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學(xué)生金波是在幾近虛脫的狀態(tài)下,聽到豆蔻的故事的,那種感覺讓他終生難忘。
有些事情第一次是出于好奇,以后經(jīng)常做,則是一種慣性了,比如金波去星期九酒吧。至于慣性背后的動機(jī)是什么,他懶得去想。金波第一次到星期九,是感到新鮮,他來這個城市已經(jīng)有兩年了,但是還沒到過酒吧。他所在的縣城有數(shù)不清的餐館和茶社,但是卻獨(dú)獨(dú)沒有一個酒吧,他在電影中看過牛仔們喝酒的酒吧,也見過有艷舞女郎跳鋼絲管的酒吧,還有搖滾歌手們出入的酒吧,在他心目中酒吧是粗獷豪放的,又是優(yōu)雅迷人的,酒吧象征了一種品位。他要在酒吧里坐著,要一杯酒,淺斟慢飲,那種喝法既不同于他見到的酒席上那種虛偽的客套,又不同于露天啤酒攤上的那種低劣的歡騰。他懷著這樣的期待來到星期九,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然后他就看到豆蔻了。豆蔻在唱一支外國歌曲,他沒聽過,但是隱約分辨出是關(guān)于回憶的……她投入地半閉著眼睛,抱著話筒像抱著一件御寒的衣服,她的聲音清水一樣,飄蕩在這個煙酒氣息濃重的酒吧里,金波震了一震,感到周身一激靈,他突然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大多歪歪地坐著,這時候有人醉醺醺地喊:唱什么鳥語,聽不懂,換一個!換一個!甜蜜蜜!臺上的女子果然就換了,仿佛沒用什么過渡似的,她換了一臉甜蜜的表情,含情脈脈地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臺下有人叫好。豆蔻似乎也陶醉在她所營造的甜蜜氛圍里,左右搖擺,一副小鳥依人狀,金波注意到她穿著一件金屬藍(lán)的T恤,右胸點(diǎn)綴著彩色羽毛,T恤衣領(lǐng)很大,她扁扁的鎖骨晶瑩透亮,一個拿草綠酒瓶子的男人喊:豆蔻,甜蜜蜜!從那天開始他便成了星期九酒吧的常客。
星期九。化妝間。
“你那個小粉絲這兩天怎么沒來?”小丁一邊往上眼皮上涂眼影一邊問。
“你說那個戴眼鏡的小公雞?我可沒閑工夫陪他玩。”女子往上卷著絲襪,裙子翻卷露出一寸雪白,黑絲網(wǎng)襪一路卷上去將雪白分割成無數(shù)的小格格。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化妝間,橢圓的梳妝鏡,梳妝臺的油漆剝落了三分之一。墻角一堆空啤酒瓶子。空氣中混雜著香粉和汗液的味道。窗口掛著藍(lán)色喇叭花狀的風(fēng)鈴,落滿了灰。三合板的墻壁隔音效果聊勝于無,酒吧里的歌聲,噓聲,一些打了蠟?zāi)擞偷募庑β暎踔聊腥藗兊牡秃鹇暎浑s著,這樣的空氣,老年人來了容易血壓升高或下降,犯頭昏或者胸悶;青年人來了則容易熱血沸騰。
“還在這里閑嚼蛆!豆蔻, 下一個該你了。”
豆蔻罵一句,草草涂上一層唇彩就上場了。
她唱的是《愛天涯》,她唱了無數(shù)遍了,可是還是有人要聽。她環(huán)視了一下臺下,多是些老熟客,有人擎著酒杯,似乎要就著她的歌下酒一般,她也水光淋漓地望過去,算是知恩圖報。剛來星期九酒吧的時候,她唱了兩天就想甩袖子,小丁告訴她,吹口哨,扔水果煙蒂,扔酒瓶子,這是喜歡你呢,這是酒吧,你還指望都是謙謙君子?人家來不就圖個樂子嗎?
