匆匆趕路一般駛過兄弟們的臉龐,彈片切開緊致的肌肉,喝干肌肉里的血液,之后開始膨脹,如鬼魅,吞噬行走在槍口的高潔的靈魂。
硝煙迷漫,被一陣風帶走了。我的23個記者兄弟被硝煙帶走了,至今還沒帶回來。
他們走后的草地,空闊無邊。那些陰謀,那些綁架,那些政治家的嗥叫,那些泛濫在法制天空下的細菌,最終被鮮血滴穿。大地恰用深情的眼睛正視著蔚藍的天空,天空用懷念的心情告訴我們偉大的戰爭:生、死和愛情。
那天的落日很磅礴,溶入了每個記者兄弟的血脈,天邊沒有鳥,沒有凱旋的音訊,沒有永世的紀念碑,只有很多很多的注目禮,脫帽以待。有時,我在想,他們躺著或許就是一座豐碑,讓罪惡永世不得超越。
帶著血絲的鞭子斜飛在菲律賓的上空,噼里啪啦的聲音響動山谷,還有多少落英般的頭顱此起彼浮!?
尖銳的刀子和寒光里的白,穿梭過我兄弟的胸膛和他們祖國的版圖,誰的靈魂離他們的篝火最近?可以入天堂?
我在向東流去的河水里陪你們說說話吧,他們身體下的草地已積起厚雪,雪上已開遍了馬蹄蓮,馬蹄蓮的身上披滿小鳥的歌唱,而小鳥的歌唱里,寫滿我今夜被疼痛了的詩篇。
全球籠罩H1N1病毒行徑
那些丟失的罌粟呢?怎么沒趕上去煙館的路程。密不透風的病毒和呼吸蔓延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掛著醒目的牌子:“體溫、血樣、霹靂的墳墓”。我們遵照執行,像敘事一樣樸實的觀照自己身體的變化。
別人成了我們的預言家,世界在瞬間開始搖晃,在怒不可遏的留言,病毒,大行其道。
活體都會死在病毒之前,死人都會死在活人之前,據說,這個冬天都會死在明年開春之前。
那么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呢?多么圣潔的身體啊,像陶釉、像水乳。在針刺的哭聲里他們開始憎恨這個世界,可憐的孩子們無一例外的卷入了這場糾纏。
還有更多的孩子呢?他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等待血液樣檢,等待體溫計的紅色汞柱線,等待停課,等待離開,等待中藥味道鋪滿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在全世界都很迷惘的時候,老家九十八歲的外公也束手無策。我只有杜撰一方神靈,來遍撒人間慈愛的光輝,遇到魔鬼便誅殺,遇到病毒就滅門。至于紅塵里的那點兒愛恨情仇,就交付時間吧,我不滅他,有天滅。
傍晚時分,天空燃起了紅霞,外公在村莊東面一隅,采下一些柏枝和艾蒿,暗生樟香,瘴氣連毒蛇都會逃逸,H1Nl比毒蛇還毒嗎?照臨的燭火像他失傳多年的咳嗽,在這個粗糙的世界表面不緊不慢地來回走動,外公一邊喳著旱煙,一邊微笑著注視天空,那些病毒該是無處藏身了吧,今后的世界該潔凈了吧。
汶川、智利或其他
8.0、8.8,或者更為兇猛的野獸和數字。
大地與大地決裂,房屋與房屋分離,人們與人們永逝。
哭聲與喊聲糾纏,白日與黑夜沉陷,鋼筋與石頭分泌出堅強的液體,在即將消失的無名指和顴骨之間流淌,面無表情,而又慘絕人寰。
災難到了極點,便是柔腸寸斷。把自己的骨肉埋在人群里,讓月光灑在頭頂的上空,像一束搖曳的風中蘆葦,小心地守護著神靈。
稀薄的空氣變得輕薄,鬼魅的大地變得妖魅。如果說此時的天空正在假寐,那么,我便寧愿站在同胞們的墓碑前冥思終生。
時間帶著尖銳的顫音剖開一具具鮮活的軀體,尋找他們的名字和名字背后的答案。刀片凌厲,繼而驚恐萬狀。在血腥里被隔阻,變得遲鈍、多余,變得遭人唾罵。
雷聲一陣陣地從遠方走過來,碾過幸存者的目光,暴風雨也滿懷心事地來了,騷動起來的哭聲被逮個正著,像蛇一樣穿過沼澤,溶解黃泉為甘露,路上所有人張大的瞳孔,從此,變得潤澤。多么渴望一滴水啊,哪怕是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淚!