她知道,自己嘴上硬氣,其實(shí)心里透亮的,像她這樣一個無根無基的女子,要想在這里立足,當(dāng)下主要是填飽肚子,活下來。相比她的肚子來說,酒瓶子算什么呢,又沒有扔到她頭上。這應(yīng)付空酒瓶子只是初級功,連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就不要指望在任何一個酒吧混了。難道她還真像那個眼鏡小子建議的那樣去參加超女大賽?或者成為未來之星?想到這里她笑了。
在酒吧混得久了,她的歌藝沒有上去,倒是識人本事練出來了。這酒吧也不要你什么藝術(shù)感覺,你唱歌能把客人情緒調(diào)動起來,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心意相通,讓他們好再來,這就是成功所在。她往臺下一掃,看上去情意脈脈的,每個人都覺得是豆蔻在看他,每個人都覺得豆蔻和自己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氣氛很快也就上來了,可是也就在這一瞬間,那些酒客看客們的身份習(xí)性,她就揣摩了八九不離十。那些高聲叫囂的,多為初出茅廬之徒,叫聲大,后力小,喝喝就見高了,喝高了就容易惹事生非;眼神浮動,酒隨意動的,多為情色之徒,喝酒是幌子,來為找樂子,賺點(diǎn)咸濕小便宜;還有那獵手一樣潛伏在不引人注目角落里的男人, 目光迷離,不動聲色,是想做交易的,拿手中籌碼換取人生歡娛,這些人不動點(diǎn)子則罷,腦子一轉(zhuǎn),下手穩(wěn)準(zhǔn)狠;還有那些沉悶,寡歡,喝悶酒的男人,臉色深暗,表情喜中露怯,大多是些開眼界,去郁悶的人,看上去懦弱,可是上來酒勁,陰狠就露出來了……這酒吧,燈光一遮,撲朔迷離的,音樂一穿插,穿花度柳一般,又加上這酒壯英雄膽,不用說英雄膽,兔子膽都能給壯起來,你還指望它是個藝術(shù)殿堂?當(dāng)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子隔三差五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豆蔻就知道,這是個毛嫩孩子,膽小,懷著獵奇心,過來見見世面。這樣的毛孩子她幾乎可以將他忽略不計,也懶得應(yīng)酬。
她下班的時候,那個孩子在她化妝間門口等著她,手插在褲袋里,嚅動著嘴唇欲說還休的樣子。豆蔻不想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他慌了神,堵到豆蔻跟前。
豆蔻斜了他一眼,嘴上茸毛還沒長全呢。在心里冷笑一聲,換一種高高在上的腔調(diào)柔聲說:很抱歉,我下班了。
男孩子有些尷尬,但還是挺了挺身子,有些硬邦邦地說:豆蔻小姐,我喜歡聽你唱歌。你的聲音……很棒……和她們都不一樣……
豆蔻微微一笑:謝謝你賞光,常來,歡迎你有空來聽,多提寶貴意見。
然后她就抽身走掉了。
一個酒吧歌手,如果連最起碼的應(yīng)酬都答對不了,芝麻大的小事都耿耿于懷的話,她就不要指望再混下去了。世情百態(tài),她見多了,她收到過星期九的人們見過的最大的花籃,光里面的玫瑰,每個吧臺座位放一束,還可以把梳妝室擺滿;她還遇到過那些往她的胸罩和低腰褲里塞錢的手指;幾乎每個客人都會在她唱完一曲后大叫過,再來一曲,幾乎每個客人都會要求她陪著喝一杯,他們的眼睛長在他們?nèi)淙渑绖拥氖种干希切┘?xì)長,肥短,白皙,或者干硬的手指,無一例外地會在她穿了衣服和沒穿衣服的皮膚上游走探索。她有本事一邊笑意盈盈,一邊把那些手指拿掉或者安撫一番。也有難纏的主,比如陸,她知道他姓陸,名字也就不想問他,問了大多也是假的,酒吧里的相逢,不過是短暫的游戲或者麻醉罷了。陸先生有錢,但在這個城市里也算不得名流,有錢人多了,倒是那些動不動提錢的人,是窮得瑟,太有錢的人倒是舍不得把時間扔到酒吧里。陸先生剛來的時候,在窗口端著酒杯,戴墨鏡,不動聲色。他請豆蔻喝酒的時候,也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一樣。豆蔻只是笑,那種訓(xùn)練有素,拿捏到位的笑,后來陸先生喝到第八杯,壓低了聲音說:豆蔻,知道我為什么叫你過來喝酒嗎?!豆蔻嫣然一笑:是您捧我場呢。
陸先生冷笑了一聲:我為什么要捧你場呢?你又不是我妹子。
豆蔻咬咬嘴唇,又是一笑。陸先生說:我要你以后別在星期九唱歌。豆蔻吃了一驚,還是笑了笑:陸先生,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陸先生將嘴唇湊到豆蔻耳邊:因?yàn)槲也幌胱寗e的男人看到你。
豆蔻眉眼一彎,帶出一串笑,鄰座的人都看過來。她將笑意收了收,柔聲說:好啊,我也讓人看夠了,那些眼珠子子彈一樣把我都打成蜂窩煤了。你再包個場子我專門唱歌給你聽,怎樣?
陸先生摸了摸刮得發(fā)青的臉龐,那你給我等著啊。
第二天晚上,陸先生將每個座位都買下來了,老板出來賠笑,向那些憤怒的客人道歉,把腰弓得比蝦米還彎。
第三天晚上,陸先生又要故伎重演,老板慌忙壓住了顧先生的錢夾子。如此幾天下去,星期九就離砸鍋閉門不遠(yuǎn)了。老板給豆蔻放了假,讓她陪陸先生溜達(dá)溜達(dá)。在咖啡廳包間里,陸先生攥住豆蔻的手,不說話,只是攥著。豆蔻把手抽出來,高聲道:你有錢是不是?把我當(dāng)要飯的得了,施舍給我個十萬八萬的好了。陸先生瞇眼一笑,見慣風(fēng)云地說:我不喜歡做慈善。我是商人,不做虧本的買賣。
豆蔻說:那你為我贖身吧。我還有幾十萬在星期九押著呢。
陸先生重又覆蓋住豆蔻不盈一握的手:好孩子,別動火,你以為我拿錢打水漂玩呢?做我的女人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陸先生有家室,孩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老婆在銀行上班。豆蔻已了如指掌,陸先生做好了一只籠子等著她飛進(jìn)去,專門為他一個人唱歌。許多到酒吧買醉的女人就是這樣的金絲雀,臉色蒼白,眼神空洞,讓寂寞消耗得像一個個鮮艷的羽毛標(biāo)本。她身份低微不假,可是卻比那些女人自由受用,她取悅于所有的來喝酒的男人,但是又不屬于他們其中一個,如果真是打上個人的標(biāo)簽,新鮮期一過,就分文不值了。豆蔻太懂得這些男人了。“不要指望中年男人會有愛情,全都是欲望。”小丁這樣說,當(dāng)初豆蔻是不信的。她從男友鄒凱那里吃了虧,倒是覺得中年男人更可靠的,有個中年男人——時間一長,豆蔻也忘記他姓什么了,只記得他戴著樹脂防跌眼鏡,抱著她的時候,恨不得把她要箍進(jìn)自己的肉里,情到深處,豆蔻把男友的背叛都說了出來,眼鏡男人吻干她腮上的淚,揉亂她的頭發(fā),那架勢真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時,豆蔻只恨自己生得晚了,不能做他的老婆。可是當(dāng)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豆蔻發(fā)給他的短信,尋到星期九。那個干瘦的女人當(dāng)著他扇豆蔻的耳光,他垂著頭,大氣不敢出。不用說許豆蔻一個未來,連一個現(xiàn)在擋住他老婆的手勢都不敢做。老婆捎帶著甩給他一個耳光,他的眼鏡也打地上了,他在星期九昏暗的地板上摸索著——竟然沒有碎,抖抖地戴上,看都不敢看豆蔻一眼,跟著老婆落荒而逃。可是就在前天,他還匍匐在豆蔻的胸前,說為了豆蔻甘愿赴湯蹈火。想起來,豆蔻都要為自己的天真輕信感到可恥。豆蔻還以為他是救她出泥潭的佐羅呢,原來是見了老婆腿發(fā)軟的豆腐,就這德行,吃起腥來還山盟海誓吃肉不吐骨呢。三種男人的話不能信,一是喝了酒的,二是熱戀當(dāng)頭的,三是風(fēng)月場上的,豆蔻當(dāng)時涉世不深,只以為酒后吐真言,又加上失戀真空期,很快也就忘乎所以了。當(dāng)眾挨過幾個耳光,她的半邊腮腫了三天,她從此倒長了記性。“男人靠得住,豬也會爬樹。”那些甜言蜜語,不過是殺豬刀上抹香油。但是陸先生這樣一個人,她又不能把話說絕了。
相比陸先生這樣的人,那個小男孩危險系數(shù)約等于零。最近幾天他每天都來,一副故作老練深沉相,他要了一杯黑啤,剩下幾塊錢對侍應(yīng)生說,不用找了。他端坐在那里,眼神不由自主地要去看自己的鞋子,那雙鞋子太新了,估計剛上腳。他喝酒的神情不像在享用,倒像在應(yīng)對,喝一口,臉上看不出什么,脖子倒是抻長了一些,半杯酒下去,他稍微放松了一些,眼神也大膽起來。
他在尋找豆蔻。他已經(jīng)等待了半個小時了,沒看到豆蔻的身影。
“你唱得這么好,你為什么不去參加歌唱比賽呢?”
“我為什么去參加歌唱比賽呢?”豆蔻心不在焉。
“那樣可以有更多的人聽到你的歌,并且你也不用在這里……忍受那些……”他沒有說出后面的話來,他甚至覺得說出那幾個字眼來,會玷污了他們的談話。他不止一次看到,那些酒客把手伸進(jìn)她的衣服,還有一次,豆蔻唱完歌跳舞的時候,一個人干脆把身體和她貼到一起。最起碼酒吧這個場合是不適合她的,如果不是為了聽她的歌看到她,他來一次后也絕對不會再來這個烏煙瘴氣的鬼地方。
“更多的人聽到又怎么樣?你以為我是李宇春嗎?哈哈。”
豆蔻放肆的笑聲引得好多人引頸往這邊看,男孩子拽了拽衣角,咽口唾沫,固執(zhí)地說:“我覺得你唱得不比她差。”
“哈哈,你以為你是超女評委?”豆蔻上上下下打量了男孩子一圈,她的眼神纏纏繞繞地像一箍箍絲線把他繞到一個繭子里,男孩子坐立不安,仿佛要掙脫什么似的。豆蔻不管他,接著說:“類似的話我聽了一千遍了,頂個屁用。更多的人聽到又怎么樣?你是說有更多的錢?每個在星期九混的女人,要想更多的錢,就像要再喝一碗面一樣容易,我為什么要讓更多的人聽到,光這些人聽到就夠我忙活的了……”
“可是,可是,你可以見到更大的世界,接觸更多的人,見更多的事……你的人生或許是另一個樣子……”
豆蔻愣了一下,抬起手,伸開五指,燈光讓她黑色的指甲亮閃閃的,小指甲上畫著一只紅色小瓢蟲,她的眼神落在上面,笑了:“嘿,省省吧,小家伙,你以為我十八歲嗎?哈哈!……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你說我在星期九有什么沒見過?天底下的男人是什么樣子我還不知道嗎?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嗎?!”