世界變得越來越脆弱,像孩子的玩具。
那些渴望救助的眼神,那些丟失了靈魂的呼喊,那些臨走時都還沒來得及喊上一嗓子的花朵,都那么的從容和勇敢。既然所有人都會走向同樣的一個歸宿,那就選擇一個向陽的姿勢,把行李卸下,把自己打開,并且綻放,像煙花一樣把永恒的燦爛交給天空,管他再大的風暴,都不墜落。
誰在毀滅?誰在接近灰燼?
“我們去死,你們慢慢地活。”這些被死亡放大的聲音,憂傷而落寞。
面對這些數字化的生命,上帝關上了門,假寐,熟視無睹。
又一個黃昏蒞臨,活著的人們開始漸漸閉眼睡去,擠過空氣的縫隙,趕來窺見來生。
醒來,我們發現,好多人都又死了一次,好多人都平靜而安詳地在大地上低下了高貴的頭。
記憶里:始終微笑的親人們
母親每次從老家來的時候都會說同樣的話題,某大叔某小嬸某阿婆死了,現在的村莊已經沒有了主心骨。
這些過去還活著的人都是那么的慈祥,鄰里和睦,農事團結,勤勞艱辛,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尤其那位與世無爭的跛子,一生中都是在笑呵呵的快樂時光里度過的,他每天早起,牽牛上坡,黃昏時節,把牛喂得像管家人的腰圍一樣才餓著肚子披著夕陽往回趕。他是對得起畜生的,但老天卻難以對得起一個好人!我想他死的時候也一定是笑著離去的,嘴角一如既往的殘留一點白色口沫,這有點像英雄的死亡方式,唯一不同的是,英雄的口角往往是一口鮮血。
后院的李寡婦,罵人從來不留口德和后患,她是村里罵人永遠的贏家,據說她罵人三天三夜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最后還跟仇家約定時間擇日再罵。她從來教育三個女兒都說:“家里沒有男人,我們自己就得活出個男人樣來”。“寧可不要男人,也得守住門風”。據說后來,招了個上門女婿,她高興得好幾個晚上都沒合上眼。最后,她還是沒有罵過上天,閻王要她三更走,她不會逗留到五更。
東土匪是我發小,童稚時候常扮鬼子,他是唯一不需要化裝就可以上臺的角色。在我們的戰場里,他經常手叉腰桿,面對憤怒的群眾,一聲槍響,把共軍的骨干打倒,秋天的葉子被驚起,久久不會下落,然后他就縱橫鄉里,喝酒、搶媳婦、干那些喪盡天良的事……我對鬼子的仇恨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去年,北方以北普降暴雪,東土匪就是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搶劫殺人的,他依然用的是打共軍的槍。只是后來的結局不一樣,他是當場被抓住的。最不一樣的是,小時候一槍把他崩了,不一會兒他就活過來了。這一回,隨著政府的一聲槍響,東土匪應聲倒下,就再也沒有那么幸運地活過來了。
媽還經常說:“你外公的身體遠不如從前了,過去每天一斤酒,去街上趕場回來還背五十斤化肥,而現在,挑水都很困難了。”自去年他從兩丈高的墻上摔下來痛罵了我二舅之后,他的牢騷也是越來越多。他不再聲情并茂地講水滸和乾隆皇帝下江南了,而只是經常重復一句話:“要是加上閏年閏月,我早就活過一百歲啦。”最近我老是夢見外公,他總是在我的記憶里穿梭,把甜甜的笑聲串成一串爽朗地笑上一把。他笑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作者簡介
趙劍鋒,男,詩人,作家。現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詩刊》《星星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等國內五十余家報刊發表詩歌、散文詩三百余首。著有詩集《劍照偏鋒》等多部專集。多次榮獲國內詩歌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