很顯然,這句話把男孩子也包括進(jìn)去了,至少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臉紅了,但是豆蔻似乎沒有看到,因?yàn)樗慌闼パ懒耍龔街弊呷胛鑴拥娜巳褐腥チ恕?/p>
這是一周前的兩人的談話,金波每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的,豆蔻歌唱得好,說起話來更是伶牙俐齒的,可是她的邏輯是不對的,她在星期九看到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好鳥哪能棲在這個林子里。可是因?yàn)樾瞧诰潘床坏礁蟮氖澜纭P瞧诰攀且粋€熒光閃爍的黑世界,燈光永遠(yuǎn)半明半暗,男人的鏡片女人的手鐲和唇彩,螢火蟲一樣閃閃發(fā)光,酒吧門口是兩株發(fā)光的椰子樹,星期九的牌子是兩杯紅酒交叉成一個碩大的紅唇,流光溢彩。走進(jìn)星期九的門口,是各種酒,啤酒、清酒、洋酒、紅酒乃至香檳的混合味道,還有女人的香粉香水味道,男人的汗液乃至荷爾蒙味道,種種味道混合起來,是一種讓人既昏昏欲睡又蠢蠢欲動的味道,讓人有一種坐不住、不由自主要干些什么的味道,在閃爍七分明的燈光里,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涂上了一層油彩,這是一種虛幻但讓人放松的顏色,每個人都看上去面目模糊,假使白天日日相對,如果到了星期九不呆個半時辰,還認(rèn)不出彼此。
走在校園里,他看到女同學(xué)們在小徑上散步,或者三五成群地嬉戲,他就想到豆蔻她們年齡相仿啊,如果條件許可,豆蔻或者應(yīng)該在大學(xué)校園里無憂無慮地讀書,偶爾惡作劇地逃逃課,肯定也有同齡的男同學(xué)向她獻(xiàn)殷勤,但那是身份和年齡相當(dāng)?shù)模_實(shí)情意萌動的,而不是像她在酒吧里遇到的除了有家有室的混賬男人,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陽光在那些女孩子的頭發(fā)上跳躍著,她們的頭發(fā)多上了一些顏色,棕黃色,栗子色,修剪成時髦的樣式,她們在草坪上或者看書,或者在一起嘰嘰咕咕一些小閑話,開心處笑得喘不上氣來……藍(lán)天,白云,草坪,穿裙子的少女……這才是青春。這個時候豆蔻在干什么,大多是睡覺吧,因?yàn)榫瓢墒谴蠹s凌晨三點(diǎn)才歇業(yè)。到了晚上,他的女同學(xué)們或者在校門邊的影視廳看一場電影(都是一些經(jīng)典名片,學(xué)校和影視廳有協(xié)議,不得放被禁片,兇殺片等),接受藝術(shù)的熏陶,或者到漢堡店要一杯奶昔,或者一支冰激凌,邊走邊吃。他遇到過對他有意思的女同學(xué),是個湖南籍的女孩,他掏錢他們到影視廳看了《海上鋼琴師》,在影片結(jié)尾,海上鋼琴師說:天啊!你……你看過那些街道嗎?僅僅是街道,就有上千條!你下去該怎么辦?你怎么選擇其中一條來走?怎么選擇“屬于你自己的”一個女人,一棟房子……選擇一種方法死去……那個世界好重,壓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結(jié)束,你難道從來不為自己生活在無窮選擇里而害怕得快崩潰掉嗎?……最后他選擇了留在船上,死去,女孩子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哧哧笑了說:嗨,真是傻B,人生就是有選擇才有趣嘛。他愣愣地看著女孩,目光在她光潔的臉龐上停留了十秒,女孩子眼光清澈無辜,那眼睛放出一些鼓勵的光來,女孩子的笑也是蕩漾的,可是她沒有等到一個吻。看過這場電影之后,他們就分手了。當(dāng)然,還沒開始,也算不上結(jié)束。而在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豆蔻呢,唱一些酒客們喜歡的纏綿小曲,然后到一些回頭客們的酒桌上接受他們陰險的殷勤,忍受他們把臟兮兮的爪子伸到她屁股后或者她的胸衣里。一想到這里他就坐不住,可是像那湖南女孩說的那樣,這世界什么也要有用,有價值,否則你就是傻B。可是牽掛一個唱歌的女子(酒吧歌女更確切,但是他不愿意使用這個詞是,他一直覺得豆蔻不應(yīng)該屬于星期九)有什么用,有什么價值?他又不是救世主。可是他管不住自己。
在星期九,他不能像那些酒客那樣出手大方地買一大堆酒,隨喝隨樂,他只能買一瓶,每次都會為要酒掂量半天。他留意那些酒的價格,而不是味道。有一次他要了一杯香檳,那個包頭巾戴手鐲的小胡子調(diào)酒師看了他一眼,他說:我胃不太舒服。調(diào)酒師笑了笑,繼續(xù)忙活自己的,他臉紅了。沒人注意到他,他轉(zhuǎn)動脖子看了一圈,喝酒調(diào)笑的,一對情侶擁抱著坐在一起,一個短裙的女子被一個胖男人合腰攬著,看那身形,是豆蔻?他的脖子燒紅,失態(tài)地站起來,卻見胖男人要喂她喝酒,女子一連串的:不嘛,人家不嘛。不是豆蔻的聲音,他轉(zhuǎn)得脖子都酸了,沒有看到豆蔻。或許她歇班?或許她要出來的晚一些?快喝掉這瓶香檳走人,還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喝等豆蔻出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她的人影。他忍不住了,要去衛(wèi)生間小解。當(dāng)他小解完出來,聽到旁邊一個虛掩的門里有豆蔻的聲音。“哎呀,你弄癢我了。”“別出聲啊,親親,寶貝,你要折磨死我啊……”他臉?biāo)⒌丶t了,他想到了所有他能夠想到的鏡頭,只想一路狂奔下去,或者像電影中演得那樣猛地把門踹開,大叫一聲:給我住手!是夠痛快的,可是一定會有人拿他當(dāng)瘋子,而且里面那個被敗興的畜生也會揮出老拳砸扁他。他渾身的血液向頭頂沖,他舉起手要敲響那扇該死的門。停頓了半秒后,他果斷地制止了自己,跑下樓,搜尋到一個大塊頭的服務(wù)生,跟他說:剛才我上洗手間,豆蔻小姐看到我,讓我喊一個人上去幫忙。
小伙子喜滋滋地跑上去了。
他沒敢久留,喝光杯子里的香檳就跑了。
他等了三天,沒有誰來找他的麻煩,酒吧里人多了去了。鬼影重重的,誰還注意到他。如果他就此不去了,也沒誰知道他是誰,可是星期九卻像一根繩子牽著他,他不敢靜下來,有空就去籃球場出汗。走在路上看到那一雙雙高跟皮鞋,運(yùn)動鞋,休閑鞋,他就想豆蔻穿著這樣的鞋走路是什么樣子;看書的時候,字里行間則老是跳動著豆蔻說過的話: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還有什么我沒見過?上課的時候,豆蔻的臉則會老是附著在講課老師的頭發(fā)之下脖子之上,就連他聽MP3,也會不由自主地想,這首歌,如果換了豆蔻唱,該是一種什么味道,聽著聽著那聲音就真的換成了豆蔻的,時間長了,他老是聽到豆蔻在他耳邊哼唱著,似真似幻。他的女同學(xué)們很多學(xué)會了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一副世情洞然的姿態(tài),動不動“我靠”、“愛誰誰”,可是總讓人覺得輕薄浮夸,無病呻吟。星期九的豆蔻,她看上去什么都是認(rèn)真的,包括迎合酒客們的喜好去唱歌,包括容忍那些粗俗的舌頭和手指,可是他知道,她什么都是不認(rèn)真的,真正認(rèn)真的那個她在她的認(rèn)真之下隱藏著,那個認(rèn)真到底是什么,他也說不上,或許就因?yàn)檫@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他覺得她和他是近的,他是懂她的,他們是暗地里相知的。他甚至覺得他說過的話,豆蔻都記著,因?yàn)槎罐⒅溃堑模敲绰斆髁胬瑧?yīng)該知道它們都是真實(shí)的。她之所以回避,是因?yàn)樗惶_認(rèn),因?yàn)樗谛瞧诰诺沫h(huán)境,她見慣了那些世故應(yīng)酬浮華作風(fēng)的緣故。
豆蔻不怎么理他,他不太舒服,可是這么一想就又寬心了。是的,這需要時間。他給了自己去星期九更妥帖的理由,第一學(xué)期,他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他懶得去管它了,為了讓自己坐在星期九冠冕堂皇,他已經(jīng)好久不曾吃學(xué)校餐廳里那道醬牛肉了,很多時候他的早餐晚餐就用方便面來填充。四川汶川發(fā)生了大地震,電視上,收音機(jī)里,全是災(zāi)區(qū)的消息,許多同學(xué)都摩拳擦掌想去做義工,有同學(xué)親友在四川的則坐立不安,晝夜哭泣,干脆就想日夜兼程趕回去,人荒馬亂的,氣氛一下子火躁躁的,最后學(xué)校里出面開了一個大會,校長說學(xué)校里已準(zhǔn)備捐款捐物,大家可以通過這種渠道,幫助災(zāi)區(qū)人民……通往四川的路途損壞,除了專業(yè)救助人員,其他人員一律不得進(jìn)入,最后他說,大家好好學(xué)習(xí)安心上課就是對國家最好的幫忙……災(zāi)難來臨,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如果不是因?yàn)槎罐ⅲ蛟S他也要去四川。他家開著一個小診所,自小耳濡目染,基本的醫(yī)學(xué)常識沒問題,簡單的包扎固定他也會,他從網(wǎng)上看到韓寒自駕車穿越危險帶,到災(zāi)區(qū)實(shí)施一線救助。他熱血沸騰了一陣子,想光瞎嚷嚷有個屁用,就像那些出身優(yōu)越的同學(xué),一邊揮霍著家里的錢,一邊嚷嚷活著沒勁。一群糟蹋生命的廢物,雖然看上去那么青春,倒不如豆蔻那樣來得實(shí)在,最起碼是自力更生。有一次一覺醒來,他聽到上鋪的同學(xué)又在談?wù)摰卣穑庾R蒙眬中,他想如果地震了,他首先想到的是誰,竟然不是他的父母、兄長和同學(xué)朋友,而是——豆蔻,這讓他很羞愧,也更加堅定了去星期九的決心。星期九是一個和地震無關(guān)的地方,如果硬說有關(guān),也正是因?yàn)榈卣穑又亓四切┤送鏄返哪铑^,人生苦短,如果不及時行樂,一閉眼就去了,遺憾都沒用。他坐在黑影里,可以看到高凳子上那些女孩子裸露的腰肢,還有一個棕色卷發(fā)的女子,無比短的短褲下一雙壯碩的光腿,酒吧里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陰雨天的味道,混合著煙卷絲、口香糖、低度酒精和女人香粉的味道。昨天晚上他夢到豆蔻了,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他穿著長風(fēng)衣,豆蔻將她卷發(fā)的頭依偎在他肩上,他用風(fēng)衣將她包裹起一半……走著走著,前面出現(xiàn)了一排座椅,正好可供兩個人坐上去,他聞得著豆蔻頭發(fā)上霧蒙蒙的啤酒香波氣息,就在這時他醒了。腿間的粘膩感讓他一下子迅速坐起來,沒有誰看到他,他換了底褲,穿好衣服,然后將被子抱到晾衣桿上。這會子他想,那個夢太短了,結(jié)束得真不是時候。
“你多大了?!”是豆蔻。她叼著一支煙,亂紛紛的頭發(fā)遮著半邊臉,頭發(fā)是剛洗過的。似乎還滴著水珠。
他不由自主說了實(shí)話——“二十一。”
“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豆蔻吐一個煙圈,并不看他。
“我喜歡……喜歡聽你唱歌——”
“省省吧,你來喝酒的錢是誰給的?!”
他臉紅起來,“我早晚都會有錢的……”
“這個——我信,來這里的多是些有錢人……”
“那些人沒安好心,你不要和他們摻和……”
豆蔻收回眼神,將犀利的光聚在他臉上,“我知道是你,你最好少管我的事……”
他有些驚慌,支吾道:“我喜……喜歡你……”
豆蔻笑了,帶著一絲嘲弄:“嗯,你也學(xué)會了,有沒有拿這句話哄過女孩子……如果沒有,就趕緊去試一試……”說完她就離開他,去和另一個熟客打招呼去了。
金波站起來,感到頭上的筋突突跳著。他罵了一句什么,發(fā)狠踢腳下的凳子,踢到了麻骨頭,一陣揪心的酸麻讓他齜牙咧嘴,那一刻,他恨不得走上前撕碎豆蔻,或者甩給她一串耳光,為了來捧她的場,他吃方便面吃得牙都酸了,聽見方便面三個字就想嘔吐,可是,她不但不領(lǐng)情,反而奚落他。他跑這里來難道是為了讓他奚落一頓的?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會唱幾首歌嗎?他跳著腳離開了星期九,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
回學(xué)校后,他最后悔的是當(dāng)初反應(yīng)遲鈍,沒有將那杯酒潑到豆蔻的臉上。他想象著那樣的特寫鏡頭——橙黃色的液體順著豆蔻的臉頰淌下來,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沖出了星期九,然后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她。不去酒吧,他的時間多了起來,而這些無可打發(fā)的時間讓他非常不自在。校園大而空曠,稍微偏僻一點(diǎn)的地方,就有些情侶黏在一起,他原來不覺得校園里有這么多談情說愛的人。蟬鳴,風(fēng)過樹聲,女孩子咯咯的笑聲。天空的藍(lán)色很淡,淡得讓人心起了憂煩,他看看左右,似乎只有他是一個人。周末晚上,他經(jīng)常給班上一個同鄉(xiāng)發(fā)了一個短信。女孩子很快就從樓上下來了。她原來經(jīng)常給他發(fā)短信的,也結(jié)伴坐過幾次回家的列車。女孩問:怎么想起我來了?一邊嫵媚地笑著。他低下頭,也笑了。他們沿著小樹林走著,不遠(yuǎn)的池塘里有青蛙聒噪地叫著,讓人沒來由地起了煩惱。他突如其來地抱住了女孩,把熱氣哈在她的腮上,非常笨拙地找到了她的嘴唇。他心里快意恩仇,渾身發(fā)抖,感到報復(fù)了豆蔻,是的,前前后后,他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豆蔻那張飄忽不定的臉。女同鄉(xiāng)的感情直線上升,去餐廳買好他喜歡吃的醬牛肉,等他一塊兒吃,眾目睽睽之下,他心虛頭埋低不敢抬頭。當(dāng)女同鄉(xiāng)在網(wǎng)上買衣服,征求他的意見,問他喜歡什么顏色的時候,他嚇壞了。都是豆蔻。都是星期九的豆蔻,女同鄉(xiāng)只是當(dāng)了替代品,他內(nèi)心起了個聲音,不能再這么騙人騙己了。女同鄉(xiāng)聽了他的道歉后,流淚跑遠(yuǎn)了。他內(nèi)心揪痛,一口氣跑到了星期九。豆蔻坐在吧臺前,抿著一杯酒,她穿了件改良式無袖短旗袍,曲線畢露。他要對她說些什么,是的,一定要說些什么,要不,今天晚上他過不去了。他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慢慢走過去,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他準(zhǔn)備著要說的話,可是頭腦里又空空的。他還沒走到吧臺的時候,一個小胡子男人坐到了他身邊,低聲跟豆蔻絮語,豆蔻咯咯地笑,那男人也笑得要嗆倒一般。他沒有力氣往前走了,豆蔻的笑聲像一只錘子打碎了他的勇氣。他準(zhǔn)備找個座位先坐下,就在這時,他看到男人的頭幾乎要湊到豆蔻胸前,而他的手仿佛長了眼睛一樣,摸到了豆蔻的后腰,然后是臀部。豆蔻一直笑靨如花,仿佛那只手不是在她身上。他忽地站起來,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叫道:“拿開你的狗爪子!”雖然酒吧里音樂繚繞,但是很多人都聽到了這聲叫喊。那個男人跳起來,抓起酒瓶子:“媽的,哪個褲襠里的雜種,敢來這里撒野!”豆蔻回頭看到了他,急忙托住男人的手腕子,“自己人,我表弟,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男人罵罵咧咧地放下酒瓶子,狠狠瞪了金波一眼,坐下解開襯衣扣子,呼呼喘了一陣粗氣。豆蔻喊調(diào)酒師:給他來杯太陽島。接著轉(zhuǎn)向男人,“你先慢慢喝著,我待會兒回來。”一邊給金波遞眼色,示意他跟她出去,“不就是為學(xué)費(fèi)的事嗎?。別在這里給我丟臉了。”說罷,也不等金波回嘴,拖著他就往外走了。
一走出星期九她就罵金波:“我哪里惹你了,你多管什么閑事……你活夠了?你知道他是誰嗎,要不是我拖你出來,你小命早完了……”
金波低頭不說話。
豆蔻罵完了,剛要走進(jìn)去,突然聽到身邊的男孩子囁嚅道:我愛上你了。
豆蔻要笑,又忍住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暫時撤下玩世不恭的表情,抬起頭,嘟著嘴,“你知道什么是愛嗎?”
“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豆蔻仿佛第一次聽到地球是圓的一般,她用探究眼神盯著金波,這次她沒有笑,“那好,十點(diǎn)鐘你到我房間里來。”
“哪個房間?”
“你鼻子下面是什么?”
然后金波就到豆蔻房間里來了。在這之前,金波在附近的街心公園里晃蕩,他看了一下手機(jī),八點(diǎn)十分。十點(diǎn)鐘的會面,只有他們兩個人,他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感情呢,說為了豆蔻,他放棄了醬牛肉?不,太俗氣了,何況在醬牛肉和豆蔻之間是無法畫等號甚至約等于號的,那么說,自己夜夜夢到豆蔻,眼睛看到的每一個女孩子都長著豆蔻的臉?不,不,雖然這是真的,但是說起來太矯情了,作詩似的。他甚至可以想到豆蔻聽到他這句話的嘲弄和嬉笑表情。她的厚嘴唇扭向一邊,一個歪歪扭扭的笑,就發(fā)散出來。這樣的笑會讓他坐立不安的。公園上空是藍(lán)得發(fā)亮的高空,一抬手就要夠到似的,有幾對戀人橡皮糖一樣黏在一起,不多的一點(diǎn)風(fēng),把橡樹葉子吹得心旌搖蕩。突然他對著夜色笑了,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來,其實(shí)他不用緊張的,豆蔻是個見慣世面的人,她一定會先問他,關(guān)于他的一些情況,他應(yīng)該如何去莠存良,把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她。如果氣氛良好的話,他希望能吻她一下,手背,或者還是眼睛?金波從來沒覺得八點(diǎn)到十點(diǎn)的距離有那么漫長,可是甜蜜的感覺已經(jīng)淹沒了他。他的愛情之神背著兩只閃光的小翅膀飛來了。
他是九點(diǎn)四十五走進(jìn)星期九。他計算的這個時間既不太早,也不太晚,既遵守時間,又不顯得太過迫切。因?yàn)楹粑艘雇硎彝馇遒目諝猓械阶约褐苌硗该鳎錆M了張力和浮力,上樓梯的時候就像能飛起來一般。
時隔幾年,金波已經(jīng)記不清最初進(jìn)入豆蔻房間的情景,仿佛沒有多少過渡似的,豆蔻伸出手——“過來。我來教你什么是愛情。”
金波不明就里,鬼使神差地把手順從地遞過去。豆蔻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部,解開扣子,然后蹲下身,解開了他的腰帶。他的雙手火辣辣地?zé)饋恚舾赡旰螅鸩ㄒ廊挥浀米约簻喩戆l(fā)抖,打擺子一樣的感受,他仿佛風(fēng)雨中的一片樹葉,被冷風(fēng)吹透,又被熱火烤干。他失去了思想,大腦變成了一堆廢鐵,他搖晃著,大病虛脫一樣。粉紅色的窗簾搖晃著,兩只紫色高跟鞋,一只站立著,一只歪靠在地上,鞋跟就像錐尖一樣。兩只透明黑色絲襪堆疊著,發(fā)抖一樣的波紋。
金波大病了一場,他更加不愛說話了。每個人都看出了他的變化,女同鄉(xiāng)以為是自己的罪過,暗自懊悔。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和一個四川籍的同學(xué)偷偷坐上了四川的車。四川籍的同學(xué)叫澤西,他沒有從新聞中看到自己的家園,電話不通,親人音信不通全無,他和金波說:我不能在家人死的時候不在他們身邊。我每天做夢都夢到家里的房屋塌了,除他之外都死在瓦礫之下。金波青著眼皮拍拍他的手,他只帶了兩件衣服,一雙手套,還有幾包方便面。他想他必須做點(diǎn)什么,他想象戴著手套和那些早到一步的志愿者一起扒拉廢墟的情形。他回頭看了一眼,模糊的車窗后,他離學(xué)校和星期九越來越遠(yuǎn)了。豆蔻告訴他,五年前,豆蔻職業(yè)藝校畢業(yè),高中男友則繼續(xù)讀本讀研。他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在到農(nóng)村小學(xué)教音樂課和留在酒吧唱歌,她選擇了后者,一是在酒吧可以掙更多的錢,二是酒吧里她可以練歌,可以認(rèn)識更多的人。這些人之中說不定就有一位發(fā)現(xiàn)她音樂天賦的伯樂。她的理想結(jié)局是這樣的,男友研究生畢業(yè)找一份工作,然后她再去音樂學(xué)院深造。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當(dāng)然也遇到了一位老音樂人,他七十多歲了,據(jù)說扶持過許多音樂新秀,她應(yīng)邀去他家,音樂家對她說,你是一個好苗子,一定能成大器的。在酒吧里唱歌可惜了,她幾乎熱淚盈眶了,在酒吧許多年吃過的苦,受過的委屈沒有白費(fèi),她給音樂家買了一包普洱茶,音樂家說,好孩子,我不缺錢,不要給我買東西。后來音樂家就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去了。她沒有敢跟男友提到過這些事,還有一年男友研究生就畢業(yè)了。一年之后,男友給她送來了兩萬元錢,他不抬頭看她的臉。他說,原諒我,小美,我對不住你。研究生并不像他們想象得那么好找工作,這個城市的研究生比一只老母豬身上的虱子還多。導(dǎo)師的女兒相中了他。豆蔻問:你忘了我們的愛情了嗎?我在酒吧唱歌掙錢不是為了有一天你能還我。男友說,我知道,這些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還會繼續(xù)還你的。愛情不能當(dāng)飯吃的,小美,相愛不一定要在一塊兒……豆蔻淡淡一笑:好,你是個有良心的人,錢我收下了。她三天沒有咽下一粒米,窩在小屋子里睡得眼睛發(fā)青,她想,這個時候地震多好啊,一磚頭下來砸死算了,男友和導(dǎo)師的女兒也砸死算了……那兩萬塊錢她想甩在那個負(fù)心郎的臉上,或者痛快撕碎的,可是她想這兩萬塊夠她家里五年的花銷啊。說到這里,豆蔻說,你不要指望在星期九,看到什么愛情,在別的地方也一樣,那些花錢買開心的男人在星期九把你夸得朵花似的,出門就罵你婊子。
金波幾乎要流淚了,他虛弱地問:“可是你為什么不離開星期九呢,你可以見到更大的世界,接觸更多的人,見更多的事……你的人生或許是另一個樣子……”
豆蔻點(diǎn)燃一支煙,她的笑萬分恬靜,又萬分慵懶,像一只走了很遠(yuǎn)的貓那樣蜷縮起來:“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牢籠,不是鉆入這一個,就是那一個。你要不想鉆,那就做牢籠給別人鉆。瞧,你竟然愛上我了……哈哈……”豆蔻特別加強(qiáng)了“愛”語氣,她幸災(zāi)樂禍地說:“我不叫豆蔻,我原來的名字叫陳小美。你瞧我的名字都是假的。是的,都是假的……”
從那天起,星期九的豆蔻再沒有看到金波。
最開始幾天,金波沒有在星期九露頭,豆蔻暗暗冷笑,這就是他所謂的偉大的愛情,“可遇不可求”,不過幾分鐘,他的愛情就衰竭了。他細(xì)細(xì)的眼睛憂郁地看著她,面色蒼白,對自己的失控羞愧得將腦袋垂得比衣領(lǐng)還低。像個瀕死動物那樣喘著氣,然后坐到地上。又過了幾天,他還是沒來。豆蔻有些坐不住了,或許這傻小子生病了?整整半個月,金波都沒有再出現(xiàn),沒有再故作成熟地端著酒杯裝模作樣,她想起了他當(dāng)初問過她的手機(jī)號碼來著,她隨口編了一個號碼糊弄他。幾天后金波氣沖沖地來找她,她不在,小丁告訴她,她給金波的那個電話是一個捅下水道的號碼。倆人促狹地哈哈大笑,小丁說,我把你的號碼給他了,這孩子傻是傻,不過怪可憐的,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樣。他給她打過電話,可她從來沒存他的,她哪里有閑工夫應(yīng)酬他。豆蔻找遍了手機(jī),沒找到金波的痕跡。小丁說,你這幾天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豆蔻說,你還記得那個傻小子嗎?你有沒有他的手機(jī)號?
怎么,你對這個小公雞動情了嗎?小丁像看笑話一樣瞅著豆蔻暗淡的臉色。
豆蔻掠了一下頭發(fā),愣了一下:嗯?她荒蕪地笑了一下,眼神渙散:我不知道。
作者簡介:祝紅蕾,曾用筆名蘇小蟬,15歲開始發(fā)表文章,文字多被《讀者》、《文苑》、《特別關(guān)注》、《青年博覽》等轉(zhuǎn)載,部分文字被選入《2004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讀者精華本》、《零距離名家筆下靈性文字》等書。魯迅文學(xué)院、山東省第二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見于《青年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芳草》、《當(dāng)代小說》等。龍源期刊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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